《先知》reference_book_ids":[689148269273966490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國王的安布瓦斯城堡坐落在法蘭西中部盧瓦爾河畔。

在落日的餘暉行將熄滅的黃昏時分,建造城堡用的黃白色的土倫石頭被灑上淺綠色的光輝,仿佛是泡在水裏,顯得晶瑩剔透,猶如雲彩一般輕盈。

站在城堡的角樓上,盧瓦爾河兩岸的森林草地和田野盡收眼底。每到春天,紅色的罌粟花與藍色的亞麻花連成一片。這裏的平原蒙著一層薄薄的霧靄,栽著一排排深色的楊樹和銀色的柳樹,讓人想起倫巴第的平原,碧綠的盧瓦爾河水也同樣讓人想起阿達河來,隻不過後者是一條山中河流,水流湍急,仿佛是年富力強,而這條河則水流緩慢,悄然無聲,處處有淺灘,仿佛是年邁力衰。

城堡的下麵,擁塞著安布瓦斯尖頂的房屋,屋頂上光滑的黑色板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上麵聳立著一個個高大的磚砌煙囪。彎彎曲曲的昏暗狹窄的街道,散發著中世紀的氣息。簷板和排水管下,門窗框角上,鑲嵌著小型人像,也是用建造城堡的那種白石頭雕成的,身份和神態各異:有肥胖的修士,背著背壺,掛著念珠,穿著木鞋,盤腿而坐,臉上露出憨笑;有道貌岸然的神學博士,戴著肩飾;也有愛財如命的市民,胸前緊緊捧著裝得鼓鼓的錢袋,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城裏街道上出現的行人也都跟這些塑像是同樣的麵孔:這裏的人相當富裕,但市儈氣十足;愛整潔而且虔誠,但十分吝嗇,精打細算,因此衣著寒酸。

每逢國王到安布瓦斯來狩獵的時候,小鎮便活躍起來:馬路上雞鳴犬吠,號角齊鳴,馬蹄聲嗒嗒;宮廷侍從身著五彩繽紛的衣服;每天夜間,從國王的行宮裏傳出奏樂聲,城堡的白牆被火把的火光映得通紅。

可是國王離開以後,小鎮重新陷入無聲無息之中,唯有星期天,市民們頭戴白色草帽,到教堂去做彌撒。可是平時,整座城市仿佛是空無人煙,聽不見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唯有在白色塔樓中間飛翔的燕子發出鳴叫,以及昏暗的作坊裏鏇床旋轉的輪子發出嗡嗡聲;還有,春天的傍晚,當城郊花園裏的楊樹散發著清香氣味時,少男少女們像成年人一樣,秩序井然地玩耍,排成圓圈,手拉著手,跳舞唱歌,唱著關於法蘭西的聖徒聖德尼的古老歌謠。在朦朧的暮色中,花園裏蘋果樹的枝頭探到石頭牆外,把粉白色的花瓣紛紛撒向這些青年男女的頭上。歌聲停息了,又開始了寂靜,唯有城門上奧洛日塔樓裏的銅鍾發出均勻的叮當聲,在整座城裏回蕩,還有盧瓦爾河淺灘上的天鵝發出鳴叫,淺藍色的天空倒映在平滑如鏡的河水中。

沿著通往聖托馬磨坊去的大路向東南走上十分鍾的光景,便是另一座小型城堡,名叫杜克盧,它以前歸國王路易十一的一名宮廷侍臣所有。

這塊土地一麵建有高高的圍牆,另一麵有盧瓦爾河的支流阿莫斯河環繞流過。房子的正麵是一片蔥綠的草場,直抵河邊。右邊是鴿子房。柳樹和榛子樹枝葉交叉,把陰影投進河水裏,雖然水勢湍急,但看起來卻像是停滯不動,如同井水或池水。栗子樹和榆樹的綠蔭中,掩映著城堡用土倫白石砌成鋸齒形鑲邊的粉色磚牆和拱形尖頂門窗。這座建築物不算很大,用板石鋪成尖頂,正門的右側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小禮拜堂,還有一座八角形的塔樓,裏麵建有木製螺旋形樓梯,使底層的八個房間跟上層相同數量的房間相互溝通:建築物的整體布局很像是一棟莊園或城郊別墅。四十年前曾經進行過翻修,因此直至目前從外表來看還跟新的一樣,生機勃勃,招人喜歡。

弗蘭西斯一世把列奧納多·達·芬奇就安頓在這座城堡裏。

國王很親切地接待了畫家,跟他暢談了很長時間,談到他以前的和未來的工作,很有禮貌地稱他為“老爹”和“老師”。

列奧納多建議改造阿布瓦斯城堡和開鑿一條大運河,它能把附近荒涼而又滋蔓瘟疫的索倫沼澤地變成百花盛開的大花園,能把盧瓦爾河跟索恩- 馬孔河連接起來,能通過利昂地區把法蘭西的心髒跟意大利的都靈連接起來,從而開辟一條從北歐通往地中海的新路。列奧納多幻想用知識的恩惠造福於別的國家,因為他的祖國拒絕了這種恩惠。

國王表示同意開鑿運河,於是畫家到達阿布瓦斯以後立即出發進行實地勘測。弗蘭切斯科借著這個機會狩獵,列奧納多卻在研究索倫地區的土壤構造、盧瓦爾河與謝爾河各條支流的流量,測量水位,繪製地圖和圖紙。

他在這個地區漫遊的時候,有一次來到安布瓦斯南麵的洛什,這是坐落在安德爾河畔的一個小鎮,四周是遼闊的土倫草地和森林。這裏有一座國王的舊城堡,裏麵有一個監獄塔樓,倫巴第公爵洛多維科·摩羅在這裏監禁達八年之久,最後客死在這裏。

老獄吏向列奧納多講述了摩羅企圖逃跑的情形,說他藏在拉黑麥秸的車裏,混了出去,可是後來由於不認識路而在附近的森林裏迷失了方向。第二天早晨,追捕人員趕到,獵犬在樹叢裏找到了他。

米蘭公爵晚年虔誠地進行思考和祈禱,閱讀但丁的作品,這是允許他從意大利帶來的唯一的一本書。他年僅五十時便已經成了衰弱的老人。隻是偶爾傳來政局變化的消息時,他的眼睛才閃爍起從前的光芒。1508 年5 月17 日,經過短期生病之後悄然地離開了人世。

據獄吏說,摩羅臨死前的幾個月,發明了一種奇怪的開心解悶的方法:要來幾支畫筆,開始在監牢的牆上和拱頂上塗鴉。

由於潮濕,牆上的石灰已經剝落,列奧納多找到幾處殘存的繪畫痕跡——白底紅色的和藍底黃色的複雜花紋、線條、十字、星星,其中有一個戴著頭盔的羅馬軍人的頭,可能是公爵沒有完成的自畫像,下麵用不通順的法文寫著題詞:“我在被俘和痛苦中的口號是:我的武器便是忍耐。”

別的更加文理不通了,寫滿了天棚,起初用的是黃色的古老的多角字體,字母很大:

Celui qui——

然後,由於地方不夠用,字體很小,寫得密密麻麻:——n’est pas content.(那個不幸的人。)讀著這些悲戚的題詞,看著這些七扭八歪的很像小學生在筆記本裏亂塗出來的圖畫,畫家想起來多年以前摩羅善良地微笑著欣賞米蘭城堡護城河裏天鵝的情景。

“怎能知道,”列奧納多想,“這個人的靈魂裏到底有沒有對美的愛心呢?如果真有,倒是可以為他在上帝的麵前辯護的。”

他思索著倒黴的公爵的命運,也想起了以前聽一個來自西班牙的旅行者談到的自己的另一個保護人塞薩爾·博爾吉亞滅亡的情景。

亞曆山大六世的繼承者尤利烏斯二世教皇背信棄義地把塞薩爾出賣給了敵人。他被押往卡斯蒂利亞,關進坎波梅迪那的塔樓裏。

牢獄設在令人頭昏目眩的高處,可是他卻以難以置信的機靈和勇敢從窗戶裏順著繩子爬下去。獄吏及時地割斷了繩子。他掉到地上摔壞了,可是還保留了足夠的勇氣,蘇醒過來以後,爬到他的同謀者給準備的馬跟前,騎上去逃走了。

到了潘普洛那之後,在他的姐夫納瓦拉國王的宮廷裏當上雇傭兵隊長。塞薩爾逃跑的消息傳遍意大利,引起了驚慌,教皇嚇得膽戰心驚,為公爵的頭顱懸賞一萬杜卡特。

1507 年冬的一天晚上,塞薩爾在維亞納城下與博蒙的法蘭西雇傭兵作戰,隻身闖進敵陣,被自己人所遺棄,被趕到一個幹涸的河床裏,他在這裏像一頭困獸一樣,頑強地進行抵抗,最後受傷二十餘處,英勇犧牲。博蒙的雇傭兵陶醉於輝煌的戰果,從死者身上剝下衣服,把赤條條的屍體扔在溝底。夜間,納瓦拉人從要塞裏出來,發現了屍體,很久沒有辨認出來。最後,少年侍從朱亞尼科認出了自己的主人,一頭撲到屍體上,抱頭大哭,因為他愛塞薩爾。

死者仰麵朝天地躺著,他的臉是美麗的:他死了,可是仍然像活著一樣——沒有恐懼,沒有懺悔。

費拉拉女公爵盧克萊西婭·博爾吉亞夫人終生悼念自己的兄弟。她死後,發現她貼身穿著一件用頭發編織的衣服。

年輕的瓦倫蒂涅寡婦、法蘭西公主夏洛塔·達爾布萊跟塞薩爾在一起過了不多的日子,由衷地愛他,跟格裏澤達一樣,對他終生矢誌不渝,得到丈夫陣亡的消息以後,住進了拉莫特菲利城堡,終身關在荒蕪的花園深處,聽著風吹落葉的簌簌聲,裹著一件黑絲絨衣服從房間裏出來,也隻是為了給周圍鄉村散發施舍,要求窮人為塞薩爾的靈魂祈禱。

公爵在羅馬涅的國民,亞平寧山穀裏未開化的牧人和農民,也保留著對他感恩不盡的記憶。他們很長時間不願意相信他已經死了,還把他當成救星,當成神明,等著他,指望他或遲或早總會回到他們那裏,恢複公正的司法,推翻暴君,保護人民。乞丐歌手從城市到鄉村唱遍了“關於瓦倫蒂涅公爵的悲痛”,其中有一句是:Fe cose extreme,ma senza misura——他的事業是罪惡的,但卻無比偉大。

摩羅和塞薩爾的生活都曾充滿偉大的行動,轟轟烈烈,可是都像影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列奧納多把這兩個人的一生跟自己充滿偉大的沉思的一生進行比較,覺得並非徒然,因此他並不抱怨命運。

改建安布瓦斯城堡和在索倫開鑿運河,幾乎跟他的一切舉措一樣——最後一事無成,不了了之。

明智的顧問官們勸說國王,列奧納多的構想過於大膽,不可能實現,國王被說服了,也就漸漸地對這些構想冷淡下來,失望了,並且不久就完全忘卻了。畫家明白,弗蘭西斯盡管和藹可親,可是跟摩羅、塞薩爾、索德裏尼、美第奇、利奧十世一樣,不能對他有所指望。想要被人理解,想把自己一生的積累,哪怕其中一小部分貢獻給人們——這是列奧納多最後的希望,可是如今卻背叛了他,他決定義無反顧地進入個人的孤獨世界——放棄一切行動。

1517 年春,他帶著在索倫沼澤地患上的熱病,精疲力竭地回到杜克盧城堡。入夏的時候,病勢有所好轉。可是完全健康的體魄卻一去不複返了。

安布瓦斯的王家森林幾乎是直抵杜克盧牆下阿馬斯小溪的對岸。

列奧納多每天午飯後都從房子裏出來,由弗蘭切斯科攙扶著,因為他的身體一直很虛弱,沿著荒涼的小徑,走進密林深處,坐到一塊石頭上。學生躺在他腳下的草地上,給他誦讀但丁、《聖經》或者某一位古代哲人的著作。

周圍一片昏黑,隻有遠處,陽光透過陰影射到林中空地上,在此之前一直沒有見到的一朵小花突然像點燃的蠟燭,迸發出紫色的或者紅色的火焰,一棵被風暴吹倒的半腐朽的樹幹上的窟窿裏,青苔閃現出翡翠色。

夏天炎熱而氣悶,烏雲在天空遊蕩,可是卻沒有灑下一滴雨水。

弗蘭切斯科中斷了誦讀,樹林裏籠罩著一片寂靜,猶如夜深人靜的時刻。隻有一隻鳥兒,也許是個丟掉了子女的母親,不斷地重複著淒涼哀婉的鳴叫,好像是在哭泣。可是,最後就連這隻鳥兒也停止了鳴叫。周圍變得更加寂靜。暑氣蒸人。腐枝爛葉、蘑菇菌蕈、氣悶潮濕,讓人喘不過氣來。

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仿佛是發自地下。

學生抬起眼睛看著老師,隻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好像是在發呆,在這寂靜無聲中傾聽著,望著天空、樹葉、石頭、青草、苔蘚,流露出惜別的目光,仿佛是在訣別前看上最後一眼。

麻木狀態和對寂靜的陶醉,漸漸地也感染了弗蘭切斯科。他仿佛是在夢中看見了老師的麵孔,他覺得這張臉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深地沉浸在寂靜之中,好像是沉沒在黑暗的漩渦裏。他想要清醒過來,可是辦不到。不禁恐怖起來,仿佛是有什麼不祥的東西在逼近,仿佛是在這寂靜中就要響起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一切活物都要驚恐萬狀地四處逃竄。當他以毅力克服了麻木狀態以後,一種痛苦的預感,對老師的憐憫之情使他的心收縮起來。他怯懦地默默用嘴唇觸及了他的手。

列奧納多看著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好像是把他當成一個受驚的孩子,流露出悲哀的柔情,弗蘭切斯科的心收縮得更加厲害了。

在這些日子裏,畫家開始畫一幅奇怪的畫。

在懸崖峭壁底下潮濕的陰影裏,坐著一位頭戴葡萄花冠的神祇,長發披肩,長得像是女人,臉色蒼白,慵懶疲憊,腰上紮著梅花鹿皮,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手裏拿著神杖。時當正午,死一般的寂靜,比夜深人靜時更讓人感到神秘。這位神祇低著頭,傾聽著,全神貫注於探索,全神貫注於期待,麵帶莫名其妙的微笑,用手指著傳來聲音的方向——那也許是酒神伴侶們的歌聲,或者是遠處的雷聲,要不就是偉大的森林之神潘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一切活物都要驚恐萬狀地四處逃竄。

列奧納多在已故的貝特拉菲奧的小箱子裏發現一個紫水晶石雕,上麵刻著巴克科斯的形象——可能是卡珊德拉小姐送給他的禮物。

那個小箱子裏還放著幾張紙,上麵抄著譯自希臘文的歐裏庇得斯的悲劇《酒神的伴侶》中的一些詩句,那是喬萬尼親手抄的。列奧納多曾經多次讀過這些片斷。

在這出悲劇中,巴克科斯是奧林波斯諸神中最年輕的一個,霹靂之神宙斯和忒拜王後塞默勒之子,來自印度,以一個美少年的形象出現在人間,長得像女人一樣,非常迷人。

忒拜王彭透斯下令捉拿他【1】,想要處死他,因為他用酒神的智慧向人們傳播野蠻的秘密、瘋狂的獻牲和淫欲。

“噢,異邦人,”彭透斯譏諷地對不相識的神祇說,“你長得漂亮,擁有能迷住婦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長發順著麵頰垂下,充滿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樣,躲著太陽,你在陰影裏保持著臉蛋的白淨,好讓阿佛羅狄忒迷戀上你。”

酒神女祭司合唱隊與瀆神的國王正好相反,頌揚巴克科斯,說他是“最威嚴的和最仁慈的神,讓凡人在醉酒中得到最大的快樂”。

這幾張紙上,與歐裏庇得斯的詩句並排的是喬萬尼·貝特拉菲奧從《聖經》中抄的摘錄。

摘自《雅歌》:

“我親愛的,請喝,多多地喝。”

摘自《福音書》:

“已經不再喝葡萄釀的酒了,直到我在我父的王國裏能喝上新釀的葡萄酒。”【2】

我的血液是真正的飲品。

喝了我的血液的人,將永世長存。

誰口渴了,就到我這兒來,喝吧。

列奧納多沒有把《巴克科斯》畫完就擱下了,開始畫另外一幅更加奇特的畫——《先知約翰》。

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頑強精神匆忙地工作著,好像是預感到了他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精力已經不多,一天一天地越來越少,因此著忙在自己最後的作品裏說出自己最珍貴的秘密——關於這個秘密,他緘默了終生,不僅對別人,而且對自己也從未透露過。

過了幾個月以後,工作有所進展,可以看出畫家的構思來了。

畫的背景讓人想起山洞裏的黑暗,讓人感到恐怖而又喚起人的好奇心,他當年曾經向蒙娜麗莎·喬昆達講到過這種山洞。然而,這種黑暗起初好像是不透一絲光亮,而隨著視線的深入,變得透明了,因此最黑的陰影保留著自己的全部秘密,與最亮的光線融為一體了,像煙霧似的消融在裏麵了,像遠處傳來的樂曲聲,逐漸消逝了。代替影與光出現的,是非光非影,用列奧納多的說法,好像是“亮影”,或者“暗光”。從這種明亮的黑暗中,如同奇跡,但比現存的一切都更現實,顯現出來一個長得像女人似的少年的麵孔和裸體,如同幽靈,但比生命本身更富有生命力;這個美少年很迷人,讓人想起彭透斯的話來:

“你長得漂亮,擁有能迷住婦女所需要的一切:你的長發順著麵頰垂下,充滿柔情蜜意;你像少女一樣,躲著太陽,你在陰影裏保持著臉蛋的白淨,好讓阿佛羅狄忒迷戀上你。”

然而,如果說這是巴克科斯,那麼為什麼他腰上沒有紮梅花鹿皮,而是身穿駱駝毛織的衣裳?為什麼他沒有拿著酒神的神杖,而是拿著用荒漠的蘆葦做的十字架——基督受難十字架的原型,並且側著頭,好像是在傾聽,全神貫注於期待,全神貫注於知識的尋求,用一隻手指著十字架,臉上露出來既非悲哀也非歡快的微笑,用另一隻手指著自己,仿佛是在說:

“那個在我之後來的人,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給他提鞋都不配。”【3】

弗蘭西斯一世是個好色之徒。曆次遠征時,除了主要大臣、弄臣、侏儒、占星術士、廚師、黑奴、女仆、文書和神父之外,跟隨國王的還有一群“快活姑娘”,由“命婦”約安娜·林耶爾率領。她們參加一切慶祝活動,甚至參加教堂的各種儀式。行宮跟這個行軍妓院密不可分,很難確定哪裏是妓院,哪裏是行宮:“快活姑娘”有一半都是宮廷女官;宮廷女官又都靠著淫蕩而給自己的丈夫撈到聖米迦勒天使長金質勳章。

國王的荒淫是無限度的。貢稅與日俱增,可是金錢仍然不夠用。從百姓身上已經沒有什麼可搜刮的了,於是弗蘭西斯便開始向自己的大臣索取貴重的餐具,有一次竟然從法蘭西最偉大的聖徒馬丁·圖爾的棺槨上把銀欄杆取下,用來鑄幣。他這樣做並非由於他思想解放,而是由於拮據,因為他認為自己是羅馬教會忠誠的兒子,對一切離經叛道和不信教的人都進行迫害,認為他們是對自己的王位的侮辱。

自從聖路易時代以來,民間一直保存著一個傳說,據說瓦盧瓦王室家族有個祖傳的治病秘方:曆代君王都能通過手的觸摸治愈疥癬和瘰鬁等病症;複活節、聖誕節、聖靈降臨節以及其他一些節日前夕,盼望治好病的人不僅從法蘭西各地,而且從西班牙、意大利、薩瓦等地紛紛彙集而來。

洛倫佐·美第奇舉行結婚典禮以及每逢太子舉行洗禮儀式的時候,安布瓦斯都聚集很多病人。在規定的那一天,把他們放進國王城堡的院子裏。首先,如果信念能夠堅定不移,那麼國王陛下便繞場一周,挨個為病人畫十字,用手指觸摸其患處,嘴裏念念有詞:“國王摸一摸——上帝給治愈。”

如果信念不堅定,治愈的機會便很少。如今所念的咒語變成了祝願:“但願上帝給你治好病——國王摸一下。”

儀式完畢之後,端來一個臉盆和三塊手巾:一塊用醋浸濕,一塊用清水浸濕,一塊用橙子香水浸濕。國王洗了臉,把手、臉、脖子擦幹。

見過人們的貧窮、醜陋和疾病之後,他想要散散心中的愁悶,休息一下眼睛,看看美麗的東西。他想起來早就要到列奧納多的畫室去看看,於是帶著幾名貼身侍從來到杜克盧城堡。

畫家雖然身體虛弱和不舒服,但卻為了畫《先知約翰》而勤奮地工作了一整天。

夕陽的光線從拱形尖頂窗戶斜射進來,照亮了畫室——這是一間大屋子,很冷,地上鋪著磚,天棚上橫著一根一根的橡木椽子。畫家利用一天最後的光線,抓緊時間工作,要把先知舉起來的指向十字架的右手畫完。

窗外傳來腳步聲和人語聲。

“你聽,”老師轉過身來對弗蘭切斯科說,“任何人都不接見。你就說生病了,或者不在家。”

學生走進門廳,想要截住不速之客,可是沒料到看見了國王,隻好恭恭敬敬地行個禮,為他把門開開。

列奧納多剛剛來得及把立在《先知》一旁的喬昆達肖像遮蓋上。他經常這樣做,因為他不喜歡讓別人看見這幅肖像。

國王走進畫室。

他的衣著華貴,但打扮並非無可挑剔,衣料顏色過於鮮豔和花裏胡哨,佩戴的金飾、刺繡和寶石過多。黑緞褲子緊緊地裹著臀部,短上衣的黑絲絨和金錦緞縱向條紋相間,袖子過於肥大,帶有無數開口——所謂“天窗”;黑色平頂圓帽上麵插著一根鴕鳥羽毛;前胸上的四方開口把端正白皙的脖子暴露出來,細膩得如同象牙雕的;他用香水也不適度。

他年僅二十四歲。他的崇拜者們說,弗蘭西斯儀表堂堂,一副偉人相貌,隻消看上一眼,即使是不認識他,也能立刻感覺出來:這是國王。他的確身材勻稱,高大,靈活而又剛健有力;他善於做出和藹可親的樣子,富有魅力;可是他的臉卻窄而長,過於白淨,卷曲的胡須黑得像是焦油,前額很窄,鼻子細長而且像錐子一樣尖,仿佛是往下抻出來的,兩隻狡猾、冷漠的眼睛閃閃發亮,好像是剛剛切割的錫塊,一對薄薄的嘴唇鮮紅而濕潤,整個表情讓人感到不愉快,過分坦率,無所顧忌,幾乎像野獸一樣——說不上像猿猴,說不上像山羊,讓人想起喜歡嚇唬人的山林之神浮努斯。

列奧納多想要按照宮廷的禮節向弗蘭西斯行屈膝禮,可是國王製止了他,他自己卻行了個鞠躬禮並且很尊敬地擁抱了他。

“我們很久沒有會麵了,列奧納多先生,”他親切地說,“身體如何?工作忙嗎?是否有新的大作?”

“一直病病歪歪的,陛下。”畫家回答道,把喬昆達的肖像拿起來,想要放到一邊去。

“這是什麼?”國王指著畫問道。

“一幅舊的肖像畫,陛下。被您看見了……”

“反正一樣,幹脆拿過來看看。您的畫越看越讓人喜歡。”

一個宮廷侍從看到畫家拖延不動,便把罩布揭下,露出了《喬昆達》。

列奧納多現出不高興的神色。國王坐到安樂椅子上,默默地看了很久。

“美妙絕倫!”他最後終於說道,好像是結束了沉思,“這個美麗的婦人我好像是見到過!這是什麼人?”

“蒙娜麗莎,佛羅倫薩市民喬昆達的夫人。”列奧納多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