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記》reference_book_ids":[726144100578047083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在佛羅倫薩,與奧桑米凱勒教堂相毗鄰,坐落著一家染坊的倉庫。
緊貼著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簡陋棚子,傾斜的立柱支撐著的瓦蓋相互挨在一起,隻留下狹窄的縫隙,可以看到一線天空,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店鋪門口的橫木上懸掛著佛羅倫薩印染的外國呢絨樣品。鋪著平板石的馬路中央有一條排水溝,裏麵淌著從染缸裏流出的五顏六色的汙水。庫房主體建築的門頂上,可以看到卡利馬拉羊毛呢絨商行會的盾形徽章:紅底上畫著一隻落在白色呢絨包上的金鷹。
佛羅倫薩富商奇普裏亞諾·鮑納科爾濟先生是卡利馬拉染坊的老板,他現在坐在賬房裏,埋頭翻閱商務文書和厚厚的流水賬。
春寒料峭的三月,從裝滿貨物的地下室裏不斷湧出潮氣,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著一件已經脫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他把鵝毛筆夾在耳朵上,雖然由於近視眼而視力不佳,但什麼都能看得見,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實際上卻專心致誌地查看流水賬,一頁一頁地翻閱羊皮紙做的厚厚的賬簿,賬頁上畫著橫線和豎線:右麵是“支出”,左麵是“現存”。用流暢勻稱的筆體記錄著貨物的往來,沒有大寫字母,也不用句號和逗號,數目是用羅馬字寫的,絕對不使用阿拉伯數字——這種新鮮玩意兒雖然很時髦,但隻有輕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於書寫商務文書。賬簿的封麵上用很大的字母寫著:
“吾主耶穌基督和貞潔的聖母瑪麗亞保佑,本賬始於基督誕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最後的幾筆賬記著用毛紡品換來的長牛角椒、麥加薑和桂皮的數量,奇普裏亞諾先生細心地改正了數字上的錯誤。查完賬以後,他露出疲憊的神色,身體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開始構思一封業務上的信件,這是他應該寄往法蘭西蒙彼利埃呢絨市場給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進店鋪。老人睜開眼睛,看見了他的佃戶格裏洛,隻見他雙手捧著一筐雞蛋,裏麵精心地墊著幹草。兩隻活的小公雞捆著爪子,大頭朝下掛在他的腰上。格裏洛租了他在蒙奧內河穀聖傑爾瓦齊奧莊園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園。
“啊,格裏洛!”鮑納科爾濟說,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對待大人還是孩子,他一貫都是這樣,“日子過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風調雨順?”
“奇普裏亞諾先生,到了春天,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不自在了:渾身骨頭疼——土埋到脖子了。”
“要過複活節了,”他沉默片刻,補充道,“拿來些雞蛋和兩隻公雞孝敬您老人家。”
格裏洛故作親昵的樣子,眯縫著那雙淺綠色的眼睛,眼角周圍堆滿細小的黝黑的皺紋——習慣於風吹日曬的人的臉往往都是這種顏色。
鮑納科爾濟向他表示感謝,然後便詢問起正事來。
“呶,怎麼樣,在莊子裏雇傭工人的事可都辦妥了?到時候能來得及嗎?”
格裏洛深深歎了一口氣,兩手拄著棍子,思索起來。
“全都準備好了,工人足夠用。隻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請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嗎?”
“老家夥,你自己不久以前親口說不能等——也許會有人提前猜到。”
“倒也是這樣,可是終究害怕。罪孽!眼下正在過節,是齋戒的日子,而我們的事不大好……”
“呶,罪孽由我的靈魂承擔。你用不著害怕,我不會出賣你。——隻是能不能找到什麼東西?”
“怎麼會找不到呢!那東西是有標誌的。祖祖輩輩都知道濕穀磨坊後麵的那個山岡。每到夜間,在聖喬萬尼都有鬼火跳動。再說,我們那裏,這種破爛玩意兒到處都多得很。
譬如說,不久以前,在瑪林奧拉附近打井的時候,從泥裏挖出一個小鬼……”
“你說什麼?什麼小鬼?”
“銅的,長著兩隻角。腿上長毛,生著山羊蹄子——分成兩趾。臉很滑稽——好像是在笑;用一條腿站著,好像是在跳舞,彈動著手指。由於年代久遠,渾身已經變綠,好像是長滿了青苔。”
“怎麼處置了?”
“用它給新建的天使長米迦勒廟鑄了一口鍾。”
奇普裏亞諾先生差一點兒沒有發起脾氣來:“你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把這件事告訴我,格裏洛?”
“您到錫耶納辦事去了。”
“呶,你可以寫封信嘛。我會打發個人來。也可能親自來,花多少錢都不可惜,我會給他們鑄十口大鍾。一群傻瓜!用一個跳舞的浮努斯【1】 神像鑄了一口鍾——這尊雕像也許是古希臘雕塑家斯科帕斯【2】 的作品……”
“您說得對,的確是一群傻瓜。可是,奇普裏亞諾先生,請您不要生氣。他們已經受到懲罰:自從新鑄的鍾懸掛上以後,兩年來果園裏不斷有害蟲吃蘋果和櫻桃,油橄欖也歉收。鍾發出的聲音也不好聽。”
“為什麼不好聽?”
“怎麼對您說呢?聲音不正。基督教徒聽起來心裏不舒服。說什麼都沒用了。事情明擺著:能用小鬼鑄什麼鍾!
先生,您可別見怪,大概牧師是對的:這個從地裏挖出來的不潔淨的東西,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好處。這可要謹慎小心。
得畫十字和祈禱以防備萬一,因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這個龜兒子——它能從這隻耳朵鑽進去,再從那隻耳朵鑽出來!
就拿那隻大理石手臂來說吧,那是紮凱洛在磨坊嶺附近挖出來的——這個不潔淨的東西可把我們弄得懵懵懂懂,我們有了它可就倒黴了,上帝保佑——現在一想起來就覺得害怕。”
“你講講,格裏洛,你是怎麼發現的?”
“事情發生在秋天,聖馬丁節的前一天。我們坐下來吃晚飯,女主人剛把麵包渣湯端到桌上來——跑進來一個工人,我親家的侄子紮凱洛。應該對您說,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嶺的地裏,讓他用瓦罐往地裏上橄欖油渣當肥料——我想要在那個地方種大麻。‘當家的,當家的!’紮凱洛嘟噥著說,隻見他的臉不是好色,渾身不停地發抖,上牙對不上下牙。‘主保佑你,親愛的!’他說:‘田地裏發生了一件不祥的事,從瓦罐底下鑽出一個死人。您要是不信,那就親自去瞧瞧。’我們拿起燈籠就走了。
“天黑了。月亮從矮樹林後麵升起來。我們看見——瓦罐放在那裏;旁邊的地上挖了個坑,裏麵有個白色的東西。
我彎下腰去,隻見一隻手從地裏伸出來,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纖細,像城裏姑娘的手。‘啊,真見鬼,這算是個什麼鬼東西?’我心裏想道。把燈籠放到土坑裏麵,仔細查看查看,隻見手動了起來,用手指頭招呼人。我這時忍不住了,喊了起來,兩條腿發軟。我們的老奶奶邦達太太是個巫醫和接生婆,她雖然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但精力還很充沛,這時說:‘你們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難道沒有看見——這隻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頭的。’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蘿卜似的,從地裏拔了出來。
在腕部關節以上的地方折斷了。我喊道:‘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別動,讓我們快點兒把它埋進地裏去吧,不然就會招來災難。’‘不,’她說,‘這樣不合適,應該先送到教堂去給牧師,讓他念念咒語。’老太婆把我騙了:她並沒有把那隻手拿給牧師去,而是藏在自己家牆角上一個木箱子裏了,那裏放著她的各種破爛東西——破布、油膏、草藥和護身香囊。我叫罵起來,讓她把那隻手交出來,可是邦達太太堅決不肯。這個老奶奶從那時起開始用奇跡給人治病。
有誰牙痛她就用神像的這隻手去觸摸他的腮,於是紅腫就消失了。她還給人醫治寒熱症、肚子痛和癲癇。要是母牛分娩時受折磨,生不下牛犢,老奶奶就把那隻石頭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著,你瞧——小牛犢已經在幹草堆裏掙紮了。
“這個消息傳遍四周的村子。老太婆那時賺了很多錢。隻是沒有什麼好處。福斯蒂諾牧師沒有放過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時當著眾人麵責備我。把我叫作惡魔、魔鬼的奴仆,威脅要到主教那兒去上告,不準領聖餐。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小孩子們跟在後麵,用手指著我叫喊:‘看哪,格裏洛來了,格裏洛是個魔法師,他的奶奶是個女巫,他倆都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您信不信,就是夜間也不得安寧:總是夢見那隻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過來了,不聲不響地抓住脖子,好像對你很親熱,細長的手指冰涼,然後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嚨,讓你喘不過氣來——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來。
“哎呀,我想,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有一天,天沒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著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著這個工夫把木箱上的鎖頭擰壞,拿出那隻手要給您送來。雖然古董商洛托能給十個索利多,而我從您的手裏隻能得到八個,可是由於您的慈悲,別說是兩個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們也毫不可惜,讓主處處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還有你們的子子孫孫。”
“按照你講的一切來判斷,格裏洛,我們在磨坊嶺一定能找到東西。”奇普裏亞諾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找是能找到,”老頭又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隻是別讓福斯蒂諾神父聞到氣味。他要是知道了,會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僅我要倒黴,而且也會妨礙您:老百姓會暴亂,不讓把工作做完。可是,上帝會開恩的。但求您別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麵前替我說句話。”
“你說的是磨坊主想要通過打官司從你手裏搶過去的那塊土地?”
“正是這樣,先生。磨坊主是個吝嗇鬼和老滑頭,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麼地方。您知道,我送給法官一頭沒有生過犢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頭沒生過犢的母牛,還送給法官一頭懷孕的母牛。等到打官司的時候,它就會產犢。
這個騙子把我給逗了。所以我擔心法官裁決時會偏袒他,因為那頭母牛產犢子是作孽。我的大恩人,幫幫忙吧!
磨坊嶺的事,我一定為您竭盡全力——要是換了別的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讓自己的靈魂承擔這種罪孽……”
“你盡管放心吧,格裏洛。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給你求情。現在你去吧,到廚房吃飯去,會招待你喝酒的。
今天夜裏,我們一起到聖傑瓦齊奧去。”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說了聲謝謝,就走了。奇普裏亞諾先生也躲進自己的工作室裏去了,這是緊挨著賬房的,任何人都不準進去。
這裏像博物館一樣,四處擺著、掛著各種大理石和青銅製品。古代金幣和獎章在包著絲絨的木板上閃閃發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還都沒有整理,放在箱子裏。他在各地設了許多商務分號,通過這些分號到處收購古董,從雅典到士麥那【3】 和加利卡爾那斯,從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亞【4】 到埃及和小亞細亞的內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馬拉店主把自己的寶庫察看一番,然後又陷入沉思,他考慮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紡品的關稅。完全考慮周到之後,他開始給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寫信。
二
倉庫裏,一包包貨物堆到天棚上,白天隻有聖母像前的神燈閃動著微弱的光亮。這時,三個年輕人——多福、安東尼奧和喬萬尼在談話。多福是鮑納科爾濟的執事,生著火紅色的頭發,長著翹鼻子,憨厚而歡快,他正在把量過的呢絨的長度記在賬上。安東尼奧·達·芬奇是個老成持重的青年,生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像魚眼睛一樣,頭上一縷縷油光發亮的黑發倔強地支棱著,他正在用佛羅倫薩所特有的尺——蘆尺麻利地量著織物。喬萬尼·貝特拉菲奧【5】 是個繪畫學徒,來自米蘭,是個十九歲的青年,很靦腆,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純潔無瑕,但顯得有些悲傷,臉上的表情優柔寡斷,他正坐在一個捆好的貨包上,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聚精會神地聽著談話。
“弟兄們,我們活到什麼地步了,”安東尼奧憤恨地小聲說,“人們開始從地下往出挖異教的神祇!”
“蘇格蘭長毛呢絨,灰色的——32 肘6 拃8 寸【6】,”他轉向多福,補充說,多福記到貨物進出賬上。然後,安東尼奧把量過的呢絨卷起來,氣衝衝地扔過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應該放置的地方。他舉起食指,帶著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7】 的語氣,驚叫道:
“Gladius Dei super terram cito et velociter !(上帝的利劍在大地上迅速行動!)聖約翰在拔摩看見:一位天使捉住一頭龍,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綁一千年,扔到無底坑裏關禁閉,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國,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後必須釋放他,過不上一年半載。如今撒旦從牢獄裏獲釋了。一千年完結了。【8】 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從地裏鑽出來,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
生活在陸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災難了!”
“黃色的布拉班特平紋呢絨,17 肘4 拃9 寸。”
“安東尼奧,您如何理解,”喬萬尼膽怯地,但又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問道,“所有這些預兆都能應驗嗎?”
“是的,是的。必定會的。你們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9】 現在不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創造新的神祇。當代的雕塑家和畫家敬奉摩洛【10】,也就是魔鬼。把主的教堂變成了撒旦的廟宇。聖像上畫的不是受難者和聖徒,而是不潔淨的神祇,對他們頂禮膜拜:用巴克科斯【11】 取代先知約翰,用淫蕩的維納斯取代聖母。應該焚毀這些繪畫,讓風把灰燼吹散!”
虔誠的執事暗淡的眼睛裏閃爍著凶惡的火光。
喬萬尼沒有作聲,不敢反駁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沒有力量,因此緊鎖著眉頭,露出孩子般的稚氣。
“安東尼奧,”他終於說道,“我聽說,您的堂兄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時招收徒弟進入自己的畫室。
我早就想要……”
“既然你願意,”安東尼奧打斷他的話頭,不高興地說,“喬萬尼,既然你願意,毀掉自己的靈魂——那你就找列奧納多去吧。”
“怎麼?為什麼?”
“雖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長二十歲,可是《使徒書》裏寫道:分門結黨的人,警誡過一兩次,就要棄絕他。【12】
列奧納多先生就是個分門結黨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驕傲給弄得失去了光輝。他想要用數學和妖術洞悉大自然的奧妙……”他朝著天上仰起臉來,引用了薩沃納羅拉最近一次布道時說的話:
“時代的智慧——在主看來是愚蠢。【13】 我們了解這些學者:他們都將要住進撒旦的房子裏去!”
“您聽說了嗎,安東尼奧,”喬萬尼更加膽怯地繼續說,“列奧納多先生目前正在這裏,就住在佛羅倫薩,剛剛從米蘭來。”
“幹什麼來了?”
“公爵派他來了解一下,能否買到已故‘豪華者’美第奇【14】 留下的某些繪畫。”
“在這裏,就在這裏吧。跟我毫不相幹。”安東尼奧打斷了他的話頭,更加用心地量著呢絨。
教堂裏響起晚禱的鍾聲。多福高興地伸個懶腰,把賬簿合上。工作結束了。店鋪打烊了。
喬萬尼來到街上。從濕漉漉的瓦蓋縫隙往上麵望去,隻見天空是灰色的,勉強可以察覺到玫瑰色的晚霞。一絲風也沒有,但不停地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
突然間,從隔壁胡同一扇敞開的窗戶裏傳出歌聲: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裏的姑娘,可愛的牧女。
歌聲響亮而富有青春朝氣。喬萬尼根據有節奏的踏板聲猜到了,這是紡織女工一邊織布一邊唱歌。
他聽得出神了,想起現在是春天,感到心由於無名的感動和憂傷而劇烈地跳動。
“南娜!南娜!你在哪裏呀,鬼丫頭?你聾啦?吃晚飯去!麵條要涼了。”
鋪磚的地板上響起了敏捷的木底鞋的敲擊聲——然後漸漸地停息了。
喬萬尼又站了很久,望著空蕩的窗戶,耳朵裏還響著春天的旋律,像是蘆笛聲在遠處婉轉回蕩——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裏的姑娘,可愛的牧女。
喬萬尼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然後走進卡利馬拉店主的房子,登上很陡的樓梯——欄杆腐朽了,活動了,被蟲子蛀了。他登上樓以後走進一間充當圖書室的大屋子,米蘭公爵的宮廷史官喬爾喬·梅魯拉【15】 正在那裏伏案閱讀。
三
梅魯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羅倫薩來采購洛倫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書籍,他像平時一樣,住在奇普裏亞諾·鮑納科爾濟先生的家裏,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愛好者。
這位學識淵博的曆史學家從米蘭來的途中在客棧裏偶然認識了喬萬尼·貝特拉菲奧,梅魯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寫員,而喬萬尼能寫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帶到奇普裏亞諾家來了。
當喬萬尼走進房間的時候,梅魯拉正在仔細研究一本破爛不堪的書,這本書很像教堂用的聖禮書或者聖詩選。他用濕海綿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薄薄的羊皮紙,這是一種非常柔軟的羊皮紙,是用愛爾蘭羊羔死胎的皮製成的——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後拿到亮處再仔細察看。
“親愛的!”他喃喃地說,陶醉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呶,出來吧,可憐的,出來見見世麵吧……是呀,有多麼長,多麼漂亮!”
他用兩個指頭彈了一下,然後把禿頂的頭抬起來,臉有些浮腫,布滿細小的活躍的皺紋,鼻子紅裏發青,兩隻鉛灰色的小眼睛充滿生氣和永不安寧的歡快。身旁窗台上,放著一隻陶罐和杯子。學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哼哼一聲,想要繼續埋頭工作,可是這時發現了喬萬尼。
“你好,小和尚!”老人開玩笑地歡迎他——因為喬萬尼謙虛樸實而把他叫作小和尚,“我想念你了。你跑到哪兒去了?怕是談上戀愛了吧?戀愛不是罪過。我也不白白地浪費時間。這種有趣的玩意兒,你大概有生以來還沒見到過。
願意讓我拿給你看看嗎?或者不願意——你還得泄露出去。
我從猶太古董商那裏買的,很便宜——是在廢物堆裏麵發現的。呶,隻好如此,隻能給你一個人看看!”
他用手招呼他:
“到這兒來,到這兒來,離光亮近一些!”
他指著書頁,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銳角形的教會體字母。這是一些教會的頌歌、祈禱詞和聖詩,還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譜。
然後,他拿起書來,翻到另一個地方,把書舉到光亮處,跟他的眼睛一樣齊——於是喬萬尼發現,被梅魯拉刮掉教會字母的地方,出現了另外一種,幾乎是很難看得出來的文字,這是一些古代文字,沒有顏色,隻是劃在羊皮紙上的痕跡——不是字母,而隻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陰魂,很不清晰,若隱若現。
“怎麼?看見啦?你可看見啦?”梅魯拉得意揚揚地重複著,“你瞧,多麼可愛!我跟你說過,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兒!”
“這是什麼東西?從哪兒來的?”
“我自己也還不清楚。看樣子好像是古希臘詩歌精品集的片段。也許是尚不為世人所知的古希臘繆斯的新寶庫。
假如不是我,它就不會重見天日!就會以頌歌和懺悔聖詩的形式放在那裏,直到世界的末日……”
於是梅魯拉向他解釋說,中世紀有個僧侶,抄寫教會文獻時想要利用貴重的羊皮紙,便把古代異教的詩歌刮掉,在上麵寫了新的。
太陽沒有把雨幕撕碎,隻有玫瑰色夕照的餘暉灑進室內,在這餘暉中,深深的劃跡,使這古代字母的幽靈更加分明了。
“你看,你看,死人從墳墓中走出來了!”梅魯拉興奮地重複著,“看樣子是奧林波斯諸神的頌歌。你瞧,前幾行可以讀出來。”
他給他從希臘文翻譯過來:
光榮屬於巴克科斯,他頭戴晶瑩的葡萄花環,光榮屬於你,日行萬裏的福波斯,你生著美麗的卷發,但你是恐怖之神,用銀箭射死了尼俄柏的兒子們……【16】“你懼怕維納斯,小和尚,可是你瞧,這是維納斯頌歌!隻是難於分辨清……”
光榮屬於你,金光燦燦的母親阿佛羅狄忒,你是眾神和人們的歡樂……
詩中斷了,消失在教會文字下麵。
喬萬尼把書放下,字母的形跡變得暗淡了,劃痕模糊了,沉沒在平整發黃的羊皮紙裏了——幽靈隱沒了。隻能清晰地看見修道院聖禮書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彎彎曲曲的懺悔聖詩的曲譜:
“上帝呀,你聽我的祈禱,你聽我說。我痛苦地呻吟並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顫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襲來。”
玫瑰色的餘暉熄滅了,室內黑暗了。梅魯拉從陶罐裏斟了兩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讓交談者喝另一杯。
“ 來, 老弟, 祝我健康! Vinum super omnia bonum diligamus !(讓我們喜歡葡萄酒超過一切好事!)”
喬萬尼謝絕了。
“那好——上帝保佑你。那麼我就為你幹杯。可是你怎麼了,小和尚,你今天怎麼不高興,這麼灰心喪氣?是不是那個聖徒安東尼奧又用預言恫嚇你了?別理會它,喬萬尼,唾棄它!這些偽君子真可惡,總胡謅八扯!你說實話,你跟安東尼奧談過嗎?”
“談過。”
“談什麼了?”
“談了反基督和列奧納多·達·芬奇先生……”
“這就是了!你隻是念念不忘列奧納多。他讓你著魔了,是嗎?你聽著,老弟,拋棄這種糊塗念頭吧。你繼續給我當秘書吧——我會讓你出人頭地:教會你拉丁文,讓你當上法學家、演說家或者宮廷詩人——你將發財致富,同時名揚天下。繪畫算是什麼玩意兒?哲學家塞內加【17】 就曾把它叫作手藝,認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幹。你瞧瞧那些畫家——全都是不學無術的人,愚昧無知……”
“我聽說,”喬萬尼反駁道,“列奧納多先生——是位偉大的學者。”
“學者?才不會呢!他連拉丁文都不會閱讀,把西塞羅跟昆體良【18】 混為一談,至於希臘文,連見都沒有見到過。
這就是所謂學者!真是開玩笑!”
“據說,”貝特拉菲奧沒有退讓,“他發明了一些奇昆體良(公元約35—約96),羅馬演說家。
妙的機器,他還考察自然界……”
“機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這樣,就不會有遠大前程。我的《拉丁文精粹》一書搜集了兩千多個新的優美句子。你可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給機器裝配幾個奇妙的小輪子,觀察鳥兒在空中如何飛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長——這並不是科學,而是娛樂,是哄小孩子的遊戲!”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抓起交談者的手,傲慢地小聲說:
“你聽我說,喬萬尼,你要牢牢地記住,我們的老師是古希臘人和羅馬人。他們做了我們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我們隻需要追隨他們和效仿他們。因為經書上說得好:學生不能高過先生。【19】”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著喬萬尼的眼睛,麵帶狡黠的微笑,突然間,綿軟的皺紋舒展開了,變成了開朗的笑容:
“哎,青春呀,青春!我看著你,小和尚,真羨慕。
春天綻開的花蕾——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文靜,恭順。可是內裏卻有個小鬼。我已經把你看透了。你等著吧,親愛的,小鬼會跑到外麵來的。你自己悶悶不樂,可是跟你在一起卻很開心。你現在,喬萬尼,就跟這本書一樣。你瞧——上麵是懺悔的聖詩,可是下麵卻是阿佛羅狄忒頌歌!”
“天黑了,喬爾喬先生。該點燈了吧?”
“等等——沒關係。我喜歡在黑暗中聊天,回憶青年時代……”
他的舌頭發硬了,話語不連貫了。
“我了解,親愛的朋友,”他繼續說,“你在看著我,心裏想:喝多了,老家夥,在胡說八道。可是我這裏也有東西!”
他誌得意滿地用手指指著自己的禿頭頂。
“我不喜歡吹牛——可是你哪怕是問問那些知識淺薄的人,他們會告訴你,在拉丁語文學方麵,未必有什麼人能超過梅魯拉。是誰發現了馬提雅爾【20】 ?”他更加陶醉了,繼續說,“是誰讀懂了蒂布爾季諾大門廢墟上的銘文【21】 ?有時你爬得很高,頭暈目眩,腳下的石頭脫落下來——你剛好抓住樹枝,才沒有摔下去。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曬之下痛苦難熬,研究這些古代的銘文,把它抄錄下來。一些過路的好心腸的莊稼人哈哈大笑著說:‘看哪,姑娘們,那裏有一隻鵪鶉——你瞧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個傻瓜,也許是在尋寶吧!’你跟他們說上幾句好話,他們就走了——你又開始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