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工作之後,尤吉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瑪麗婭。她下到妓院的地下室裏去見尤吉斯,他站在門口,手裏拿著帽子,說:“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你可以離開這裏了。”
瑪麗婭搖了搖頭。她說,她別的工作什麼也做不了,也沒有人會雇用她。自己過去的經曆是瞞不住別人的——有些姑娘嚐試過,可是她們總是能被人認出來。來過妓院的男人成千上萬,在外麵遲早會遇到這個那個的。“另外,”瑪麗婭繼續說,“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已經是個廢人了——我吸毒。你想讓我幹什麼?”
“你不能戒掉毒癮嗎?”尤吉斯大喊。
“戒不掉,”她答道,“永遠也戒不掉。說這個有什麼用——恐怕我會在這兒一直待到死。我隻能幹這個了。”事已至此,再勸下去也沒用。他告訴瑪麗婭他不會再讓伊莎貝塔花她的錢了,瑪麗婭黯然答道:“那我就在這裏揮霍掉吧,隻能這樣。”她垂下眼皮,麵色陰沉。他看出來,瑪麗婭生氣了,她想趕他走。於是,他失望而悲傷地離開了。
在家裏,尤吉斯過得並不快樂。伊莎貝塔經常生病,孩子們越來越難以管教,大街上的流浪生活使他們養成了很多壞毛病。盡管如此,他仍然離不開這個家,因為家人常常令他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煩悶的時候,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社會主義運動中去,這會令他忘掉一切煩惱。他已經被卷入到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洪流中,過去讓他視之如命的東西現在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他的心不在家裏,他的心已經飛到了一個理想的國度。他外在的自我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隻是一個酒店行李搬運工,他也期待著有生之年一直做這個工作。可是在他的精神世界裏,他的生活充滿了冒險。他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了解——有太多的奇跡需要去發現!他一生中永遠也不會忘掉選舉前的那一天,那一天哈裏·亞當斯接到了朋友的一個電話,要他帶尤吉斯去見他,尤吉斯去了,於是他見到了一位運動領袖。
向尤吉斯發出邀請的那位運動領袖名叫費舍爾,他是芝加哥的一位百萬富翁。他畢生致力於貧民安置工作,住在貧民窟的一所小房子裏。他並沒有加入社會黨,不過他同情社會黨的事業。他對尤吉斯說,那天晚上有一個來自東部大雜誌社的編輯要來他家做客,該編輯寫了一些反對社會主義的文章,可是他對社會主義根本就不了解。於是,百萬富翁決定讓亞當斯把尤吉斯領來,讓尤吉斯給那位編輯講一講“純淨食品”的話題——編輯對此頗感興趣。
年輕的費舍爾住在一幢兩層的磚房裏,外麵破敗不堪,裏麵則溫馨舒適。房間裏擺放著一個大書架,上麵放滿了書,牆上掛著油畫,在柔和的燈光下依稀可見畫麵上的景物。這是一個寒冷的雨夜,室內壁爐裏的火焰劈啪作響。亞當斯和尤吉斯進來的時候,屋裏邊已經有了七八個人,圍坐在壁爐旁。尤吉斯發現這些人當中有三位女士,這令他有些驚慌,他可從來沒有跟這樣的人交談過,於是他感到有些尷尬。他站在門口,雙手緊緊地抓著帽子,有人給他做了介紹,他一一向眾人鞠躬。他落了座,坐在一個幽暗的牆角裏,屁股搭在椅子邊上,不住地用袖子揩額頭上的汗水。他心裏惴惴不安,害怕有人讓他講話。
主人個頭高挑,身體健碩,穿著晚裝。那位名叫梅納德的編輯看上去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主人年輕的妻子弱不禁風。一位老太太,她在移民安置點裏教幼兒園。一位年輕的大學生,那是一個漂亮的姑娘,表情嚴肅而認真。一晚上她隻說了一兩句話,其餘的時間她就坐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旁,手拄著下頜,一邊聽別人講話一邊喝著飲料。還有兩個人,費舍爾給尤吉斯做了介紹,一個是盧卡斯先生,一個是舒裏曼先生。尤吉斯聽到他們都把亞當斯稱為“同誌”,於是他知道那些人都是社會主義者。
盧卡斯是一位性情和善、個頭矮小的先生,長著一副神父般慈祥的麵孔,原是福音教派的一個巡回傳教士。他發現了黎明前的一線曙光,於是就成了這一“新教派”的預言家。他遊遍了整個美國,就像耶穌的一個使徒,靠人們的布施度日,沒有會堂就在大街上傳道。當尤吉斯和亞當斯進來的時候,另一位叫舒裏曼的先生正在和編輯交談,短暫的中斷之後,主人建議他們繼續談下去。尤吉斯坐在那兒,很快就被他們談話的內容給吸引住了。他想,那人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尼古拉斯·舒裏曼是一個瑞典人,個子高高的,麵容清瘦,手上毛茸茸的,棕黃色的胡須根根直立。他本來在大學裏工作,是一位哲學教授,後來他發現教書對他來說是在浪費時間,出賣自己的個性。後來,他就來到了美國,住在貧民窟的一間閣樓裏。房間裏沒有火爐,他就靠自己火山噴發般的熱情溫暖自己。他能夠分析出食物的營養成分,他能夠準確地計算出自己的身體所需要的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他說,通過科學地咀嚼,他可以使食物的營養價值提高三倍,所以他每天隻需要一毛一分錢的開銷。大約在七月初他就要離開芝加哥去徒步旅行度假了。途經鄉村的時候,他會參加當地的秋收,每天掙兩塊五毛錢,這樣在回到芝加哥之前他就已經攢夠了下一年的生活費——一百二十五塊錢。他解釋說,在資本主義社會裏,這是一個人爭取獨立的最簡單的方法。他說,他不會結婚,任何一個精神正常的人都不會允許自己去戀愛,直到革命勝利。
舒裏曼坐在一把寬大的扶手椅裏,蹺著腿,頭部照在陰影之下,所以人們隻看到他那兩隻如炬的眼睛,映射著壁爐裏的熊熊火光。他說的話樸實無華,絲毫顯露不出個人情感,就像一位老師在向學生們講授著幾何學定理,可是他所闡述的命題每個普通人聽了都會頭發直豎。每當有哪一位聽眾表現出不甚理解的時候,他就會進而闡述一個全新的、更加令人驚駭的命題。在尤吉斯看來,舒裏曼博士所講的話就像震天的驚雷、撼地的地震。乍聽起來似乎令人摸不著頭腦,可是尤吉斯又覺得那人所說闡述的問題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微妙的聯係,所以他就一直跟著那人的邏輯聽下去。他任憑自己被那人的思想所牽引,跟隨著那人的邏輯四處遨遊,就像是一個馬澤帕(出自拜倫名詩《馬澤帕》。馬澤帕為烏克蘭民族英雄,此人年輕的時候在波蘭國王的宮廷中擔任侍衛,後來與一位貴族夫人發生了不尋常的關係而遭嫉恨,被剝光衣服綁在馬上,任其狂奔——譯者注)騎在一匹野馬上,在想象的王國裏自由馳騁。
尼古拉斯·舒裏曼看透了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對於人類——這個世界很小的一部分——他更是體察入微。他理解這裏的各種社會製度,他把它們當成一個個肥皂泡在眼前吹來吹去。一個人的大腦裏竟然能裝得下如此巨大的毀滅力量,真是不可思議。這是什麼樣的政府?這種政府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有錢人的財產權,永遠施展著傳統鎮壓和現代欺騙的手段。這是什麼樣的婚姻?這種婚姻和賣淫隻不過是一把盾牌的正反兩麵,都是為了滿足男人貪婪的情欲。兩者之間隻存在著階級的差別。如果女人有錢,她就能夠獲得獨立、平等、終生的婚約、對孩子的合法擁有權。如果沒有錢,她就是一個無產者,她就不得不為生存而出賣自己。還有那鬼宗教,那隻不過是魔王的拿手武器。政府壓迫著工資奴隸們的肉體,而宗教則奴化著他們的精神,從根源上毒化著他們欲求進步的思想。由於受了宗教的毒化,工人們把希望寄托在來世,可是他們的衣兜在現世裏被掏得精光。他們從小就受到這樣的教化:要節儉、要謙卑、要服從。一句話,他們要養成資本主義所宣揚的所有虛偽的美德。人類文明的命運將最終在紅色國際和黑色國際之間、社會主義和羅馬天主教之間的殊死搏鬥中找到方向。在美國,“正處於慢慢黑夜中的美國福音教派……”
這時,那位前傳教士插了進來。於是兩個人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辯論。盧卡斯“同誌”並不是一個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他隻讀過《聖經》,不過他是從自己的親身經驗講解《聖經》的。他問道,為什麼曲解宗教的意義呢?是的,很明顯現在教會掌握在商人們的手裏,可是我們已經看到了人們反抗的跡象。如果舒裏曼同誌能夠回過頭去看一看過去,回想一下幾年前……
“噢,是啊,”對方說,“當然,我毫不懷疑一百年以後梵蒂岡會否認它曾經反對過社會主義,就像現在它否認曾經迫害過伽利略一樣。”
“我並不是在維護梵蒂岡,”盧卡斯激動地高喊,“我是在維護上帝所說的話——那是從受壓迫的人們靈魂深處發出的一聲長長的呐喊。就以《約伯書》第二十四章為例吧,我習慣在我的演講中引用這一章,我把它稱為‘關於牛肉托拉斯的《聖經》’。還有《以賽亞書》裏的話,或者耶穌自己說過的話!耶穌並不是一個放蕩、下流的藝術王子,也不是像現在教堂裏的那些偶像們那樣滿身的珠寶——耶穌的生存環境是可怕的,他遭受著苦難,他被世俗所遺棄,受到人們的輕視,他甚至找不到一塊躺下來睡覺的地方……”
“我承認你說的耶穌。”對方打斷他的話。
“那麼,”盧卡斯喊道,“耶穌會和他的教會毫無關係嗎——為什麼他的話以及他的生活經曆在承認崇拜他的人中間沒有威信?我說的這個耶穌是世界上的第一個革命者,社會主義運動真正的奠基人。他的生命就像一團烈火,他仇恨財富,他仇恨財富所代表的一切,他仇恨財富的高傲,他仇恨財富的奢侈,他仇恨財富的暴斂。他自己就是一個乞丐,一個流浪漢,廣大窮苦人民中的一員。他一次又一次用明確的語言正告財富和財富擁有者:‘不要在人世間為自己斂財!’……‘賣掉你們的財富去施舍吧!’……‘窮人有福了,天國的大門為你們打開!’……‘富人有禍了,因為你們已經得到了安慰!’……‘我可以對你們講實話,富人很難進入天國!’他無情地譴責了他那個時代的剝削者:‘你們有禍了,那些法學家、法利賽人、偽君子!’……‘你們有禍了,那些律師們!’……‘你們這些毒蛇、你們這蛇蠍一代,你們怎能逃過地獄的懲罰?’他用鞭子把商人和掮客從教堂裏趕出去!想一想吧,他為一個縱火犯、一個社會秩序的破壞者而受難!而這個人竟然被富人們當成了他們財產和虛榮的保護神,被現代文明的恐怖和醜惡擁立為替他們遮羞的傀儡!他的塑像上被鑲嵌了珠寶,貪於情色的牧師在他麵前燒香,現代的工業強盜們用他們從婦孺身上榨取的血汗錢為他修築廟堂,他們坐在鋪了舒適軟墊的椅子上聽著那些卑鄙神學博士們講解教義……”
“講得好!”舒裏曼大笑著讚道。對方根本沒有理會這一誇讚,仍然按照原來的語速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一話題他每天都在講,已經講了五年,從來沒有被打斷過。“拿撒勒的耶穌!”他高喊,“這個有階級覺悟的工人!曾參加了工會的木匠!這個鼓動家、違法者、縱火犯、無政府主義者!他是那個把人的肉體和靈魂碾成金錢的世界的真正的君王和主人——如果他來到今天的這個世界,看到人們以他的名義在做的那些事情,他的靈魂是不是會感到恐懼呢?看到這一切,他這個仁慈和博愛的王子難道不會發瘋嗎!在那個可怕的晚上,當他躺在客西馬尼花園裏遭受苦難直至身上流淌出汗血的時候,他所看到一切難道比今天晚上在滿洲大平原上他所能夠看到的景象更令他痛苦和悲憤嗎?——在那裏,人們舉著他滿身珠寶的塑像列隊前進,為了淫亂和殘酷這兩位暴君的利益要進行一場大規模的屠殺!現在,如果他置身聖彼得堡,他又會拿出當年那條用來抽打廟堂裏的銀行家的皮鞭……”
講到這兒,他停下來喘口氣兒。“不會,同誌,”另一個人語氣平靜地說,“耶穌是一個很講究實際的人。他不會再用鞭子了,他會拿起一些正運往俄羅斯的那些小小的‘人造檸檬’,那東西便於揣在兜裏,而且威力極大,足以把整座廟堂炸得無影無蹤。”
人們哄堂大笑,盧卡斯等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講道:“好吧,同誌們,那就讓我們從實用政治學的角度來看一看這個問題吧。耶穌是一位人人敬仰和愛戴的曆史人物,有些人更把他視為神明。他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他過著跟我們一樣的生活,宣揚著跟我們一樣的學說。現在,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任憑敵人的擺布嗎?我們豈能容忍他們肆意踐踏、破壞他在我們心中的形象?我們知道他說過的話,這一點沒有人可以否認。難道我們不應該把他的話再講給世人聽,讓他們知道他所說的、所想的、所做的嗎?應該,應該,一千個應該!我們應該利用他的權威把那些流氓、無賴從他的精神領地裏驅趕出去,我們應該發動群眾,讓他們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