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在廈門佛學會講
弘一法師是我學藝術的教師,又是我信宗教的導師。我的一生,受法師影響很大。廈門是法師近年經行之地,據我到此三天內所見,廈門人士受法師的影響也很大,故我與廈門人士不啻都是同窗弟兄。今天佛學會要我演講,我慚愧修養淺薄,不能講弘法利生的大義,隻能把我從弘一法師學習藝術宗教時的舊事,向諸位同窗弟兄談談,還請賜我指教。
我十七歲入杭州浙江第一師範,廿歲畢業以後沒有升學。我受中等學校以上學校教育,隻此五年。這五年間,弘一法師,那時稱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圖畫音樂教師。圖畫音樂兩科,在現在的學校裏是不很看重的;但是奇怪得很,在當時我們的那間浙江第一師範裏,看得比英、國、算還重。我們有兩個圖畫專用的教室,許多石膏模型,兩架鋼琴,五十幾架風琴。我們每天要花一小時去練習圖畫,花一小時以上去練習彈琴。大家認為當然,恬不為怪,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製了我們的感情,折服了我們的心。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同出家後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的怕他,真心地學習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的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曆史比曆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隻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先生曾經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後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後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的崇拜他,更甚於他人。大約是我的氣質與李先生有一點相似,凡他所歡喜的,我都歡喜。我在師範學校,一二年級都考第一名;三年以後忽然降到第二十名,因為我曠廢了許多師範生的功課,而專心於李先生所喜的文學藝術,一直到畢業。畢業後我無力升大學,借了些錢到日本去遊玩,沒有進學校,看了許多畫展,聽了許多音樂會,買了許多文藝書。一年以後回國,一方麵當教師,一方麵埋頭自習,一直自學到現在,對李先生的藝術還是迷戀不舍。李先生早已由藝術而升華到宗教而成正果,而我還彷徨在藝術宗教的十字街頭自己想想,真是一個不肖的學生。
他怎麼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賢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並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後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並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麵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於二層樓,於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隻能喝花雕,難以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對於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