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長篇是寫我家鄉的一些往事。我的家鄉有一個非常剽悍的名字:野民嶺。一個能引起人荒蠻聯想的地名。我常常想,許多偉大或者渺小,悲壯或者卑劣的人物曆史,都曾經不可改變地從地名開始。地名或者象征著一種命運?
先講一個我認老鄉的小故事。1973年,我已經在河南開封當了三年兵。
那年我寫了一篇野民嶺開展擁軍優屬活動的通訊,大概有兩千多字,是那年春天回家探望生病的二姨時順便采寫的一些見聞。我寫完後就把稿子寄給了《解放軍報》社,時間不長就登出來了。文章登出來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連長派人把我喊到連部。我一進連部,連長正打電話,我看到他那高高的個子,突然認定他應該去打籃球。連長打完電話,對我說:“劉師長要見你。”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連長說劉師長要見我是什麼意思。
連長說:“跟我走。”
我就跟著連長走。
連長一臉嚴肅,出門時低低地問我一句:“你認識劉師長嗎?”
我怔怔地看著連長,老老實實地搖搖頭:“認識。但是他不認識我。”
連長狐疑地看看我,不再說什麼。
我們被團部派來的吉普車拉到劉師長的家。劉師長住在營房後邊的平房裏,我聽說師首長們都住在這裏,可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劉師長的家門口種著一些菜蔬,綠綠的黃瓜,鮮亮的西紅柿。連長說了一句:“都是師長種的。他病了。”連長說這話時,聲音澀澀的,眉宇間藏著一種痛苦。我後來才知道劉師長得的是絕症。
我們進了劉師長家。
劉師長實在說不上英俊,個子矮矮的,一臉絡腮胡子,且左腿有點兒跛。他正在跟我們的團長嘻嘻哈哈地說什麼笑話。笑聲在房間裏滾動,有一種敲打硬金屬的質感。
我立正敬禮:“首長好!”
劉師長說:“你好。”他的聲音很洪亮。他走過來伸出手,和我握了握。
他的手勁很大,我的手被他握疼了。
“小老鄉,請坐!大個子,你也坐。”師長招呼我和連長坐下。
“老鄉?首長是——”
“我也是野民嶺人。你寫在報上的文章我看了,請你來是想認認老鄉。抽煙。”
我忙說:“謝謝首長。我不會。”我一口氣鬆了下來。
我問師長:“首長是野民嶺哪個村的?”
師長說:“我是野民嶺薛家集的,離你們李家寨六十多裏山路。你去過薛家集沒有?”
我說:“我沒去過。首長去過李家寨沒有?”
師長哈哈大笑起來:“去過去過,1942年我還在李家寨打過日本人的伏擊呢。”
他收住笑,問我:“你知道不知道李家寨出過一個李嘯天。”
我心裏一緊,忙說:“不知道。”
李嘯天是我當過土匪首領的祖父。我不敢對師長說。
劉師長遺憾地搖搖頭:“你們年輕,老輩人是知道的。”
劉師長又問我:“知道不知道野民嶺出過狗頭金?”
我回答說:“聽老輩人說過,好像是在西嶺韓家寨發現過,好像還是清朝末年的事情了。”其實我還知道我的曾祖父曾經卷入了那場因狗頭金引起的野民嶺浩劫的曆史。當然,這些我也不敢對劉師長說。
劉師長又問我:“近年有沒有地質隊去野民嶺找金礦?”
我說:“地質隊去過,啥也沒找到。聽老人們說當年日本人也去找過,前嶺後嶺翻了個底兒掉,也沒找到,可能沒有吧。”
劉師長搖頭,不滿意我的回答:“不能沒有,不然那年怎麼會發現那麼大一塊金子。”師長賣弄地看看團長、連長,伸出手比劃了個洗臉盆樣的尺碼。
團長和連長驚訝地張大了嘴。他們大概第一次聽劉師長說起。
我心裏竊笑,聽劉師長那口氣,就好像他親眼見過似的。
劉師長又問了問我在家鄉的見聞。我至今記得他聽得很專心,以至手上的香煙燃起長長的煙灰,竟忘記撣去。我體會出他濃濃的鄉情。
我們一直聊到暮色湧上窗子,劉師長執意留我吃晚飯,他笑著對團長和連長說:“今天我招待小老鄉,你們沾光喲!”
那天吃的飯是野民嶺舊時的待客方式。野民嶺的傳統請客方式是不用盤子的,喝酒也不用杯子,一色的大碗肉大碗酒。若是遠道來的親朋好友,凡菜飯必上雙份,以示敬重。主食是先水餃,再饅頭,後米飯。席間,主人頻頻舉碗敬酒,使客人難卻。若逢客人酒量大,主人抵擋不住,便讓妻子、孩子傾巢出動,依次敬酒。我曾到過許多地方,大多是喝到好處,便停杯動飯。而野民嶺並無酒飯界限,吃到底,喝到底,直到主客雙方統統吃飽醉倒方才罷休,大有同歸於盡的味道。
那天,劉師長是用一色的大碗酒大碗肉招待我們的。酒是當地產的一種散白酒,度數很高,喝到嘴裏,舌頭像被點著了,一路煙熏火燎燒到肚子裏,翻幾個跟頭才能安靜下來。劉師長搓手遺憾道:“隻是沒有咱們家鄉的山棗酒。”他用抱歉的目光看了看我。
席間,劉師長連連勸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團長朝連長一使眼色,倆人同時後仰大叫:“醉了醉了,再不能喝了。”
劉師長豪氣地大笑:“客隨主便,喝不喝依不得你們,我先同小老鄉幹幾碗,再收拾你們這倆稀泥軟蛋。”說罷,他喊警衛員斟酒,他與我桌前各擺三隻小碗,由警衛員斟滿。
劉師長笑眯眯,兩眼盯住我:“小老鄉,能喝不能喝,這是最後三碗。不能喝倒,這是野民嶺的規矩。三碗以內,滴一滴,罰三碗。三碗之外,各隨其便。”
我知道自己酒量,自覺還能抵擋。而且團長、連長連連向我丟眼色,我誤以為他們讓我同師長鬥酒,便爽爽地點頭,事後才知領會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