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院子的太陽光，照得屋子透亮。
“你的兩個眼睛，像是陷下去兩個坑。人瘦了好多。”
“能活過來就算是不易了。”徐青艱難挪動身體，將被子往上拉一拉。芣苢想起身幫忙，他趕緊揮手表示不用，“我一直不知曉你不認識字。現在說這話有些不妥，但是我還是想問一問，在甜茶館給你寫的那封信，你恐怕沒有讀吧？”
“我隻認得上麵‘芣苢’兩字。其餘的部分是我到仁增莊園找你，讓仁增的妹妹益西給我讀的！”
無須芣苢多說，徐青心裏也能夠明白一二。益西看了信，依著她的性格，不會說實話的。
兩人同時想起拉薩短暫的時光，帶來了更為深沉的靜默。林魁的死，給一些事情收了尾，又像是給一些事情開了頭。兩人就這樣沉默半炷香，芣苢指著床腳的提盒：“林大哥生前還讓人去成都府文殊院買點心，專門說要給你一盒桂花糕和桃酥。本來追擊安德當天點心就送來了，在惜字塔忙著追擊……”
“林大哥一直對我很好。離開邛城那天淩晨，他讓胖丫頭給我煮了一碗雞湯麵，那是我平生吃到最好吃的麵！”
“你這樣說，胖丫頭會高興壞的！”
“林大哥去了，馬幫的事務千頭萬緒，須有一人出來撐頭！”
“大家都認我這個老板娘。我也就破先例，成為邛城第一個馬幫女老大！”
“這樣甚好！”徐青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還有一件事情，春蘭失蹤了！”芣苢說到，“有人看到一輛馬車將她接走！”
“是回雅州了嗎？”
“不太清楚。官府在卡米房間裏發現了裝著配方的空鐵盒子。林大哥死去第二天就將卡米斬首，平息眾怒。卡米不知被誰下了藥，不能說話，也聽不見，就這樣死去！賽雅花被官府釋放，回崇州老家了！”
“唉！卡米也怕是不知情，成為替死鬼。官府對上也好交差，對百姓也有所交代，皆大歡喜！賽雅花一直想跟著安德去印度，卻是這樣結局……”徐青感慨道。
“阿青，林大哥是被安德殺死的嗎？”
徐青的血往頭上湧：“這仇我一定要報！”他不願說出在雅州的亂石灘碼頭，那些裝扮成茶工的士兵射殺了林魁。
他總是想尋找真相，就如刀傑所說，知道真相，能接受真相嗎？世間的事情是複雜的，簡單的善惡劃分，會讓芣苢活著輕鬆一些。如果他現在說出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情，會讓芣苢仇視和懷疑一切。
這樣會讓人生感到無用而且無望。
樓下傳來說話聲，母親、姐姐和還有馬幫的胖丫頭低聲交談。不一會兒，胖丫蹬蹬上來，捧著大半碗麵，麵上蓋著許多雞肉絲。她遞到徐青手上。
芣苢將眼瞪了瞪：“徐青醒來才一天，吃不了這麼多麵！”
冉雅高聲喚著芣苢。
芣苢看著徐青：“我就不來看望你了。或許你離開邛城，我也不會來送你！”
徐青在昏迷中來到甜茶館，有一張古色古香的茶幾，茶幾上放著一張窗戶紙，紙上寫著一行詩：“花褪殘紅青杏小”。在“杏”上畫著圓圓的圈。昏迷中的夢，醒來時卻曆曆在目。
徐青現在明白那是芣苢將要出生孩子的名字。他張開嘴，沒發出聲音。胖丫頭攙扶著芣苢已經下樓。
他將麵放在桌子上。傷口發癢，全身感到很疲倦，沒有一點胃口。
幾年來，他已經習慣在這張床上躺著看書，很多時候，隻聽見母親在廚房窸窸窣窣勞作。今天不一樣，樓下增加幾個女人顯得很熱鬧。母親大聲教導著芣苢，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冉雅在忙著做菜，時不時問東問西。
聽著樓下的聲音，徐青沉浸在胡思亂想之中。就在這一瞬間，他幻想芣苢就是他的妻子，懷著他的孩子，而他就是勞作一天之後的茶工。要不了多久，這件破爛的土屋就會增加嬰兒的啼哭聲，充滿生機，混亂和歡樂。
這樣想是對剛剛死去林大哥不敬，徐青卻控製不了。
腦中的瞬間就是一生一世。
在巴塘，紮西喇嘛問到：“人究竟應該如何看待生死？”
那時候的徐青，所有的知識都是來源於書本，回答得非常輕鬆。徐青還清楚記得，他引用了莊子的故事和羅馬皇帝奧列留的日記。
陽光燦爛，那時候紮西喇嘛笑著說：“愛會流逝，哪怕永生相愛，也會隨著生死煙消雲散。”
不會消散，那種瞬間，會像琥珀一樣凝固千年。
徐青自言自語說到：“紮西喇嘛，您錯了。愛不會煙消雲散。短暫刹那也不會流逝。這世間有很多永恒的東西不能用時間來定格，時間在它們麵前脆弱地像是即將融化的冰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