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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雄奇、蒼茫的康藏高原深處,有一處現在稱為新龍,過去稱為“瞻對”、“瞻化”的地方。自古以來,就如當地的俗話所說,“瞻對”這地方,“有智者名揚四方,有勇士聲譽遠揚”。而且這裏出產豐富,低山河穀地帶出產青稞麥子,高山牧場羊兒成群,牛肥馬壯。當地人說他們的家鄉:即使是草籽也是治病良藥,即使是流水也有美酒醇香。雪山腹中,草地懷裏還蘊藏著無數黃金,據說都是成色很高的黃金。為與其它地方黃金有所區別,這種黃金也有專門的稱呼,叫做“瞻金”。“瞻”就是“瞻對”、“瞻化”的簡稱。“瞻對”、“瞻化”這種沿襲多年的稱呼大有來曆,它記載了一個家族同元朝皇帝的關係,也記載著這個地方與其它地方說不完的恩恩怨怨。
同時,自古以來新龍還有另一個叫法——“梁茹”,這個叫法同皇帝無關,與別的內容也沒有關係。多少年來,“梁茹”這種叫法沒有改變,也沒有被簡稱,一直沿用至今。這都是因為那條江,那條被現在的人們稱為雅礱江的大河。雅礱江是新龍境內最大的江流,新龍人稱之為“梁曲”。據說,就是因為這條雅礱江,新龍這地方才叫做了“梁茹”,意思就是“森林間雅礱江河穀地”。這條江從很遠的地方流過來,經過了這裏,又流到了很遠的地方去了。雅礱江,“梁曲”,它從青海的尼查納馬克神山和各拉崗神山裏的石頭縫裏流出後,一直向南跑,曆經無盡曲折,沿途彙集涓涓細流,漸漸彙成一條氣象非凡的大河。
在玉樹草原、在紮溪卡草原,在阿須草原,在甘孜肥沃的莊稼地邊經過的時候,這條大河一直顯得平緩而沉穩,好像是在積蓄力量,好多地方總是波濤不驚,一派悠閑、一派懶散。而當它進入了新龍地界,麵對忽然變得狹窄的河床,不由怒氣衝天,雪白的巨浪狂暴地拍打沿岸的石崖,在新龍崇山峻嶺的峽穀裏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它,露出了它的真麵目,它本是一條充滿野性的雄性河流。也許,就是這條野性的河流,孕育了“梁茹”地麵神秘的豪氣和“匪氣”,承載了“梁茹”千百年來的希望和追求。
從北邊進入新龍有道險關過去稱“石門根”,而現在的人們都把這關口稱為“石門坎”。這個叫做“石門坎”的地方並不是尋常之地,“梁茹”民間傳說,在“梁茹”的“卡瓦洛日”神山之大山神,既是捍衛“梁茹”生靈的戰神,這位戰神“腳指尖能降服斑虎,手彈丸能打滾黑熊”。他又是為“梁茹”生靈聚集財富的財神,讓“梁茹”成為了“鮮肉奶酪堆積如山嶺,美酒釅茶滾流如江河”的富庶之地。在冷兵器時代,“石門坎”是一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地,“石門坎”同時還是“卡瓦洛日”財神設下的守護財富之門。自古以來,“石門坎”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爭奪的目的差不多都是為了財富,“石門坎”這地方就有了意味深長的象征意義。
雅礱江在“石門坎”的山崖腳下咆哮如雷,山穀間水霧迷漫,萬丈石壁上蜿蜒著一條不足兩尺寬的小道。站在小道上舉目四望,兩岸連綿著沒有邊際的、黑森森的原始森林。即使過了“石門坎”,仍然是山路崎嶇,河流湍急。懸崖上、密林間,羊腸小道時隱時現。時光悄悄地從這些地方經過,沒有人看到過時光的身影,人們卻都看到了它留下的腳步。春天裏它留下萬紫千紅的花朵,夏日時它在四麵八方灑下濃濃的綠蔭,秋季來了,它把金黃染遍草地山梁,冬天它讓人看到了四野的雪白。除了時光,自古以來,出沒此地的除了商旅馬隊,就隻有強人和狼、熊等野獸。“梁茹”無山不高,“梁茹”無水不急。山高水險,群峰疊嶂。在外地人眼裏,“梁茹”從未“開化”,“梁茹”從來“野蠻”,也是因為這地方山高水險、群峰疊嶂。
可在“梁茹娃”的心目裏,這裏雄峻的雪山,有說不盡的神聖和威儀,這裏奔騰的江河,承載著他們的信仰和生命。山水給他們以衣食住行,山水還給他們以蔭澤和庇護。
一方山水自有其內在的氣質,山水形勝的影響無處不在,山水會在無形中,往生活在這方水土上的人身上注入山水固有的氣質,鑄就這方水土上人們的性情。由於山水的成就,這群人中自會產生出傑出的人物。這個人物,就會同那片土地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反過來又會給這片山水帶來傳奇、帶來深刻的影響。新龍的山水裏潛藏著其它地方少有的野性,新龍山水對生活這裏的人所起的潛移默化作用,在一個人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現。這個人就是曆經清朝道光、鹹豐、同治三代,在康藏高原上叱吒風雲十七年的“瞻對波日?貢布郎吉”、外號人稱“布魯曼”的一代梟雄!
他出生在雅礱江邊一個叫“切衣”的村寨裏。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家。
貢布郎吉的先人,出生於新龍雄龍西地方一個叫做布都的村寨裏、一位名叫喜繞降村的出家人。喜繞降村不是一般的人,傳說,他還在娘肚裏時就會叫“阿媽”,他的叫聲讓一個村寨裏的人都能聽到。因為這個原由,這個村寨才叫做了“布都村”。一位有道高僧預言,這個在娘肚裏就會出聲的小孩子將會有大作為。喜繞降村出生那天,天上有仙樂飄下,地上有香風吹拂,全村為這轟動。他成人後出家當了僧人,潛心修煉,得到了非凡法力。喜繞降村在受到元世祖忽必烈接見時,當著忽必烈的麵,把一根鐵矛用雙手彎曲,再挽成了一個鐵疙瘩。元世祖在驚歎喜繞降村神力之餘,不由心生愛意。當庭就頒發了官印、文書,封喜繞降村為“瞻對土司”。“瞻對”就是“能把鐵挽成疙瘩”之意。從此,這塊“森林間雅礱江河穀地”就有了“瞻對”的稱呼。喜繞降村卻依舊當僧人,而他的家族在當地就被人們尊為“瞻對衝本”——因能將鐵條挽成疙瘩而得到職位的官家。
受到了皇帝封贈,一下顯赫起來的“瞻對家族”,就從雄龍西遷至繞魯地方定居。“梁茹”,在康藏高原的腹心地帶,“山高皇帝遠”,這裏的土司,名義上要受曆代漢族皇帝及朝廷的轄製,卻沒有更多實際上的內容,新龍的土司更不受各路土司和西藏政權的管理。在這片土地上,新龍的各位土司在自己的領地上呼風喚雨,獨斷專行。頗有勢力的“瞻對家族”一直逍遙自在,風光無限。藏族有俗語說,即使是春天,冷暖一天有三變,即使是人生,貧富一世有三變,何況一個家族。時間過去了一代又一代,“瞻對家族”還是發生了變化,到了清朝初期,原來的一個“瞻對家”分為了“上瞻對”、“下瞻對”兩家。“上瞻對”去了大蓋地方,“下瞻對”仍居繞魯。兩家都被清朝廷封為千戶長,各自都有土司的名號。
清康熙、乾隆年間,這時的“下瞻對”千戶已被人們稱為“繞魯家”。“繞魯家”發生了兩兄弟爭奪土司繼承權的紛爭,兄弟失敗後便舉家搬到了卡娘地方居住。兄長怕兄弟再來爭奪自己土司的位置,不僅將自己的親兄弟暗害,還把自己兄弟的妻兒送往邊遠的“甲日”之地居住。沒想到,當他兄弟的兒子貢布登成人後,竟又搬回卡娘地方住下來,還時不時放出話來,聲稱要奪回屬於自己的利益,到後來竟然自稱為“瞻對聶格家”。從地勢上講,這時的貢布登所在地剛好處於“上、下瞻對”之間。於是,在“上瞻對”和“下瞻對”之外,出現了第三家“瞻對家族”,這就是後來所說的“中瞻對”。
害怕貢布登發展起來威脅自己的利益,身為伯父的繞魯土司,先是買通了貢布登身邊的人,要他說服貢布登到繞魯官寨裏去同自己的伯父談談。這位貌似公正的人就對貢布登說,應該去找繞魯土司談談,把一些誤會解釋清楚,隻要親情還在,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侄兒與伯父間的糾紛是可經調解的。貢布登信以為真,就自己獨自一人騎馬朝伯父家走去。沒想到繞魯土司卻派人在半路埋伏,竟把自己的親侄兒貢布登槍殺了。
貢布登死後,留下個兒子叫貢布紮西,貢布紮西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瞻對波日?貢布郎吉的爺爺。
貢布紮西不像他的爸爸貢布登那樣張揚,一直到二十歲,也從來不在人前說自己也是瞻對家族中的一員,甚至,他連他父親留給他的名份、稱號“甲日本窮”(甲日地方的小官)也不提起。就因為這一點,貢布紮西親朋好友中,在普通百姓中就有了不少的同情他、支持他的人。
此時的繞魯家同有錢有勢的阿嘎家已是兩代聯姻,獨霸一方,權勢如日中天。貢布紮西在“下瞻對”根本沒有立錐之地。他的母親在悲憤和絕望裏去世後,憑著祖輩的聲望,貢布紮西就到“上瞻對”的大蓋土司地盤找生路,在大蓋土司屬下有位名叫若洛班的小頭人手下當差。若洛班的女兒名叫俄薩格瑪,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英俊而憂鬱的貢布紮西。若洛班隻好拿出牲畜、土地做陪嫁,把女兒嫁給了貢布紮西。
俄薩格瑪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嫁給貢布紮西的第二年,她就獨自一人去了爐霍,當時的清朝政府在爐霍設了一個衙門,行使管理和負責處理、協調各地土司間的關係。她一紙訴狀交到衙門,狀告繞魯家為了爭奪土司地位,殘害手足、魚肉百姓種種罪惡,要求朝庭出麵解決爭端。衙門回話,要她回去等待,待調查清楚後再行處理、答複。這一等就是三年,俄薩格瑪知道衙門也靠不住,就以其父、其兄長的名義到爐霍朱倭土司家求援,請朱倭土司出麵為自己的丈夫貢布紮西討公道。朱倭土司卻隻是送給她一些牲畜就把她打發回來了,朱倭土司並不想為別人得罪繞魯和阿嘎家。俄薩格瑪從朱倭回來後的第二年,又備上禮物去求章穀土司,希望章穀土司能出來為自己說句話,章穀土司卻說最好是由居住最近的大蓋土司出麵調解才有用,連一句安慰俄薩格瑪的話也沒有。
貢布紮西一病不起。處理了貢布紮西的後事,俄薩格瑪就帶上兒子洛布澤裏,搬到了卡娘對岸的切衣地方居住。切衣距離俄薩格瑪的娘家近,距離貢布紮西的舅舅家也不遠,在切衣可以得到這些親戚的庇護和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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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也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俄薩格瑪到還不到三十六歲,頭發就開始了花白。由於過早喪夫,她把滿頭青絲剪短,黑白各占一半的頭發,讓她的頭頂變得很難看,好像她成天都頂著的一層灰蒙蒙的牛糞灰。可這時的俄薩格瑪已經沒有了梳妝、打扮自己的意識,她甚至覺得自己早就是一個老女人了。這天早晨一起床,她就覺得有事情要發生,她大聲地喊:澤裏!澤裏! 就是聽不到兒子洛布澤裏的回答。
正在疑惑,就聽到門外的路上有幾匹馬的馬蹄聲又急又響。
俄薩格瑪趕緊出門一看,就看到兩個漢子正在下馬。她也看到自己的兒子洛布澤裏手腳都被捆住,此時正橫放在一匹光背馬上。漢子見到俄薩格瑪出門來,就一把將捆住的洛布澤裏拖下馬來,摔得洛布澤裏大聲叫痛。
一個漢子氣哼哼地大聲說道:阿姐俄薩格瑪,如果不是想到我們還是親戚,我今天早上就把他一隻手砍下來了。他昨天晚上又跑到我放牧的地方偷馬,幸好被我發現了,他也承認了,我先前丟失的那匹小公馬就是他夥著別人偷到拖壩那邊賣了。
另一個漢子接著說:該管教了,阿姐俄薩格瑪,這個洛布澤裏連親戚都不認了,有本事到遠的地方去,到有錢有勢的人那裏去把東西拿回來,在親戚朋友的門口邊打轉,人嘛,又不是看家狗屙在房子牆邊的狗屎。
洛布澤裏從地上掙紮著站起來,朝這個漢子一頭撞過去,嘴裏罵道:你才是牆角角邊的狗屎!
沒想到腳上的繩子還沒有解開,站立不穩,重重地又摔到在了地上。額頭碰上一塊小石頭,立刻就流出鮮紅的血來。俄薩格瑪心痛撲過去,把洛布澤裏抱在懷裏,忍不住淚流滿麵。兩個漢子不依不饒,要從俄薩格瑪家牽走一頭奶牛作為賠償,口口聲聲說,如果不是親戚,一頭奶牛是放不平這件事的,那匹小公馬少說也要值兩頭奶牛的錢。俄薩格瑪沒有爭辨,讓兩個漢子從還關在廄裏的牛群中自己去挑選。
打發走了兩個遠房親戚,母子倆才回到屋裏。俄薩格瑪為洛布澤裏洗淨了臉上的血汙,又把茶水和糌粑放到了洛布澤裏的麵前,她做著這一切,從進門開始忙碌到坐下看自己的兒子狼吞虎咽,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等到兒子吃飽喝足了,這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洛布澤裏也不敢開口。他也在等著母親說話,從小到懂事,他服他的媽媽,他的媽媽說出來的話總是有道理的。“梁茹”地方流傳著一句話:家庭裏最重要的是母親,人生裏最重要的是學問。洛布澤裏相信的是前麵一句,他親眼看到他阿媽這麼多年來的奔波,他在心底裏看不起他那懦弱的阿爸。他不相信後麵的那句話,他不知道什麼是學問,也不明白什麼才算是學問。在他看來,學問不能帶來名聲,學問更不能讓自己富裕。洛布澤裏相信的是力量和膽略,他一直在想用他什麼都不怕的心氣,和渾身用不盡的力氣去打開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他的母親終於開口了,說:澤裏,你今年該是滿滿的十七歲了吧?
是的,洛布澤裏小心翼翼地、小聲地應了一句。
俗話說的,男兒十五說話就不看阿爸的臉色,女兒十五吃喝就不再依賴父母。你快十八歲了,你該成家了,我老了,你該把這個家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了。我對你說過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你的血管裏有你的老祖宗喜繞降村的血液在流淌,祖上是何等風光、何等威風,瞻對聶格的家還要望你重振,瞻對聶格這個家的 財產、榮耀還被人家占有,你都忘記了?有些事作為練一練自己的膽量、練一練自己的本領可以去做,但不能當成是自己的正事,偷來、搶來的雖說還是財富,可到底沒有自己擁有一片土地、自己擁有一片山林那樣實在,有了自己的天地,睡覺也要踏實得多,你到底要哪樣?
我?我兩樣都要。洛布澤裏回答母親時,竟然抬起了頭,俄薩格瑪突然看見了兒子眼裏有一種異樣的光彩,這種光彩,俄薩格瑪過去在洛布澤裏父親貢布紮西的眼裏從沒發現過。俄薩格瑪想起自己也曾在哪裏看到過這種眼神,想了好久,她到底想起來了,那是在自己二十多歲照鏡子時,那時,她以為她就能把“瞻對聶格”的這個家支撐起來,她把希望都放在爐霍那個衙門、那些隻知收下禮物的老土司們身上時。那時,她以為有了那些人的同情和幫助,她的誌向可以如願。就在她懷著那些想法的歲月裏,她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眼裏的光澤,那種眼神就是兒子眼裏那種異樣的光彩。
然而,多年心血都白費了,這麼多年來,俄薩格瑪也早想明白了,誰也靠不住,隻有靠自己。她要等的就是洛布澤裏快些成人。現在,是時候了。她一直把撫養洛布澤裏成人作為了卻丈夫遺願、了卻自己心願的第一步,她也為自己的第二步行動,早就作下了一些準備,現在她要開始實施。兒子眼裏的光彩,讓她有了信心。一想到應該做的事情,她就想起了她的英俊憂鬱的貢布紮西,她在心裏對他說,你的在天之靈能知道嗎?俄薩格瑪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你,都是為了讓你的瞻對聶格家揚眉吐氣,願你在天之靈,不要像在人世間時那樣膽小怕事、你就保佑保佑你的兒子吧!
繞魯土司的親家阿嘎家也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家族中的男男女女都出落得有模有樣。卻也有例外,阿嘎老爺的第四個妻子為家族生下的一個女兒卻有些古怪。這個女兒雖說身材姣好,五官端正,可她的右臉卻被一大塊紅得有點發藍的胎記弄得很難看,從小,她就成為了家裏人笑話、嫌棄的對象。阿嘎老爺為這事也很煩惱,就去寺院裏問一問這個女兒為什麼會這樣,那塊胎記暗示著什麼?益西寺廟裏一位高僧暗地裏對阿嘎老爺說,這女子其實將來很有福分,她不會給阿嘎家帶來不好,她還能讓阿嘎家渡過難關。
阿嘎老爺就把這話記在了心裏,他給這個女兒取名夏加措姆。夏加措姆的媽媽因病早早地離她而去,除了父親例行公事似的關心,別的人、包括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都不怎麼同她來往,她在這個家族中有點孤單。她從小就看慣了別人的白眼,學會了逆來順受。在這個家族中,她的地位有時更像一個讓人使喚的女傭。更讓夏加措姆暗自傷心是,最近幾年來,比她年齡小的妹妹都出嫁了,嫁給了那些總想討阿嘎老爺歡心的小頭人。她二十多歲了,差不多一樣年齡的小夥子都不願親近她,也沒有人上門來提親。突然有一天她腦海裏跳出了一個想法:再過幾年,她就去很遠的爐霍那邊有個覺母廟裏出家,而且,她把她的這個想法婉轉地告訴了父親,父親也沒有說不許。
其實,女兒夏加措姆臉上的胎記也是阿嘎老爺的心病。阿嘎家的女兒竟然沒有人上門提親,對於家族是一件很沒臉麵的事情,更不可能的是由阿嘎家主動去向別人提出,要求別人來娶走自己的女兒。阿嘎老爺在心裏早有打算,如果有誰提出來娶走自家這個女兒,不用彩禮、聘禮,他阿嘎老爺寧肯多出幾頭牲畜作為陪嫁。不過呢,這戶人家多少要有些體麵,一般的人戶是不行的,因為這也關係阿嘎家族的聲譽。然而,卻一直沒有人上門來提出這事,阿嘎老爺心裏為此事老是嘀咕。
這一天,傭人來報,說是有人提親來了。
來提親的人是俄薩格瑪的兄長,大蓋土司屬下的小頭人若洛班的長子司郎翁青。司郎翁青一見到阿嘎老爺就說,這回是專程來問候老爺來了,同時也來給老爺道喜。阿嘎老爺“唔”了一聲,追問道,道喜?哪裏來的喜?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求我,來這裏說些假話來騙我的吧?司郎翁青不慌不忙地說道,真話假話老爺聽我說了就明白,就好比羊肥羊瘦宰了就知道。金黃色的色欠麥朵是綠草地的裝飾,到了出嫁年齡的姑娘是有福份婆家的驕傲。我們知道老爺的女兒夏加措姆還沒有許配人家,我那心高的妹子俄薩格瑪,不知有沒有成為夏加措姆婆婆的福份,我那個像頭野馬的侄兒洛布澤裏不知有沒有成為夏加措姆丈夫的造化。
聽了司郎翁青一席話,阿嘎老爺突然感到了一陣輕鬆,阿嘎家的女兒哪裏有嫁不出去的道理?卻不能讓來人看出自己其實早就有了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的心思。阿嘎老爺在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道:不同的鼓有不同的敲法,不同的舞有不同的跳法。做任何事都要講究規矩,提親也是有規矩的。像你這樣來打個招呼也算是提親?若洛班頭人也是嫁過女的,你翁青也是娶過女人的,阿嘎家做事從來也是按規矩來。
司郎翁青急忙接著說,老爺說得有理。我那妹子讓我今天來先來,其實不算是來提親,像我妹子和她的野小子哪敢貿然上門來說提親的事?不過呢,就像俗話說的那樣,煙子是朝高處飄的,隻有水才會朝低處流。我和我妹子都想當朝高處飄的煙子,有心來攀老爺這門高親。隻要老爺這裏有了明確的意思,我們才去廟裏打卦,選定了提親的吉日,我那妹子會親自上門來。到了提親的日子,我們一切都會照規矩辦,請老爺你相信我們,茶壺裏倒出來的茶水是熱的,誠實嘴裏說出的話是真的。
阿嘎老爺說,不是我不相信,你們年青人現在行事就是愛把規矩忘了,規矩就是上高樓的台階,不一步一步的走,你能上得了樓?規矩就是河床,沒有河床,河水不就要亂流了嗎?
司郎翁青聽得連連點頭,說,阿嘎老爺你天空一樣廣闊的胸懷裏,智慧就如星宿一樣的明亮。我在這裏聽了老爺幾句話,就覺得明白了好多事理。老爺說的,翁青會到死都記得,翁青在這裏感謝老爺的教誨。回去以後,我們就先到廟裏去打卦,把適宜提親的日子定下來,那時,我那妹子就會登門為他的兒子來求親。
司郎翁青的畢恭畢敬讓阿 嘎老爺心裏很是舒暢,俄薩格瑪要上門來為她的兒子提親的事也讓老爺歡喜,一塊心病就要去掉了。阿嘎老爺不動聲色地在家裏等了好幾天,這天,下人來報,俄薩格瑪來了。
阿嘎老爺知道俄薩格瑪是個厲害的女人,不當麵把她的想法弄清楚,不當麵把自己的想法明白告訴她,搞不好自己會上當。這事怎麼說也有些令阿嘎老爺產生猜疑的地方,俄薩格瑪為自己的兒子提親,完全可以到別的人戶去,還可以讓她那個野性十足的兒子,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搶一個漂亮的女子回來作妻子,難道說俄薩格瑪不清楚自己家裏的夏加措姆是個醜姑娘?
讓阿嘎老爺沒有料到的是,俄薩格瑪下的聘禮一點也不比那些小頭人遜色,甚至超過了以前所有的那些頭人家:這個女人帶來了整整80頭犛奶牛、整整70頭犏奶牛,兩匹安多地方過來的駿馬,還有一百包上好的“邊茶”,五匹漢地產的最好的綢緞。阿嘎老爺有點吃驚,他從沒想到俄薩格瑪這個寡婦竟然能這麼有錢,出手是如此闊綽大方。
這麼重的聘禮讓老爺很是開心,心裏的那點疑慮也就煙消雲散。可阿嘎老爺卻要拿架子,轉彎抹角,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大通,中心意思是說,夏加措姆是他阿嘎老爺的女兒,嫁給俄薩格瑪的兒子門不當,戶不對。
俄薩格瑪聽完,微微一笑,說:老爺忘了?我俄薩格瑪是上瞻對若洛班頭人的女兒,我男人也是瞻對家出來的,與繞魯老爺家是近親,不是遠親。再說了,我兒子還繼承了他爺爺“甲日本窮”的封號和地位。老爺的兒子們娶的都是頭人的姑娘,老爺的女兒嫁的都是頭人的兒子。我家的財產少,地盤小,可我家還是有頭人的名份,我家的親戚也是有地位、有名望的頭人。人們不是說,好漢生在窮人家裏,利劍藏在破鞘裏麵嗎?說不準我那個人們都知道不安分的兒子也會出息。能娶到你的女兒,我們是在高攀你,可你的寶貝女兒嫁給我的兒子,也算是門當戶對了,一點也不辱沒她的身份。老爺想想,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是不是這個道理?
兩匹安多地方過來的好馬,那樣多的犏奶牛,看來這醜丫頭還真是有些福份,喇嘛的話有他的道理。其實,阿嘎老爺已讓俄薩格瑪說得心服,可他偏偏要裝出還須考慮的樣子,就對俄薩格瑪說,你說得都有道理,我看這樣吧,你在我這裏休息一夜,等我同家裏人商量過後,明天再給你回話。
俄薩格瑪卻說,不敢給阿嘎老爺添麻煩,我還要到繞魯老爺處去請安,去了,就住在那邊了,怎麼說,同繞魯老爺家也還是親戚,這我可是知道的:出遠門有個人同行做伴最好,有事了找到親戚商量最好。向老爺家提親這麼大的事,那能不同自家的親戚商量商量呢?
聽俄薩格瑪這麼一說,阿嘎老爺心裏就在想,看來,這個女人同繞魯家並不是像外人說的那樣水火不相容,是啊,是啊,怎麼說也他們也還是親戚嘛。自己也同繞魯家是親戚,這件事看來是親上加親了。
俄薩格瑪當然沒有到繞魯家去,而是到她娘家的一門遠親家中住了一夜。她心裏清楚,事情已經妥帖,阿嘎老爺的裝腔作勢是她早就了解的。她心裏已經在謀劃如何把婚禮辦得體麵,她要讓“上、下瞻對”所有的有耳朵的人都聽到他的兒子同阿嘎老爺的女兒成親的消息,她要讓所有眼睛沒有瞎的人都看到阿嘎老爺的醜女兒來到了她在切衣的樓房裏。這些事已經不難了,她在她的兄長、兄弟和父親那裏借到了足夠操辦婚禮的錢、物。
她現在覺得最困難的是如何說服她那個桀驁不馴的兒子,要他接受這門婚事,要他接納這個醜姑娘。她隱約聽說,她的兒子同根都地方有個叫洛布誌瑪的女子打得火熱,聽人說,那個姑娘是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子,跟在她身後的小夥子成群結隊。為了追求這個姑娘,這群年青人中,來的遠的竟然來自昌台、充古、理塘,近的,差不多整個“上、下瞻對”地方的小夥子都在朝根都跑。她還聽說,為了這個女孩子,她的兒子已經同別的競爭者打了好多次架,她欣慰的是,她那兒子好像每次都是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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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氣方剛的洛布澤裏聽了自己母親的一席話,一下傻了眼。想也沒想就衝著他的媽媽大喊:俄薩格瑪,你是不是瘋了,你要讓我一輩子就守著那麼一個羅刹女似的醜女人?
不是要你守著她,是要你守著和阿嘎老爺是親戚的名份,俄薩格瑪胸有成竹地、不急不慢地說:當你成為了阿嘎家的女婿,別人會怎麼看你,阿嘎老爺會怎麼待你,就同現在不一樣了。再說了,夏加措姆這個醜女子非常勤勞、心腸也好,今後對你、對這個家肯定不錯。
我才不會喜歡那樣難看的女子呢,我要找妻子,我會自己去找,我不要你為我操這份心,洛布澤裏暴跳起來。
俄薩格瑪一下站起來,把手裏的茶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聲色俱厲,如同一頭發威的母獅子:洛布澤裏,你給我聽好了,在你阿爸那一代,隻有你阿爸一個人,現在到了你,你也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人,沒有幫手,就不能做成事情。我不要你去喜歡那個女子,可我要你讓她為我們瞻對聶格家生養後代,隻要你為我生下三個、五個我的孫兒、孫女來,你要到哪裏去,去找什麼樣的女人都行,你走你的,讓我來把我的孫兒、孫女們調教成為有出息的人,隻要有了人,我就要把屬於瞻對聶格家的東西都爭回來,你就去當一輩子的‘夾壩’吧。喜繞降村的後人們應該是有頭有麵的大人物!
洛布澤裏從來就沒有看見過自己的母親發火,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發起火來如此讓人心驚膽顫。也許母親說有理。他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那一天,他同他的幾個夥伴在路邊的一片草壩裏說話,商量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到山那邊拉隆措牧場上弄幾匹馬回來,然後趕到拖壩等地去賣了,再跑到甘孜去設法買兩支快槍。
正在這時,路上出現了一隊人馬。馬都是高頭大馬,鞍墊色彩絢麗,馬背上的人們一個個衣帽光鮮,一個個意氣洋洋。一看,原來是繞魯家的大管家帶著幾家小頭人來了,一問,他們是要去參加朱倭土司小兒子的婚禮。洛布澤裏鬼迷心竅,當時竟說了一句很不得體的玩笑話,他說,朱倭家怎麼沒有請我們幾個呢?馬背上的人全都放肆地大笑起來,繞魯家的大管家亞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請你們幾個?你們是“梁茹”地方的哪家土司?哪家頭人?還是哪座廟裏的活佛、喇嘛?幾個白天睡覺,晚上亂跑的小毛賊,土司頭人們不收拾你們幾個就是運氣了,還想人家來請你們去喝酒?
洛布澤裏原先以為他和他的幾個夥伴在“梁茹”也算是有名氣的人物,好些家小頭人都在主動巴結他們,遇上事也來請他們幫忙。普通人戶更是對他們一夥畢恭畢敬,主要是怕他們把自己家的那點東西弄走。洛布澤裏一夥行事也有“道”,越到後來,他們走得越遠,在“梁茹”的地盤上基本不幹那些打家劫舍的事。當然,對於那些得罪過他們的人又另當別論,作為對仇家的懲罰,他們也會在風高月黑時,把那戶人家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還要讓這些人家吃了虧,卻找不到把柄,說不出話來。
遭白眼,受奚落,好像成為了洛布澤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對此,他多少也有些麻木了。如今,讓他的母親這麼聲色俱厲的一頓數落,心中忽然有所感悟。亞朱大管家那天在馬背上笑得前俯後仰時,洛布澤裏幾乎想衝過去,把那堆肥肉從馬背上拖下來,但他還是沒有敢真的動手。不光是那些人都帶著快槍長刀,更因為洛布澤裏在心裏對他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敬畏。
他的母親就是為了讓他也成為別人敬畏的人!
洛布澤裏不再咆哮,他平靜地坐了下來。心裏充滿了感動,從很小時就留下的印象是對的,還是母親有道理,他洛布澤裏的媽媽總是對的。而媽媽所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她的兒子,洛布澤裏心裏裝滿了對母親的感激,他清楚,作為兒子他一輩子也報答不完。也不知為什麼,與此同時心裏卻又泛起了另外一種柔情,遲疑了好一陣,看著媽媽也平靜下來,洛布澤裏才對媽媽說,舉行婚禮前,他想去一趟根都,因為他已經信誓旦旦地對那個叫洛布誌瑪的姑娘說了,近期就會來把她迎娶進自己的家門。
洛布澤裏滿以為,自己這個並不過分的請求母親會同意,話音剛落,俄薩格瑪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卻十分尖刻地又把洛布澤裏數落了一通。絕望的洛布澤裏幾乎又要跳起來,他媽媽用眼神製止了他,又繼續用十分堅定的口氣對他說道:好看的園根不一定香甜,貌美的女子不一定能幹。再說,洛布誌瑪家不能給你帶來你所需要的一切。她沒有家產算不得是問題,算不得過錯。關鍵在於,像洛布誌瑪那樣的普通人戶,不會給瞻對聶格家帶來更大的名望,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改變身份的名聲。讓整個‘梁茹’地方對你另眼看等。除了大蓋土司、繞魯家,能讓人在心裏敬重你的,就隻有阿嘎家的名氣了。你用不著再去對那個叫洛布誌瑪的女子說什麼,年青人在一起的山盟海誓,好多時候也是逢場作戲。你的婚禮一舉行,她怎麼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再說,用不著過多久她也會嫁人,你去一趟根都有什麼作用?有什麼意思?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同我一起,在家裏籌備一場盛大的婚禮,讓所有的人都看到瞻對聶格家從此要重新興旺發達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