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街上,發現不知從哪冒出好幾隊著裝統一的精壯漢子,像是哪家府上的家丁,把街上原本議論紛紛的人群各自趕回屋子裏。洛陽城內一下子安靜了不少,冥冥中卻有著某種詭異的氣氛暗流湧動。
朱小散低頭繞開一隊迎麵走來的人馬,拽了拽一個貓在街角看熱鬧的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問他剛剛發生了什麼。
小販麵帶愁容緩緩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江湖動蕩啊……
朱小散以為自己遇到了大隱隱於市的高人,趕忙點頭哈腰,說話都謙卑了三分:敢問前輩,街上這是?
小販說:窮苦之人,微若芥子,還談什麼人權!
朱小散說:前輩說的是,望問街上這些人是……
小販搖頭晃腦:可悲可悲,平日裏一個個的都是名門做派,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這種勾當。
朱小散摩拳擦掌:是是是,街上多出的這些人是?
小販說:遙想當年……
朱小散心裏那個急啊,也顧不上眼前什麼“高人”了,一把揪住對方衣領,大聲叱喝:哪那麼多屁話,我問你剛才發生了什麼鳥事!
小販如夢初醒,啊了一聲說:剛才莫家派出一大隊人馬從萬安橋那邊抓了個女孩回去,看架勢是要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該不會是要逼良為娼吧?也不至於,莫家少主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也不像找不到對象的人啊……嗯,沒錯,掂量著還是他老子的主意。別看那莫家家主現在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惡霸,沒少害得別人家破人亡。唉,大戶人家做事還真是琢磨不透……
朱小散心中暗叫一聲不好,不祥的預感應驗了。二話沒說,當即朝莫家大宅的方向跑去,跑出幾步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此去不簡單,還是得帶著家夥防身。
然後又朝洛陽郊外的方向跑。
再回城中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朱小散手中多了一個黑色的細長包裹。
說起來如此反複去做同一件事情真是令人泄氣,而且毫無意義。
洛陽街道上的莫家家丁漸漸少了,朱小散走得很急,時不時與這些人擦肩而過。
他承認當時心裏所擔心的僅僅是小芸一個人的安危,而不是朝廷官員是否清廉,百姓是否安居樂業這些聽起來就很憂國憂民的問題。他很焦躁,從未有過的焦躁,事實上當一個人焦躁的時候關注的往往隻是事情本身,而無暇顧及那些平日別人眼裏更偉大更富雄心壯誌的遠大抱負。
國運不佳的時候從社會扭曲的夾縫中湧現出這麼一批人,十年寒窗苦讀,頭懸梁、錐刺股,無奈腦子裏負責掌管智力的那部分實在開發得有限,永遠與金榜題名背道而馳,與名落孫山殊途同歸,一生鬱鬱不得誌,愁到盡處時隨手寫了篇生值亂世苦大仇深強烈批判國家弊端的文章,沒料想反而被萬人追捧,口口相傳。他們終於明白原來亂世出英雄是這麼來的,然後巴不得世道再亂一點,這樣才能有供自己發揮的空間。
看來所謂亂世,亂的不光在世道,更在人心。
終於,朱小散又看到了那堵高得離譜的牆,第二次來莫家,雖仍是夜晚,心情卻完全不同。月光灑在牆上,投射一個孤單落寞的影子,不遠處躲在樹後小解的路人看到一個不算高大的人影在莫家的外牆邊站了好久,久到尿在自己鞋上都渾然不覺,直到路人以為那人影隨時可能一躍而起,翻牆而入的時候,朱小散靜悄悄地走開了。
輕功重點突出一個“輕”字,朱小散自忖不夠輕盈,彈跳力又不行,這麼高的牆,光靠意念肯定是躍不過去的。
沿牆邊摸索著來到正門,門是開著的,門前卻有人把守。
路上耽擱許久,朱小散不再多想,悶著頭就往裏麵走,在門前果然被人攔下。
一人說:什麼人,深夜來莫府何幹?
朱小散說:什麼什麼人,你們家莫非白是我朋友。
另一人罵道:大膽,敢直呼我們家大少爺名諱!哪裏來的小乞丐,莫家的高枝也是你能攀的?!
朱小散爭辯說:我沒胡說,你們家大少爺還跟我去西天取經了呢!
那人擰起眉毛,顯然猶豫了一下:這事也有你一份?
見事有苗頭,朱小散拍拍胸脯說:怎麼,莫少已經把我的光榮事跡跟你們講啦?
那人冷笑:那是得請你進去坐一坐了。
朱小散聽出對方語氣不善,冷冷道:那還擋著路!快閃開,誰擋路我就……
話沒說完,被人上前一拳正中麵門,頓時覺得世界天旋地轉。
半夢半醒間,不知道自己被人在地上拖了多久,恍惚中穿過一個會客大堂,堂子後花園裏鋪滿石子的小路硌得他後背生疼,再接著是曲曲折折的兩側建有扶欄的木橋,耳畔可以模糊聽到潺潺的流水聲,穿過圓拱形的門再被拖上一段,朱小散最終被扔在一處四麵建有閣樓的院子裏。院子四周種著梅樹,白色的梅花正開得滿枝。
庭院被周圍高高掛起的燈籠照亮,高處的閣樓裏也是燈影交錯,萬千光斑與星月爭輝,一番華燈初上的景象。
已經有些人影依稀錯落在那裏,像是在交談,又像是在對峙。
怎麼看也不像月黑風高殺人夜啊……半昏迷狀態的朱小散心想。
影影綽綽的院子中央隱約傳出兩個男人的說話聲,一個老練穩重,一個略顯稚嫩——
你是將來要成為武林盟主的男人,竟為了一個女人離家出走。
我隻不過離開了一年,去試著尋找另一種生活。
白兒,你太令為父失望了。
父親,孩兒知錯,可這件事與小芸無關,求父親放她離去。
拐走我莫家的繼承人,還敢說與她無關?你這個不孝子!
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主張,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擋在你前進道路上的人,我都會親手抹殺掉。
乍暖還寒時候,夜色再冰冷也冷不過這最後一句話。
朱小散猛地清醒過來,一股腦從地上爬起,看清身周狀況的同時緊握身後的黑色包裹。
院子一側靠近閣樓的位置,單膝跪地的莫非白被兩位老者側身攔住,麵帶懇求之色。兩位老者雙鬢見白,身形穩紮,重重燈影映照出他們淡然出塵的模樣,乃是莫非白自小的授劍恩師,分別來自武當派和崆峒派的長老。
莫非白所跪那人立於庭院的正中央,身姿挺拔,不怒自威,渾身上下散發出難以掩蓋的王者風範。此人正是洛陽莫家的現任家主,莫非白的親生父親莫忍。莫忍身後並排站著十幾位精壯漢子,均是莫家精銳,為首兩人正將一女孩押得跪坐在地。朱小散見了背脊一涼。
那女孩麵容姣好,睫毛下清波湧動,明眸如水,不是小芸又是誰。
小芸看到從地上爬起來的人影顯然也是大吃一驚,滿臉“哎呦喂你怎麼在這咱倆真是太有緣了這幫人可不是善茬此地不宜久留徒兒你頂著師父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多保重”的表情,要不是被人按住力不從心,她肯定早早地溜了遠離這是非之地。
反倒是朱小散發沒頭沒腦地笑出了聲——還沒出事就好。
莫忍瞥了他一眼,轉頭對莫非白說:這就是將你拐離莫家的另外一人?
莫非白也沒料到朱小散這跑龍套似的出場是什麼路數,黑著臉問:你怎麼在這?
朱小散邊朝他走去邊笑著說:你不是說要來找我們嘛,結果天黑你也沒來,我就來找你了啊,是不是很夠兄弟義氣。
莫非白小聲說:你不了解現在的狀況,我爹他的脾氣……
朱小散蠻不在乎地說:你是他親生的吧?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坐下來談的。
莫非白說:別亂來,他這次是真的怒了。
朱小散說:那也不怕,我帶著家夥來的,你看。說著搖了搖手裏的黑色包裹。
莫非白急了:你別鬧了!我爹的武功遠在我之上,還有我兩位師父在場……
短暫的吃驚過後小芸再次見到小散的開心都寫在臉上,雖然雙手都被按住仍抬起頭對他做了個好笑的鬼臉。
莫忍問:當初就是你們騙白兒離家出走的?
小芸說:你家有錢就不用講理了麼!我們又沒逼他。
跪在地上的莫非白欲搶身上前,被兩位長老出手製止,急忙道:小芸別說了,別再激怒我爹!
小芸說:我偏要說!大叔你知道你家兒子的興趣愛好嗎?喜歡什麼樣的女孩?打架打贏了用什麼樣的姿勢慶祝?跨門檻時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愛吃鮮肉餡的包子還是香菇青菜的?看看,說不上來了吧。
莫非白臉上滿是黑線:我不愛吃包子……
莫忍說:……
小芸說:我說大叔你也一把年紀老大不小了,有空就多關心關心自己兒子,別滿腦子就想著錢錢錢,你家錢也不少了,看看這院子都裝修得花燈會似的。你以為我碰上你這種人會說“土豪,我們做朋友吧”這樣的話嗎?你真是把我想得太沒骨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