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
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恰是育安市的城市標簽。
這是一座美麗而靜謐的海濱小城,眼下正值五月,帶著幾分鹹味的暖風令人微醺,拂過海畔沿路那一排排秀美的花樹。不遠處是一片剔透如洗、放眼無垠的藍,分不清哪裏是海,哪裏是天。
不知何處飄來悠揚的歌聲:
傳說裏有一位可愛的女神,
她長得非常美麗,令人銷魂。
她喜歡在那月色裏,
來島上吟詩彈琴。
那琴聲淨化了大海,
引來了百鳥和魚群,
海從此變得蔚藍,
林木也四季如春。
啊,我向往這美麗的傳說,
也曾經四處找尋,
媽媽說這就是育安,
啊,琴聲是純樸的鄉音。
傳說裏有一位可愛的女神,
她長得非常美麗,令人銷魂。
她喜歡在那月色裏,
來島上吟詩彈琴。
那琴聲牽動著心弦,
迷住了所有的人,
人變得真誠勤懇,
小島也萬象更新。
啊,我向往這美麗的傳說,
也曾經四處找尋,
…………
穿過花樹繁茂的林蔭小路,映入眼簾的是一處公交車站台。說是站台,卻簡陋得隻剩下一塊斑駁掉漆的站牌,站牌旁雖有兩張木質長椅,卻因為靠海,又年久失修,灰褐色的木紋在初晨陽光的映照下,晃著晦澀凝滯的暗光。
站台上稀稀疏疏地站著兩三個候車的人。一個西裝筆挺、腋下夾著深色公文包的青年微微低著頭,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手機,偶爾會抬起手腕,飛快地瞥一眼時間;青年的右手邊不遠處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左肩斜挎著一個裝滿新鮮菜蔬的尼龍綢包,顯然剛趕完早市。或許是嫌長椅濕涼,她將鼓囊囊的尼龍綢包放在椅背上靠著,人卻不肯坐下來歇歇。
站牌跟前立著一個梳馬尾辮的半大少女,微仰著頭,目光專注地盯著站牌。她看起來十三四歲光景,穿著玫紅色T恤衫和深色牛仔褲,臉龐、脖頸和手臂上露出的皮膚宛若上好的珍珠,泛著溫潤細膩的光澤。珠光瀲灩的一張鵝蛋臉恰是絕好的畫布,眉眼口鼻無不取用明潤、通透的顏料,以工筆精細勾勒,唯獨到了瞳仁,卻不願走仕女圖的路子,要另辟蹊徑,特地調了琥珀色,清冽冽、光粼粼地圓勻描抹。淡金色的晨輝帶著輕微的沙沙聲灑落,點染在少女細藻般濃潤烏密的長發上,又順著發梢撲簌簌傾斜到她白皙的手臂上。隻見她的右手拖著一個頗大的行李箱,顯然是剛從附近的火車站出來。
此時,那雙琥珀色的瞳仁中,映出一塊斑駁得如同蠣殼的公交站牌,上麵附著紫黑色的海虹足絲般、織綴成一連串一連串的站名。仿佛是擔心迎風一撣,會令那繚繞的站名呼啦啦飄走般,少女幾乎是屏住呼吸,神情帶著幾分肅穆地將目光遊弋在站名間,金沙灘、石老人、風和日麗、歲安書屋、海雲庵……當看到“海泊路”三個字時,少女的眼眸深處似有細碎的流光波動。半晌,一絲微不可聞的歎息從她的唇角逸出,她忽然移開視線,看向站牌左上方那個鮮紅醒目的“5”字。
5路公交車是育安市的老式電車,不用說新修的地鐵,即使是與一幹隧道車、空調巴士比起來,無論是快捷性還是舒適性,都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不過,5路公交車倒並未因此黯然無光,與後輩們相比,它自有不少優勢。比如,車程長、票價低,並且途經眾多旅遊景區——也正因此,5路公交車的不少站點是以附近的風景名勝命名,臨窗眺望,當真令人心曠神怡。也正因為這樣,雖然越來越多的育安上班族偏愛起便捷舒適的空調巴士,卻並不妨礙“老古董”5路公交車繼續默默地為市民服務。
一輛5路公交車過去後,原本寂寥的站台上,隻剩少女一人。不多時,又有一輛5路公交車進站了。看著司機投來的征詢目光,少女微微一笑,禮貌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不上車。待公交車開走後,她拖著行李箱坐到長椅上,解下背上的雙肩包,從包裏拿出一本用彩色包裝紙包好的書,打開包裝紙,書名“回憶中的瑪妮”赫然入眼,她不由微微揚起唇角。
翻開扉頁,隻見上麵有兩行娟秀的鋼筆小字:
餘嫿,祝願你在新的學校裏一切順利,我會想你的。記得常給我打電話啊。
王夢夢
名為“餘嫿”的少女臉上仍帶著淡淡的笑意,但眼中的光卻漸漸黯淡下去。不知想到了什麼,她頹然靠在泛著一股海潮的氣息的椅背上,一絲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化在喉間。
微微合上雙眼,天地間隻剩下忽遠忽近的潮汐聲,隨著無所不及的海風吹入耳畔,呢喃低語,以它獨有的蠱惑。若非身後椅背傳來的陣陣令人不愉悅的濕黏感,她整個人定要昏昏睡去,如以往那般。
藍色,漫天襲地的藍色,好像要滲進心裏,即使此刻閉上眼睛,眼瞼裏也擴展著藍色的海與天。
時光仿佛停歇了腳步,人不動,樹不動,唯餘被藍色渲染到了極致的海風,卷起翻湧的海潮洶湧而來,擴展著,擴展著,直至溫暖而深邃的海波深處,似乎要將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某個盒子粉碎。
餘嫿不由得微微握緊雙拳,一顆心越跳越快,亂了節奏。她覺得,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如颶風般在心底流竄著、低嘯著。
“嫿嫿——”
一聲柔緩的呼喚聲將兀自神遊中的餘嫿猛地喚醒。聽到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她渾身不自禁地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看向來人。
眼前款步走來的年輕女人身材高挑、長發微卷,穿著短袖V領白襯衫、淡藍色及膝裙,明麗照人的五官卻並不令人覺得突兀,她的身上仿佛有一種怡然圓融的氣韻,與育安的景致相得益彰。
餘嫿打量著年輕麗人時,對方亦望著餘嫿,飽滿而精致的臉龐上洋溢著淺淺笑意。
然而,餘嫿臉上並沒有笑意,或者說,她的全部表情仿佛被按了“暫停”鍵。下意識般,她緩緩站起身,頭腦中卻是潮水洶湧,轟鳴過後,旋即陷入一片混沌。
混沌中,餘嫿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飄忽得如同淹沒在海潮中的細風,閃爍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愕然。
“媽媽——”
眼前嫻雅明麗、年輕得不像話的美人,正是餘嫿九年未曾相見的親生母親——伊秀珍。
“不!她不是——”一個低沉的聲音幽靈般從心底冒了出來,噙著一抹惡意的蠱惑,在餘嫿耳畔低低地輾轉,“她不是——她不是——”
“她不是?”
餘嫿的心猛地一顫,一種莫名的驚疑和恐慌旋即將她緊緊攫住。
媽媽的容貌為什麼會同九年前最後分別時一模一樣,不見絲毫衰老?雖然時下有很多明星依靠著昂貴的化妝品和先進的醫療技術駐顏有方,但自己的媽媽隻是一個家境、收入普通的女子,更何況媽媽的“不變”,並非局限於臉,就連眼神、微笑、說話的語氣,甚至舉手投足間的細微之處,都仿佛定格在九年前分別的那一瞬。
想到這兒,餘嫿忽然覺得梗在胸腔的疑惑凝滯了一下,陡然化成一股澀意,苦苦的,刺刺的。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媽媽的模樣,忘記了育安的模樣,跟過往的九年徹底訣別。
然而,現在她發現,自己並沒有。
餘嫿想起了分別時的那一幕:媽媽站在育安火車站的站台,送別爸爸和自己。透過時光的重重光影,那人的眼神無悲無喜,平靜得仿佛是送別上班的丈夫和上學的女兒,場景漸漸蒙上水霧,濕漉漉的。小餘嫿不是很明白狀況,但直覺告訴她,一家人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她的心不由揪緊,酸澀得難受。這時,她聽到那人淡淡地說了一句:“以後最好不要再回來了,永遠不要再回來!”
餘嫿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然而眼眶中曾滿溢的淚卻停留在時光深處。後來,媽媽果真沒有來看過自己和爸爸,一次也沒有。即使爸爸主動提出要自己回育安小住幾天,都會被媽媽以各種理由斷然拒絕……再後來,京平的生活節奏很快,那般熱鬧、有序的節奏,也多少衝散了一些情緒。可是,心底總會有一道無法結痂的傷痕隱隱作痛。
不是沒有怨,但更多的是傷感和疑惑。
當真的再次見到媽媽,甚至看到的是和九年前分別時的模樣絲毫未變的媽媽,餘嫿心裏下意識的念頭卻既不是欣喜,也不是怨憤,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情緒。
雖然知道頭腦中的念頭過於荒謬,但不知怎的,餘嫿本能地有些遲疑。因此,當伊秀珍走上前想從她手中接過行李箱時,她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
“這孩子,是不是太久沒見到媽媽了,怎麼愣著不說話呀?”
伊秀珍輕輕一笑,從餘嫿手中接過行李箱,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拉著她的手:“走,咱們回家吧。”
餘嫿被握住的手不由得僵硬起來,她回過神來,想要抽開手,卻又遲疑起來。思緒煩亂中,伊秀珍已然拉著她,朝著來時的方向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