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暗夜如晦,一場血腥屠戮闃然逼近。

這是1927年4月底的一天。雖然清明已過去大半個月,但汕頭的夜晚仍有絲絲寒意。深宵時分,汕頭沿海附近的道路上烏漆墨黑,空無一人。勞頓一天的人們像歸巢的倦鳥,早已酣然入夢。

一輛軍用卡車轟鳴著向海邊行駛而來,車前大燈好像兩條火龍射向前方,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格外驚悚。道路坑窪不平,車廂裏一個懷抱長槍的士兵一不小心頭磕在了車幫上,捂著頭氣哼哼地罵了起來:“腦孬,三更半夜不讓睡覺,逼我們出來幹積惡事。”

此人腳邊,放著三隻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不時顫動,從輪廓上不難看出,裏麵裝著的是被捆綁的活人。

“刺仔,知道今天解決的是什麼人?”甕聲甕氣的聲音從車廂暗處傳來。

“唔北(不知道)。”

“三個‘赤匪’。”

車子顛簸半個小時後,在石炮台外海處戛然停下。一個頭目從駕駛室跳下,繞到後麵,打開車廂板,大聲叫道:“到了,下車!”

車廂裏,站起幾個持槍士兵,其中兩個人跳下車。車上的人拖著一隻麻袋移到車廂尾部。車下的兩個士兵各自抓起麻袋一角,費力拉起後“啪”的一聲扔到了地上。袋子裏的人一陣痛苦掙紮。六個士兵兩兩一組,拖著麻袋向海邊走去。

到了海邊,頭目二話不說,伸手奪過身旁士兵手中帶有刺刀的長槍,對著麻袋中間,猛力就是一刀。麻袋劇烈抖動。

第二刀捅進了麻袋。麻袋又是一陣抖動。接著就是第三刀。一直動個不停的麻袋,漸漸安靜了下來。

頭目望著另外幾個士兵,吼叫道:“動手!”

閃著寒光的刺刀捅進了另外兩隻麻袋。兩隻麻袋蜷曲成一團,拚命掙紮片刻後,慢慢平展開來。接著,便是三聲“咕咚……咕咚……咕咚”的落水聲。 此時,正是海水漲潮時間,大海的咆哮聲此起彼伏。三隻麻袋隨著翻湧的潮水起伏了幾次,片刻後即被茫茫大海吞噬……時間回溯至十二天前。

當日是陰天,蜻蜓低旋,螞蟻過道,悶熱異常,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午後一時左右,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大都行色匆匆。有經驗的人早已在臂窩裏掖著一把傘,以躲避這場醞釀已久的大雨。

此時,汕頭中馬路永平裏七號的一棟三層小樓上,《嶺東日日新聞》副總編李春江,身穿一件月白色薄款長衫站在窗口,雙手扶著窗沿,看起來有點煩躁不安。他緊皺眉頭,凝視著通往大門口的馬路,沉思不語。報社社長,也就是他的大哥李春瀾,一天前去開會,可至今未歸,杳無音訊。

李春江和大哥在這棟小樓裏已經工作了一年時間。

這棟歐式風格的三層小樓,白色外觀,典雅莊重。房子周圍種著四株金鳳樹,樹幹粗壯,樹冠碩大,樹梢高度與小樓的屋頂齊平。金鳳樹還沒有到花期,鮮綠色的羽狀複葉整齊地排列在枝幹上,隨風搖曳,就像散開的鳳尾,鮮豔飄逸。

這裏是《平報》的原址。《平報》原來由錢若儲主辦。清廷遺老錢若儲仇視國民革命,隔三岔五就會撰文登在刊物頭條,不是攻擊國民革命,就是詆毀謾罵孫中山。

第二次東征勝利後,國民革命軍接管了《平報》。時任東征軍總政治部主任的周恩來,為壯大革命軍聲威,便下令將《平報》改組為《嶺東民國日報》,並任命李春瀾為社長。

在此之前,左派傾向的李春瀾曾在廣州《政治周報》工作,與毛澤東共事。

當時正值國共合作時期。《政治周報》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出版的刊物,毛澤東擔任主編,李春瀾是編輯。毛澤東見李春瀾工作勤勉,能力出眾,又是潮汕人,便向周恩來舉薦其回汕頭籌辦《嶺東民國日報》……“李副總編,你看一下關於本期副刊《革命》上的選編,需不需要再調整?”午飯後,李春江站在窗邊凝思靜慮時,編輯巫丙熹遞過來幾張紙,打斷了他的思緒。

李春江接過巫丙熹遞過來的稿紙,準備走到辦公桌邊去。不經意間,他朝樓下遠處的路口瞟了一眼。就是這一眼,救了他一命。

一隊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士兵,急匆匆向小樓飛奔而來。以前從沒有當兵的來過報社,聯想到大哥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李春江立即對巫丙熹和其他同事喊道:“不好,當兵的來了,可能要出事,大家快找地方躲起來。”

李春江一邊喊著一邊閃進辦公室,扔掉紙張,脫下長衫塞入櫃中,又從裏麵拉出一件皺巴巴的破舊棉布衫穿上。剛揉亂偏分頭,就聽得巫丙熹驚恐地喊道:“快,快,他們上樓了!”

大家匆忙找地方躲藏。樓裏本就地方狹小,根本沒有藏身之地,李春江急中生智,扭頭朝外麵走去。他剛走到樓梯口,一群士兵就惡狠狠地提槍衝上了三樓。

“站住,幹什麼的?”一名矮個士兵持槍吼道。

“送……送飯的。”李春江佯裝驚恐,怯生生地看了矮個子一眼。矮個子看他一身裝扮,發如亂麻,不像斯文的讀書人,於是用槍托在他屁股上砸了一下,大聲嚷道:“快滾開,別擋道!”

李春江捂著屁股趁機跑下了樓。跑離報社小樓五十多米,李春江一顆懸著的心剛準備放下,矮個子和另外一名士兵又提槍追了出來。“站住!站住!再跑我們就開槍了!”

李春江頓時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沒有猶豫,撒腿急逃。士兵開槍了,幾發子彈從他的頭頂和耳旁呼嘯而過。街上的路人聽聞槍聲,紛紛抱頭逃遁。

一條五六十米寬的內河攔住了逃路,千鈞一發之際,李春江一頭紮入河中。

兩個士兵站在河沿上,舉槍瞄準對麵河岸,等待河裏的人出水。突然,河中間水麵冒出一個人頭。兩人掉轉槍口,朝著水麵就是一串子彈。河麵頓時水花四濺。

之後,他們再次將槍口瞄準對麵河岸,打算將跳河者打死在岸邊。

幾分鍾過去了,水麵沒有絲毫動靜。

“這個挨槍子兒的死父仔,肯定是剛才被我們打中,沉到河底了。”矮個子說。

“等等,等他浮出水麵,我們再走。”另一個士兵說。

兩個士兵抱槍守在河邊。又過去了一袋煙工夫,河麵上仍然平靜如初。

矮個子說:“我家是打魚的,我知道屍體不會馬上浮上來。不等了,我們收隊吧,回去報告就說人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