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reference_book_ids":[7268600161616530491,7236307400490224696,7220723696376220675,7185526065354247226,6838936304063876104,7234082226822974479,7257453146656476200,7220723696556575804,689072837192843572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一連下了兩天的細毛陰雨,間或夾雜著針鼻樣的雪花,落地便成了黏稠的水珠,仿佛地上灑了一層桐油或米湯。雖然無風,但是天冷得很,天佑隻好躲在屋裏烤火盆。第三天晌午頭上,天光終於放晴了。天佑從窗子裏往外瞅,看到昏黃的太陽掛在頭頂,像一個沒燒好的瓷盤。外麵好像暖和了些。這兩天他真給憋壞了,回頭瞅瞅躺在大銅床上睡午覺的彭貴山。彭貴山中午喝了一碗陳年苞穀酒,此刻打著小呼嚕睡得正歡。
天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溜出去玩一會兒。
就在這時,隱隱地,飄來一陣貨郎擔子發出的撥浪鼓聲:噗隆咚咚——噗隆咚咚——還夾雜著貨郎拖長聲調的吆喝聲:“針頭線腦糯米糕,五花糖豆和剪刀……”這個貨郎上午時曾經來過,天佑想出去,彭貴山不讓。此時,天佑口水直流,他終於待不住了,伸手摸一下口袋,悄悄站起身,輕輕拉開屋門,溜了出去。在他身後,彭貴山似乎覺察到什麼,咕嚕了一句。天佑嚇得一激靈,停住腳。好在彭貴山翻個身又發出呼嚕聲,天佑放心地往大門口溜去。
偌大的院子裏沒一個人影,天佑的母親李鳳蓮在廳堂裏和下人打麻將。大黃狗也在窩邊睡覺,聽到動靜,它翻了翻眼皮,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繼續睡。天佑躡手躡腳走到大門口,看到厚重的柚木大門緊緊閂著,當班的侯七懷抱一杆鋼槍,斜倚在寨門樓上打盹兒。天佑輕輕咳一聲,侯七嚇一跳,剛想發話,天佑伸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不要聲張。
天佑輕手輕腳爬上門樓,抬眼就看到壕溝吊橋那邊有一個貨郎擔子,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大人,像一對夫妻。天佑別的不喜歡,就喜歡花花綠綠的糖豆,這一陣外麵風聲緊,彭貴山嚴禁家人外出,天佑口袋裏的糖豆,早就見底了。興許是貨郎夫婦知道天佑的喜好,那女的竟然抓起一把糖豆,衝天佑晃了晃,又撒在貨擔子裏,弄得天佑口水都要下來了。
天佑收回目光望向侯七。侯七緩緩地搖一下頭。若在平時,天佑會掏他的褲襠,或者會拿頭撞他,但是現在,天佑不想弄出動靜,尤其不想驚動彭貴山。天佑想了想,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小把銅板,遞給侯七。侯七抬眼瞅瞅大宅院裏無人,就接下了。
吊橋還沒放穩,天佑就像一隻小老虎,急不可耐地躥了出去。這當兒,貨郎夫婦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互相眨巴一下眼睛。天佑帶著一股小冷風,衝向貨擔。那個頭紮紫圍巾、上身穿綠棉襖的女人,望著越來越近的小男孩,目露精光。一瞬間,天佑突然發現她嘴唇上,竟然長著一小撮兒黑胡須。天佑微微一愣,步子慢下來。就在這時,那個男的飛步上前,伸出鐵鉗般的大手,像抓一隻小雞那樣拎起天佑,把他夾在腋下,同時打一聲口哨,就和那女的一起,丟下貨擔,奔向路旁不遠處的雜樹林。
天佑竟然來不及哭一聲。
站在大門旁的侯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麵前就不見了人影。他哆哆嗦嗦舉起槍,衝天空放了一槍,槍聲像炸雷一樣滾過天際。
彭家的大黃狗,率先狂吠起來。這一下,彭家大宅院頓時亂了套。
二十天前,給天佑過六周歲生日時,彭貴山專門從畢節老城隍廟重金請來一個有名的算命先生,給全家卜卦算命。老神仙燃上三灶香,跪拜過天地,又圍著彭家大宅轉了一圈,最後來到寨牆上,東南西北打望一陣,撚著黃胡須對彭貴山說,貴宅真是少見的好風水,日後必出大福大貴之人。旋即,他盯著天佑仔細看,微微頷首道,小令郎命數最好。又說,彭家明年可能會遇上一點小災禍,但隻要過了那個坎,以後就順風順水,一馬平川。
哪想到,此話才說過二十天,災禍就突然降臨。看來算命先生的話,屁用不頂。
禍是侯七惹下的,他嚇尿了褲子,在一旁篩糠。家丁頭兒老冉慌慌跑來,提出帶幾個兄弟立刻去追。老冉剛跑出幾步,彭貴山回過神來,又把他叫住,擺擺手說:“追個屁呀,晚了!”老冉又向主人提出,剁掉侯七一根手指頭,解解恨。彭貴山把瓜皮帽往地下一摔,狠狠地一跺腳說:“你要他的狗命,又有何用?算了!”
天佑是彭貴山的第四個兒子,他上麵的三個哥哥,老大天全在畢節城裏當保安隊副隊長,紅軍前些日子打畢節時,天全聞風逃到了貴陽;老二天鳳在縣稅警局上班;老三天保在貴陽讀書。天佑是彭貴山五十歲過後才出生的,小家夥聰明伶俐,虎頭虎腦,惹人喜愛,從感情上說,彭貴山更親近這個小兒子。當然他老婆李鳳蓮更是把身邊唯一的小兒子當作寶貝,百般疼愛。
聽說天佑被人綁走,鳳蓮當即就嚇暈了,掐了她好一會兒人中才醒過來。她抓住男人的手腕子說:“老爺,隻要舍得破財,天佑是不會有事的呀。”
這話提醒了彭貴山。彭家沒有仇人,歹人綁走天佑,不是為了尋仇,不是為了要他的命,顯然是奔彭家的錢袋子來的。
約莫一個時辰後,一個尖嘴猴腮的人來到吊橋下,說是送信的。侯七認出,此人就是剛才那個貨郎裝扮的小個頭男人。把來人請進正廳大堂,彭貴山迫不及待地接過信,看到一張髒乎乎的白紙上,兩行張牙舞爪的字:拿壹仟塊大洋換小孩,限明日中午十二點之前送到。
彭貴山心裏踏實了些,問:“什麼地方?”
尖嘴猴腮的人說:“一直往西,四十多裏,白虎山下有個磨盤洞,知道嗎?”
彭貴山知道有這麼個地方,點點頭,說:“那麼遠……如果不能按時送到呢?”
對方猶豫一下,說:“那就不客氣,撕票……”
彭貴山左眼皮一陣抖,腦袋上像挨了一悶棍,捂著腮幫子說:“這個價碼太高,我拿不出。”
按彭貴山內心的合計,贖回天佑,也就三百塊,頂多五百塊。一千塊現大洋,真是頂天了,這可真要他的老命。
對方說:“這個嘛,我可說了不算。”
三聊兩聊,彭貴山聽出來了,對方帶有湖南口音,顯然不是本地人。他有點裝腔作勢,卻又不像那些凶巴巴的土匪,滿嘴髒話黑話,他眼光裏甚至有些歉意。雖然相貌醜陋,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給他茶水,他一口不喝,拿給他紙煙,他也不抽。彭貴山幹脆直接問他:“兄弟,你們大當家的,是哪個?”
對方說:“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彭貴山隨口說出在這一帶有些名氣的幾股馬子(土匪),對方竟沒任何反應。他心下合計,即使是那幾股人馬,也是輕易不敢對他彭家下狠手的。何況是些小綹子,那更是不敢了,而且他們也不會有那麼大胃口。一千塊現大洋,在這烏蒙大山裏的窮地方,誰能拿得出手?
對方觀察著彭貴山的反應,提醒說:“破財免災,破財免災啊!錢不值錢,你兒子命值錢。”
彭貴山硬了硬心腸,說:“我彭某人不缺兒子……少一個一樣過。”
對方說:“我把信送到了,你看著辦。”
對方不願久留,即刻告辭。彭貴山送他到吊橋邊,他居然順手挑走了那副丟在大門洞裏的貨擔,大搖大擺地離開。
彭貴山心裏漸漸有了底。
二
彭貴山沒有猜錯,綁走天佑的,不是一般的當地土匪,而是傳說中的“紅匪”——紅軍的一支隊伍。
他們是賀龍的部隊,年前從湘西開拔過來,在貴州境內一路輾轉,當時叫戰略轉移,後來才叫長征。他們在貴州境內的烏蒙大山裏,暫時擺脫了國民黨精銳部隊的追擊,難得地贏得了幾天的休整時間。休整除了休息,還有一件重要事項:補充給養。
紅二軍團四師十二團在大部隊的左翼休整。三連駐地最靠邊,在白虎山東側一個七八戶人家的小村落紮營。三連連長徐發祥不怕打仗,就怕在這人煙稀少的大山裏搞給養,老百姓本來就窮,自己都沒得吃,哪有東西賣給你?尤其是三連到達駐地晚了一天,周圍的小村小寨都讓兄弟部隊征集過,實在沒什麼油水了,隻能發動大夥兒上山挖野菜,看能不能捎帶著打點野物。
補充給養,最好的辦法就是打個土豪。
可是,附近沒有什麼稱得上土豪的人家讓你打,即使有個把小土豪,也讓兄弟部隊搶先下了手。無奈之下,徐發祥安排一班長王大妮帶人到稍遠處轉轉,看能不能搞幾頭豬或幾隻羊回來。王大妮像他的名字一樣,生性靦腆,有點娘娘腔,但辦起事來卻不含糊,打起仗來更不含糊,當即帶綽號“唐三猴”的唐本奇等人東行。傍晚,他們回來了,是空著兩手回來的,連一根雞毛都沒帶回來。徐發祥發火,說:“你們還有臉回?不如在家挖野菜。”
王大妮卻笑了。
徐發祥說:“老子急得屁股躥火,你還笑!”
王大妮把連長拉到一旁,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往東翻過一座不算太高的山,約行二十公裏,有一個較大的村子,名為彭家寨,那裏有一個大土豪。唐三猴摸進村裏搞清楚了,那個叫彭貴山的土豪是方圓幾十裏內最有錢的大戶人家。王大妮說:“打下這口‘肥豬’,夠全連吃仨月。”
脾氣焦躁的一排長胡乃剛湊過來插話說:“那就連夜打,我們一排上。”
王大妮搖頭擺手說:“不好打,不好打。”
胡乃剛說:“打個土豪,有啥難?連長,我保證明天天亮前拿下。王大妮,你少囉唆,趕緊帶路。”
“不行不行……”王大妮嘴巴慢,越說越說不清。站在一旁的唐本奇接過話頭說,確實不好打,他都偵察清楚了,彭家大宅院依山而建,山背後是懸崖,根本爬不上去;環繞院牆的其他三麵,是一個深七八米、寬五六米的天然壕溝,隻能通過大門口設置的吊橋通過;而且院牆高達一丈多,全都是青石壘就,十分堅固,簡直就像一個天然大碉堡,沒有炮,別想打開豁口;況且彭家還有八杆鋼槍護院,據說家丁槍法也都不賴。尤其是再往東麵二十多裏的蘆花鎮,駐有中央軍一個團,如果一時半會兒打不下來,脫身都難……
這下徐發祥和胡乃剛都不吭聲了。都是見過大陣仗的老兵,一聽這個就知道這塊骨頭不好啃,恐怕這也是紅軍來了彭家不躲不跑的原因吧。而且徐發祥清楚,上級有命令,為防止暴露,各部隊隱蔽待命,尤其不準擅自往東行動,那個方向有中央軍的主力布防。
胡乃剛生氣地瞪一眼王大妮和唐本奇:“那你們帶回這個情報有鳥用!”
徐發祥眉頭皺成疙瘩,料想這塊肥肉吃不成,擺擺手,讓大夥兒散了。當天夜裏,他睡不著,急得嘴唇上起了水泡。半夜,王大妮和唐本奇溜進他住的小柴房,說出一個大膽的設想。徐發祥一聽,腦袋有點大,說:“扯淡,紅軍咋能幹這事!”
唐本奇說:“你打土豪是為錢糧,幹這個不也是為了錢糧,咋就不能幹?況且這麼幹,不用動刀動槍,還少死人,劃算!”
王大妮在一旁幫腔:“連長,我帶人悄悄去幹,你們領導裝不知道就是。”
這可不是小事。徐發祥想了想,還是不能幹。雖說王大妮、唐本奇講得有一定道理,是很劃算的事,但紅軍不能這樣幹啊,也不允許這樣幹。徐發祥把想法說出來,唐本奇急得像猴子一樣,差點跳到那張小木桌上去,說:“搞不到錢物,這一路走下去,得餓死多少兄弟!都這個時候了,過了今天沒明天,總不能當餓死鬼吧!”
王大妮也是急得不行,說:“連長,你不讓幹,一定後悔。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先把肉吃到嘴裏再說。這樣的好事,哪去找啊?過這個村,沒這個店了!”
任他二人怎麼勸,徐發祥就是不鬆口,二人隻好悻悻離去。
第二天天剛放亮,胡乃剛匆匆跑來連部報告,說是王大妮和唐三猴不見了,而且趁他睡著,把他的短槍也給偷走了。“連長,他們會不會開小差?”胡乃剛焦急地問。一路上不時有人開小差,胡乃剛怕了。
徐發祥馬上就意識到這二人幹什麼去了,腦袋嗡的一聲,似乎要炸開來。他愣了愣,指著胡乃剛的鼻子說:“那個事幹不得!”
“哪個事?”胡乃剛有些蒙。
“一排長,你趕緊帶人給我往彭家寨的方向追,無論如何把他們給我截回來!”
兩個人隻帶一支短槍,跑去彭家寨,還能幹什麼?胡乃剛眨巴幾下小眼睛,當即猜了個大概。他答應一聲,換了便裝,喊上一班副毛小虎,急急忙忙往東而去。徐發祥在他身後喊:“要是有什麼差錯,你也別回來了!”
而此時,王大妮和唐本奇已經接近了彭家寨。二人邊走邊合計,可具體怎樣動手,卻一時拿不出辦法。恰巧,在寨子外麵路遇一個貨郎。唐本奇立馬來了主意,向貨郎提出,借貨擔一用,過後歸還,會給他賞錢。貨郎不幹,怕影響生意。唐本奇從懷裏摸出一塊大洋,說要買下貨擔。貨郎還是不幹,嫌少。唐本奇衝王大妮使個眼色,王大妮就把短槍掏了出來,貨郎當即嚇得臉變了色,接過那一塊大洋跑到了路旁。這塊大洋是唐本奇的“私房錢”,上次打土豪時他偷偷藏下的,王大妮幾次提出讓他交公,他不幹,竟然派上了用場。“班長,這就算我交公了啊。”他說。
二人遷回到彭家大宅院西麵不遠處的雜樹林裏。王大妮同意唐本奇化裝成貨郎,到彭家大宅門口引小崽子出來,他負責接應。唐本奇挑著擔子,搖著撥浪鼓,順著一條青石板路,朝彭家宅院大門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在那兒吆喝了好一陣,撥浪鼓搖得手腕子都酸了,就仿佛一塊塊石頭子兒丟到棉花堆裏,對麵的大宅大門緊閉,無聲無息。門樓上當班的家丁抱著鋼槍,似乎也懶得理他。他擔心時間久了引起對方懷疑,趕緊離開了,折回到王大妮藏身的雜樹林裏。
王大妮焦躁不已。如果這個辦法不靈,他也實在拿不出別的招數了。他開始後悔,不該腦袋一熱,擅自倉促行動,弄到這個地步,騎虎難下,進退兩難,回去怎麼交代?他不由瞪了一眼唐三猴——偷跑出來幹這事,是這個臭猴子想出來的,他沒好好考慮就采納了。應該做好方案,按計劃行動,擅自胡來,終究不是辦法。王大妮暗自決定,事情辦砸,回去就辭掉班長一職,願接受任何處分。
唐本奇眼珠骨碌碌轉著,他不死心。王大妮也不死心。他們想再試一次。王大妮決定親自出馬,說:“你個唐三猴,尖嘴猴腮的,看著就不像個好人,誰能上你的當?”他打算和唐本奇一塊去引崽出窩。他吩咐唐本奇想辦法搞一身女人的衣服來。唐本奇明白班長的意思,溜出樹林,三轉兩拐,來到山邊一戶百姓家裏,趁這家沒人,進到破屋裏,翻騰一陣,把一條紫色的圍巾,還有一件破舊的綠棉襖卷在手裏,臨走,他把身上僅有的五個銅板留下了。
這一次,居然得手了。
兩個人一口氣跑出五裏多地,找個隱蔽處停下。小崽子不停地哭,唐本奇拿出一隻麻袋罩住他,哭聲頓時變小了。王大妮回頭望,不見有人來追,脫下綠棉襖,摘下紫圍巾,丟到一旁。唐本奇掏出事先備好的紙筆,把紙鋪在一塊石頭上,請班長寫信。王大妮拿起筆,嘀咕:“五百行不行?”
“太少了,一千!”唐本奇說,“班長,我看清了,就那個大宅院,裏麵都是寶,要兩千都算少的。”
王大妮還是覺得有點不妥,遲遲不下筆。唐本奇有些急了:“班長,你仁義,那你跑來幹什麼?就這個大土豪,不知喝了窮人多少血,我們隻要他錢,沒要他的命,夠客氣了!”
唐本奇從小在地主老財家幹活,吃盡了苦頭,所以他最痛恨有錢人,恨不得把他們全殺光才解氣。王大妮心下合計,這事能成,唐三猴是首功,不妨聽他一回,於是說:“一千就一千……咱要一千,老土豪能給五百,咱也知足。”
唐本奇拿上信,隻身返回了彭家寨。
三
晌午頭上,胡乃剛摸進寨子,從百姓口中得知彭大財主家的小崽子被人劫走,心裏有了底,立刻往回返。日頭偏西時,在半道追上了王大妮和唐本奇。看到王大妮和唐本奇興奮的樣子,胡乃剛知道,如果此時勒令他們把小孩子送回去,他們一定會違抗命令。
“排長,你是來接應我們的吧?”唐本奇說。
胡乃剛苦笑,沒有說話。他想好了,先回駐地,有事情他擔著。
幾個人輪流扛著小崽子,惴惴不安地回到連隊駐地。徐發祥一見,頭更大了,他忍著,沒發作。唐本奇把小崽子從麻袋裏抱出來,小家夥這會兒居然睡著了,臉蛋紅撲撲的,嘴角掛著亮晶晶的口水,看上去蠻可愛。唐本奇想搖醒他,徐發祥說:“放我鋪上,給他蓋好被子,讓他睡。”
王大妮冷靜下來,知道闖了禍,頭一低,說:“連長,咱們連太需要這筆錢了,它能救好多戰士的命啊……”
徐發祥冷冷地說:“打土豪,當然可以,紅軍有時靠這個解決給養,打不下來,怪我們沒本事,但不能饑不擇食,用這種下三爛的辦法搞錢。”
“情況特殊,就這一次。”唐本奇不服氣地說。
“一次也不能幹。你們聽著,明天上午,這孩子從哪來的,給我送哪兒去。”徐發祥不容置疑地說。
胡乃剛知道連長的脾氣,他想好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就說:“好吧,我們執行。”
正說著時,小崽子醒了,蹬開被子,哇哇大哭,要找阿爸,找阿媽,他的嗓子早就啞了,哭聲像一個狼崽。唐本奇上前哄他,冷不防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右手背被咬出兩排牙印,血珠子滴落到地上。心裏有火的唐本奇忍不住打了他一下:“狗崽子,你敢咬我……”這下他哭得更歡了。
徐發祥讓唐本奇等人都走開,自己親自哄,他拿給小家夥一個山梨,興許是餓了,小家夥一把奪過來猛咬,幾口就吃光了。徐發祥又拿出一個摻了野菜的窩頭,小家夥以為是什麼好吃的,奪過來隻咬一口就吐了出來,張手把窩頭朝徐發祥扔去,差點砸中徐發祥的臉。他繼續哭,怎麼勸都不行。徐發祥趕緊讓炊事班長想辦法搞點好吃的,後來弄來三個煮雞蛋,哄他吃下去,大概是填飽了肚子,他才止住哭,抽搭一陣,又睡了。
這一夜,徐發祥是摟著小家夥睡的。半夜,他醒了,又哭起來,鬧著找阿媽,要吃奶。徐發祥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了,還吃奶?他不知道,這小家夥雖然已過六歲,但有個習慣沒改,每晚睡前或者夜半醒來,都要咬一咬媽媽的乳頭,盡管已不可能有奶水。這夜突然沒了奶頭可咬,他自然不習慣,鬧騰了好一陣,徐發祥毫無辦法,隻能任他哭號。後來他實在是困乏了,才又沉沉睡去。
彭家大宅也是一夜沒消停。彭貴山親自動手,把埋在柴草房裏的兩個壇子起出來,裏麵有八百多塊大洋,鳳蓮把壓箱底的錢也拿出來了,總算湊夠了一千塊。望著一堆白花花的光洋,彭貴山麵如死灰。
這幾乎是他彭家的全部家底。
彭家的家業,主要是彭貴山父親一輩攢下的。他父親當過清朝的縣令,到了彭貴山手上,家裏有四十多公頃的土地,還有幾家店鋪。他父親臨咽氣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積攢了一輩子的家業,叮囑他務必守好,否則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會饒過他。這一千塊錢白白流出去,彭家實打實是傷筋動骨了,以後想翻身,難。他不想對不起祖宗,也不想兒子出事。一夜間,他腦袋上的白頭發多出不少。
猛吸了兩袋水煙後,彭貴山終於打定了主意——你們說要一千,我隻拿五百。這本來就是一場生意嘛,做生意哪有不討價還價的,總不能你說多少就多少吧?我兒子在你們手裏不假,可我還是那句話:老子不缺兒子,老子四個兒子,少一個天也塌不下來。他又合計,五百塊現大洋,對於窮途末路的“紅匪”來說,已經是大錢了,這裏麵大有轉圜的餘地,他不相信他們真會“撕”了天佑。
天快亮了,彭貴山吩咐家丁頭子老冉牽過一匹騾子,把五百塊大洋裝進兩個木箱子,餘下的錢重新放回壇子裏。鳳蓮看出端倪,不幹了,哭道:“老爺,你這是要天佑的命啊……”
“誰會要他的命?他們要的是錢。我合計,拿五百就能辦成。”
“人家要是不幹呢?”
“你怎麼知道他不幹?他們要是幹呢?我不就省下了五百?”
鳳蓮還是不同意:“老爺,攤上這事,寧舍錢,也要保命。”
“我是既少花錢,又要保命。這樣吧,先把這些錢送去,他們真要不幹,再回來取也不晚。”
“那樣就晚了……哎喲我的兒啊……”
“哭!你哭個屁!大清早的,喪氣!”
鳳蓮嚇得趕緊閉了嘴。彭貴山是出奇的倔,這一點鳳蓮最清楚,知道拗不過他,鳳蓮回屋燒香念佛去了,她去跪求觀世音菩薩保佑兒子天佑平安回來。
這一天是個少見的好天氣。太陽從山尖冒頭時,彭貴山親自把老冉和侯七送到村口,這二人負責去贖天佑。老冉以前在集市上幹過經紀人,嘴巴好使,死的能說成活的,手腳也利索,彭貴山很信任他。彭貴山叮囑老冉,如果對方嫌少,不要搞翻,馬上趕回來取錢,無論如何要保住天佑不受傷害。老冉再三讓主人放心,一定把事情辦妥,絕不會傷著小少爺一根汗毛。
本來彭貴山想親自去贖兒子,老冉提醒說,老爺,你不露麵,事情還好辦,你去了,他們再把你扣起來,就不是一千塊的問題了,那些天殺的“紅匪”,啥事做不出來啊?彭貴山想想他說得有道理,就不再堅持。
老冉和侯七牽著騾子走遠了。
天佑後半夜睡得很香甜,一覺醒來,太陽照到了臉蛋上。睜開眼,看到的還是陌生人,他又想哭。突然,一隻小灰野兔吱吱叫著,站在他眼前的破被子上。小灰兔被一條細繩拴著,想跑也跑不了。天佑的注意力放到小兔身上,沒再哭出來。
小灰兔是唐本奇一大早上山捕來的,為此他把膝蓋都磨破了。
草草地吃過早飯,胡乃剛吩咐王大妮,趕緊把小崽子送走。這時,團部通信員騎馬趕來,送來了團部的緊急命令:中午十二點,全體開拔。據說,四周的國民黨正規軍,已開始合圍紅二、紅六軍團,賀龍、任弼時等首長命令,在敵人大軍合攏之前跳出包圍圈。
問題隨之來了:去彭家寨來回八十多裏地,十二點之前根本趕不回來。胡乃剛請示徐發祥,最後決定,與其去送,不如原地等。不是約好十二點“交貨”嗎?大不了見了彭家的人,不收錢,把孩子還給他就是了。戰士違反命令搶了人家的孩子,犯了錯,知錯就改,不正說明紅軍是仁義之師嗎?
這天上午,因為有小灰兔的陪伴,天佑基本沒再哭鬧。唐本奇帶著他,他抱著小灰兔,到村頭的田地裏玩耍。他們拔出剛冒尖的青草葉兒喂它,二人在光禿禿的田野裏玩得很盡興,嘻嘻哈哈的,無拘無束。唐本奇一時忘了這孩子最初是用來換錢的,恍惚間把他當成了房東家的孩子。日頭近午,王大妮派班副毛小虎來通知他,把孩子帶到磨盤洞去。
王大妮半晌午就帶幾個人到磨盤洞等人,為防止對方前來偷襲,還布置了警戒。結果等到日頭當頂,眼看十二點到了,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徐發祥和胡乃剛急急趕來,眾人分析說,老財主絕不會為了一點錢而置親生兒子生命於不顧,一定會派人來的,到這兒四十多裏山路呢,路不好走,一千塊大洋也夠好幾個人背的,也許路上耽擱一會兒,那就再耐心等等。
可部隊出發的時間到了,徐發祥不能再等,他命令王大妮帶一班全體留下,繼續等,務必平平安安把孩子交還給人家,最遲等到太陽落山,如果再等不到,立即連夜追趕隊伍。他把隊伍的行軍方向和當晚宿營地點告訴了王大妮。
這天下午,一班的人都感覺十分漫長,站在山尖上手搭涼棚往東望,直看到眼睛發酸發虛,逶迤的山路上,還是一個人影都見不到。太陽就要落山,到了連長規定的時間,他們必須去追趕隊伍。
王大妮犯了愁。小崽子怎麼辦?連長走的時候,並沒交代如果等不到來人,怎麼處理這個小家夥。也許連長以為,他們家一定會來贖人的,不過是晚到一會兒而已。
大家吵吵嚷嚷一陣議論,形成兩種意見:一是把小崽子丟下,反正他家人早晚會來接他;二是把他帶走,大夥兒忙活兩天,一個銅板都沒搞來,就這樣白白放掉他,竹籃打水一場空,也太便宜那個老財主了。
唐本奇堅決反對第一種意見,說:“你們想過沒有?馬上天黑了,把他一個小崽子留這兒,讓野獸叼走怎麼辦?”
班副毛小虎反駁說:“瞎操心,這幾天你們誰見過野獸?要是有野物,我們就有的吃,用得著去綁他?”
“沒人管他飯,餓死怎麼辦?他爹是個土豪該死,可他還是個孩子,他有啥罪過?”
毛小虎愣一下,說:“把他送村裏去,總有願意收留小男孩的人家。”
唐本奇又反對:“誰家養得起他?你們都看到了,他不吃差的,光吃好的,從昨晚上到現在,吃了十個雞蛋!傷兵的雞蛋,都勻給他吃了。現在可好,雞蛋都吃夠了,要吃肥肉。老百姓家,哪兒去給他弄肥肉吃?”
最終,不能丟下孩子不管的意見占了上風。班長王大妮也是這麼個想法,先把人帶走再說,前一陣子,部隊一直在這烏蒙大山裏轉圈子,說不定哪天還能轉悠到彭家寨呢。到時候把小崽子交給他親爹就是了,還得告訴他紅軍是仁義之師,不為錢而來。
唐本奇彎腰背起小崽子,一班的人在王大妮帶領下,急慌慌去追趕大部隊。途中,毛小虎問天佑:“喂,小家夥,你叫什麼?”跟紅軍戰士待了一天一夜,除了沒啥好吃的,天佑已經不怎麼怕了,那隻小灰兔,更讓他覺得很好玩。那個捉來野兔的叔叔,長得像個猴子,動作也像個猴子,也讓他感覺很好玩,他在心裏叫他“猴叔”。
“喂,小家夥,問你呢,你叫什麼?”毛小虎又問。
天佑咕噥道:“天佑。”
“什麼?天肉?你們聽這鬼名字,這狗日的天天想吃肉!”
有人氣憤地說:“地主老財,除了吃肉就是喝血,沒個好東西。”
王大妮問:“唐三猴,他到底叫什麼?”
唐本奇也搞不清他叫什麼。又問,問來問去,終於搞清了,他叫天佑。
唐本奇心裏瞧不起毛小虎,尤其這貨堅決主張丟下天佑,讓唐本奇很惱火,就說:“毛班副,你真沒文化,人家叫天佑,老天保佑的意思。懂嗎?”
“老天保佑誰?保佑他還是保佑你?”毛小虎反擊。
唐本奇愣了愣,回答道:“他跟誰走,就保佑誰。”
王大妮給搞得心煩意亂,喝令所有人都閉嘴,抓緊趕路。王大妮平時脾氣好,很少發火,一班的弟兄都敢跟他開玩笑,但是他偶爾發一次火,一班的人還是很怕他的。當下沒人再吭聲,隻聽到一片沙沙的腳步聲。
這天下午,彭貴山一直站在村頭等,結果他也是什麼都沒等到。天黑盡了,鳳蓮又哭開了,怪他應該痛痛快快拿出一千大洋去贖人,非要偷奸耍滑,討價還價,到頭來兒子不但沒贖回,五百塊大洋也沒了,真是賠了兒子又蝕錢。
無論是彭貴山,還是王大妮、唐本奇、徐發祥、胡乃剛他們,都沒有想到,老冉和侯七去贖人的路上,出了岔子。兩邊的人到死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岔子。
老冉和侯七根本沒去磨盤洞。半道上,兩人都在盤算,即使在彭家幹一輩子,也掙不到這麼多的錢,五百塊明晃晃的大洋呀!何況由於他們的疏忽大意,導致小少爺被綁票……看著五百塊大洋,心裏的欲望藏不住,終於如野草般拱了出來。
天賜良機,機不可失,二人一合計,心下一橫,於是撥轉騾頭,奔往四川方向去了,從此消失,無影無蹤。
四
如果不是因為兵荒馬亂,行軍打仗,誰見到這孩子都會感到喜興。他虎頭虎腦,招風大耳,額頭鼓鼓的,兩隻尖尖的小虎牙,紅撲撲的大臉蛋,就像年畫上的招財童子一樣。
一路行軍,風餐露宿,他瘦了些,黑了些,但也顯得結實了。
那天半夜,一班的人帶天佑追上連隊之後,連長徐發祥又氣又惱,卻也暫時沒有別的辦法,隻好以連隊黨支部的名義,宣布給胡乃剛、王大妮、唐本奇每人一個記過處分。拿到處分,三人心裏反而變得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