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仨團長(1 / 3)

坦克團移防遼寧大石橋。先是就部隊抵達,嗨嗨喲地建了營盤,部隊家屬才抵達,抵達遮掩在蘋果樹林子中的營盤。就是在這兒,我躥成了大小夥子,初中畢業,預備讀高中,預備讀大學,預備……

姥姥跟我擠眉弄眼:“就讀一高,你爸給那學校作過報告,跟校長一說保管沒問題!”

我點頭:去營口第一高級中學讀書,當時是初中生們的夢想呢!但是,我躊躇:爸是英雄,是團長,肯去走這個後門嗎?“得讓媽跟爸說。”我說。我對這目標能不能實現有些懷疑。老爸可不是我們的棋子,你想讓他咋走就咋走。老爸是咱家的最高統帥,按規矩咱們得聽他的!

“你媽哦……夠嗆能給你說……我給你說!我給我大外孫子說!”姥爺跺腳說,下了很大的決心跺腳說,“我大外孫要讀大書做大學問家的!”姥爺向我嘿嘿笑。

“嗯,你也總算該衝鋒陷陣一回了!”姥姥表揚姥爺。

姥爺跟我的父親說,父親不動聲色,而後還點頭:“你的大外孫是得念大學呢!”

“就是,就是!”姥爺興奮。

“豔良差不了的!”姥爺興奮。

媽瞅老爸,眼中滿是狐疑。

“你白叔找你有事。”父親悄聲跟我說,神秘,詭秘。

營區,一隊士兵在甩正步,在口令中甩著正步。我甚至不由自主地讓自己的步伐和了那口令的節拍。我敲軍務股股長辦公室的門,敲出了一聲吼:“請進!”吼得我一哆嗦,一激靈,推門,白叔的目光淩厲地望過來,白叔的麵前竟然站著——劉景波!他來這幹啥?

“哦,豔良!進來進來!”白叔朝我擺手。而後向景波擺手:“去吧去吧,聽信!”

景波朝我一笑,神秘、詭秘地一笑,再跟白叔說:“白叔,那我走了。”此時的愣小夥顯得特溫柔,甚至靦腆。

屋隻剩了我和白叔,隻剩了我和管兵管得特嚴厲被暗地裏叫作白黑子的白叔。難道我又犯了啥錯?我甚至使勁想自己犯了啥錯。

白叔從辦公桌後站起,繞著我踱步,而後站定:“咱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咋樣?陸戰打得咋樣?”

“厲害!”我納悶,咋問這問題?

“海軍、空軍呢?海戰、空戰呢?”

“還想……也厲害。”

“不!不厲害!因為沒有製空權,我們多犧牲了成千上萬的先烈!因為海戰力量的薄弱……當初我們沒能拿下台灣!”

我迷惑白叔的話題。

“如果現在給你個機會,讓你成為人民海軍中的一員,小夥子,你願意嗎?”

“願意!”我胸脯一挺,大聲回答。

白叔點頭,回辦公桌後將一張表推送我麵前:“填表!”

“是!”吼了這一聲,我才捧拿那表,我的手甚至因激動而顫抖。

出了白叔的辦公室,走在營區,我通身的熱血在沸騰,在燃燒,我的步伐甚至跌跌撞撞,我甚至差一點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朝我笑,是團長!是我的父親!我朝他一笑,離去,跌跌撞撞地離去,我甚至想高呼:“我就要成為海軍了!”世界都在瞅著我笑。

姥姥、姥爺聽了消息驚訝地瞪著眼睛。

下班回來的媽聽了消息驚訝地瞪著眼睛。

“豔良……不是……預備念書的嗎?”晚飯的飯桌上媽小心地說。

“是啊,是去念大學的!咱部隊就是所大學!最光榮的大學!豔良,是吧?”父親笑眯眯地望我。

“嗯!我提前去念大學了!”我說。

“我也要去!”豔斌嚷。

父親微笑:“你啊,不急!”

“急!咋不急!”二弟眼淚都要下來。

“不急!”父親慈祥。

“急!”二弟乓地將飯碗頓在飯桌上。

“急啥?沒準將來讓你當空軍開戰機在你哥腦瓜頂上邊飛!”老爸說。

二弟當時就瞪大了眼睛,驚——喜!咧嘴笑,得意地望著我笑,端碗往口中扒拉飯。

“部隊是所大學校!”父親的話深深印記在我的腦海。

首先進入訓練團,上課,訓練。遊泳池中,新兵練水性,我泥鰍魚一般,教官瞧著直點頭。其實我的夢想是做駕駛員,做駕駛戰艦、戰艇的駕駛員,或者,做戰艦、戰艇上的炮手;或者,上潛艇,鑽入大海、大洋神出鬼沒——盡管我隨即就知道其實潛水員很苦,苦才磨煉革命軍人的意誌呢!可是,在上旗語課的時候,我忽然對教官手中示範著的那信號旗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眼前浮現父親高舉戰旗衝鋒陷陣……戰旗,其實也是傳遞信息,號令將士:前進!前進!前進!父親的坦克團移防大石橋的時候,我還在念初中的時候,三四六團的前警衛排長李富貴,當時為某地縣委書記的李富貴,找到了坦克團,見到了我的父親。四目相對,好半天,我的父親才喊出:“小山東!小山東!”

老戰友緊緊擁抱在一起都是涕淚交流。李富貴在朝鮮負傷被送回國內醫治,老夥計足有半個月就昏迷不醒狀態,大難不死,在死亡線上溜達一圈回來了!由於傷情,他複員了。

父親沒讓老戰友住招待所,拉到了自己家,找了劉叔作陪。我娘炒菜。那酒喝的,那嗑嘮的,雖然就仨人,感覺好像一個加強班的人馬在聚會!他們嘮著戰爭年代的一次次戰事,嘮到了軍旗手……“老王那軍旗打的,夥計,那軍旗打的……”李富貴高挑大拇指,“瞧著老王你手中的那杆大軍旗,夥計,我眼饞呢!多少人眼饞!”李富貴嘻嘻一笑:“有時候我都巴不得你光榮了呢,好能輪得上我掌旗!”“媽拉個巴子……”父親罵,瞟向我。

我咧嘴一笑,表示我明白父親不是真罵老戰友。那些新鮮的故事,我就沒從父親口中聽到……我望著教官手中示範著的信號旗,耳畔仿佛傳來父親的聲音:“小子,你也要做大旗官?”我不禁咧嘴笑了:是的,我願意我想做!但是,揮舞這信號旗,不是軍旗手,隻是——信號兵。但是,也是掌旗,我願意,我想做……當然,也得部隊讓你做。但是,我對那《旗語手冊》著了魔,瞧著圖解,想著教官的示範。也想到交警指揮車海人流的手勢。也想到了舞蹈演員展現的人體美。揮舉信號旗,也可以是藝術。也可以具藝術上的美感,也可以如語言具有著情感的厚度。我在圖解旁再做圖解:如“有力”,如“舒緩”,如……一本《旗語手冊》被我倒背如流被我複印在心中,而且,有了一本我自己獨有的《旗語手冊》,嘻嘻,王豔良版本!

林蔭下,我正研讀《旗語手冊》,正一邊研讀一邊以手代旗比畫呢,猛然瞧見訓練團政委打遠處走來,我立正,不由自主地以手代旗旗語:“首長好!”

政委一怔,隨即也以手代旗旗語:“小夥子,做功課呢?”

旗語:“是!”

旗語:“看的什麼書?”

旗語:“《旗語手冊》。”

旗語:“學習上有什麼困難嗎?”

旗語:“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沒困難!”

政委凝視我,旗語:“繼承革命傳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小夥子,好樣的!”

政委上前,拿起滿是我的注解的《旗語手冊》看,拍拍我的肩膀,點頭。

一年以後,訓練團政委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以手代旗旗語:“願意留在訓練團做教官嗎?”

我一怔,以手代旗旗語:“願意到戰艦、戰艇上去,去經風雨見世麵!”

政委一怔,旗語:“我尊重你的選擇——其實,組織也可以直接就做出決定:將你留下做教官!”政委微笑望我。

我旗語:“感謝組織!如果組織命令我做什麼,我將無條件服從!”

政委旗語:“好樣的!”

結業典禮,我捧拿了優秀學員證書。老爸說:“部隊是所大學校。”老爸,我在訓練團是優秀學員。

我的崗位被確定:在護衛艦大隊旗艦指揮台,在指揮員身邊,我是——信號兵!桅杆上懸掛的旗幟,其實那是戰艦的語言;我手中的信號旗揮動,傳遞著語言;我操作著信號燈,燈光閃爍穿透濃霧,傳遞著語言,我是——信號兵!

作為海軍,遊泳是常態訓練。從海岸向大海深處遊。海水的浮力,更叫我感覺如魚得水,我把戰友們遠遠地拋在後。時而蛙泳,時而仰泳,時而潛泳,我才不顧海岸越來越遠。在永安的時候,夏天,我和景波總偷著去洗野澡。媽嚴令不許我們洗野澡。可是我禁不住池塘的誘惑、景波的勾引,總去。那池塘,別人紮猛子也就能紮到當中,我從這一邊一頭紮下去,可以踩著塘底的淤泥奔跑,在水底下奔跑,從另一頭猛地躥出,讓夥伴們目瞪口呆。那時我就是小夥伴中的遊泳冠軍。沒少挨打。媽下班回來,問:“洗野澡沒?”“沒!”我說。小妹一旁嘻嘻笑,還撇嘴,泄露著天機,恨死我了。姥姥一旁說:“撓他胳膊!撓他胳膊!”媽就抓住我一條胳膊,一撓,撓出白印,就是耳光,劈頭蓋臉,打得你眼冒金星兩耳嗡嗡天旋地轉不知道了東南西北。

一小艇上了來,立著政委和教官,大隊政委喊:“這回咱們可不怕再搞遊泳大賽了!

好小子!”

我劈波斬浪,遊了萬米,是遊得最遠的,冠軍!我被歡呼著的戰友一次次地拋向天空。

母親來信:二弟豔斌也戎裝加身,也成為海軍戰士,也在北海艦隊,進入北海艦隊訓練團培訓呢。坦克團移防大石橋,母親成為郵電局的職工。母親拿鉛筆寫的信,一筆一畫的,字跡黑潤,信紙的背麵凸顯著字,力透紙背。母親信中說:你二弟聽說了征兵的消息,自己就去找你白叔報名,都沒跟你爸和我打聲招呼就報了名。你爸逗他:“不想當空軍了嗎?開戰機在你哥頭頂上飛!”豔斌說:“萬一沒機會當空軍呢?那不耽誤我前程嗎?”你哥倆好好幹,給爸、媽爭光!現在,他們都叫咱家是軍人之家,媽很自豪呢!

我微笑了,望向南方,彼岸,北海艦隊青島基地,我的二弟瞧著大哥鉚勁兒呢!二弟內向,內秀,要是瞧準了啥事,可不能小覷他。

基地信號兵大比武,我連續兩年奪得第一。

首長對我的評價:準確而又富有激情!

戰友對我的評價:很有藝術體操的味道!看著都是享受!

“也許,還可以更好!”我說。那種學無止境的盡頭,我在戰友的眼神中看到了肅然起敬。

母親來了郵件。一套高中課本,課本中夾帶著母親的信:你爸到高中作革命傳統報告,跟學校要了兩套高中教材,說你和豔斌都因為當兵沒能念高中,要在部隊補上這些課程。自己去補。你爸讓我叮囑你們:多學一點,就多一點人生的財富!你爸說,當然可以做革命的螺絲釘,但是能做革命的軸承不是更好?能做火車頭不是更好?

我笑了。老爸、老媽的溫暖籠罩我。我望向青島方向,二弟豔斌一定也如我,捧著高中課本,感受著濃濃的父愛、母愛的溫暖,感受著父親的期望,殷切期望。

護衛艦大隊出渤海灣演練歸來,途中與北海艦隊二弟豔斌所在的驅逐艦支隊相遇,我們歸,他們出渤海灣,雙方將士站列甲板,指揮員一次次高聲:“敬禮!”我也揮舉信號旗旗語:“致以革命戰鬥的敬禮!”我的目光搜索著友軍戰艦的編號,搜索到了二弟所在的驅逐艦,在站列甲板的戰士中搜索,但是,沒能辨認出二弟的身影。後來二弟來信,說他看到了我,其實他就在甲板站列的隊伍中。二弟說,看大哥在旗艦高高的指揮台揮舉信號旗,他都跟著自豪。他說要是老爸見了,也能自豪!兵兄兵弟,做龍做虎!

老爸不給我們寫信,老爸的話總是由老媽傳達。補學高中文化課,是老爸的指示!

我像研讀《旗語手冊》一樣研讀那些課本。我像戰爭年代老爸和他的戰友們攻占敵軍一個個陣地一樣攻克著難題。難的是數學。實在弄不明白了,我去駐地附近的一所高中,去找數學老師請教。他們驚異,他們超乎尋常地幫助著我。知道我在他們的教研室會感到拘謹,就帶我出來,在學校外的樹林中坐下,給我講解。不管是哪位老師,分手的時候總是說:“有啥問題就再來!”我總是軍禮,並高聲:“謝謝您的指導!”老師在課堂上跟學生講到了我,拿我好學的精神激勵孩子們努力學習。部隊首長的孩子回家講給了首長,把這事說給我,微笑,再把一種鼓勵拍進我的肩。

裝甲兵學院在部隊選學員,考試。我微笑:老爸似乎老謀深算!錄取名單公布,我榜上有名。

“你老夥計……”景波向我高挑大拇指。

“王豔良同誌,你可以離崗做就學準備了。”大隊政委說。

“我請求堅守崗位到最後一天!”我說。我想說:最後一刻!

政委凝視我,點頭:“好!”

而且,還參加了一場海戰演習。隆隆炮聲中,我揮舉信號旗,強忍淚水。那一刻我甚至不想離開不想去什麼深造。我意識到:去的是裝甲兵學院,肯定是再不會回到戰艦。

回到基地,母親已經在部隊招待所。母親帶來了父親送我的一管黑得潤潤的鋼筆,一摞的筆記本,一筆記本的扉頁寫著:兒:

學習的敵人是自己的滿足!

父:王景文

“你爸很為你高興,讓我告訴老二要向大哥學習。”母親說。

“薑還是老的辣!我老爸高瞻遠矚呢!”我嬉皮笑臉地說。

“那你就照老爸說的去做!”母親正色。

“是!”我哢地給母親一個立正。

“沒正形!”母親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