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闖關東(1 / 3)

我有仨爺。我的父親就跟我們哥仨叨咕:“你們有仨爺,咱家哪能不出爺們兒!”

當時我還不太明白父親所說爺們兒的含義,以為就是男人呢。男人未必是爺們兒!

我的第一個爺爺姓遲,是山東蓬萊人,奶奶是萊陽人,兩戶窮苦人家結連理。清朝的發祥地東北召喚著山東的漢子們,挑著三寶——人參、鹿茸、烏拉草召喚著你,舉著狗頭金召喚你,呈著高粱、大豆召喚你,傳說中的黑土地一踩啊,滋啦滋啦冒油。山東的漢子們推著獨輪車,攜家帶口的,出山海關,向北,向北。特別是大災的年份,山東、河南、河北的人口,向北,向北,人流不絕於路,車輪轆轆,饑腸轆轆,為著遠方的召喚,向北,向北。

先行者是負有使命的:探險、探路。家書抵萬金。家書的信息親朋共享,鄉鄰共享。

一次北上的行動,往往是一個群體的行動。窮苦人是最懂得相互幫襯的。漫漫旅途,有親朋在,有鄉鄰在,就是遠征的底氣,就是克服千難萬險的底氣。

那一年又是大旱。而對於大旱山東人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刻骨銘心的恐懼。光緒初年,山東地界一連幾年大旱少雨,人畜皆饑,食一切本不可食之物,包括人肉人骨,萬戶蕭疏鬼唱歌!按幹支紀年法,史稱“丁戌奇荒”。

眼見毒日頭晾曬不出一個好秋季,我的太爺當著全家人悶聲不響地抽了一袋煙,在炕沿磕出煙灰,掃視了下等待他決定的全家人,說:“咱們也北邊去吧。”

太奶說:“就聽老東西的吧。”

於是,舉家就在了闖關東的人流中。

我爺爺推著輛獨輪車,車上坐著我小腳的太奶,太奶懷抱著大孫子——我的父親。

那時我的父親就一歲呢,因而,父親對於祖籍是沒有絲毫記憶的。但是父親、父親的後人知道,他們的根在山東。

那輛獨輪車,就粘在了爺爺的手上。那絕對是山東爺們兒的氣概。

我太爺跟我爺爺說:“我換換你吧。”

“不用。”我爺爺憨憨地一笑。他知道他是這一家人擎天的山。

爺爺腳上的血泡起了破,破了起,一雙腳板走得稀爛。但是,默不作聲,若無其事,就讓那疼痛在心上滾來滾去。他知道他是這一家人擎天的山。

那是五戶人家組成的隊伍。當夜罩下來的時候,他們會停下來歇息,讓夜清涼地撫慰。有天夜裏,爺爺酣然大睡的時候,我的太奶脫了我爺爺的鞋子看腳,爺爺嗯的一聲疼醒,太奶摸著兒子血肉模糊的腳板當時淚就下來了。兒子坐起來悄聲說:“沒事。”

你擔心他的時候我爺爺總是擺擺手,倆字:“沒事。”那夜,說完沒事,爺爺還叮囑我太奶:“別跟他們瞎說。”爺爺的意思是:別渙散軍心!他知道他是這一家人擎天的山。

爺爺不是軍人,但懂得軍心不可渙散。

再上路,太奶就不上獨輪車。我爺爺說必須得上。全家人望向我爺爺。太奶知道軍心不可渙散,不情願地上了車,嘟囔:“我想在地上溜達溜達呢。”太奶直勾勾地盯視著兒子,心疼。

爺爺忽略太奶的目光,看前方的路。

太爺上前:“我來。”

爺爺:“不用。”

“啥不用,我來。”太爺搶去了獨輪車。

爺爺忽然一身輕了,腳下的路,如棉花團,甚至步伐踉蹌,靈魂出竅,在頭頂如拔拽你離地的風箏。一家人擎天的山,忽然有些恍惚,有些若即若離,感覺很不好,很叫人有些恐懼,滿身的不自在。一身輕的爺爺有些迷茫了,努力地真實著天地,真實著家人,真實著自己。當然,最真實的是獨輪車在自己的手中。

“我來吧。”我的爺爺上前。

“你就是塊鐵,也是不行的!”我的太爺說。

我的太爺是鬧過義和團的人,絕對是老江湖。義和團的時候,太爺不在家鄉跟前鬧,怕連累家人。隻知道他去北京鬧過的,都鬧了啥事,沒人知道。大事不妙的時候,回來了。

我的爺爺知道自己是這一個家擎天的山,而我的太爺知道自己是這一個家的智。甚至,是這一個群體的智。已經被籠罩在北方神秘的氣息中,而且向北,神秘的氣息越發濃重,草莽的氣息越發地濃重,夜幕罩下來的時候,烘烤了一天的大地涼爽下來的時候,前進的腳步安歇下來的時候,我的太爺把壯漢們召集到了一塊,神情嚴肅地預測各種可能,申明男子漢的職責——保家,說如果危機來臨,如果他要是大咳嗽那就——抄家夥!那時我的太爺啊,就顯露出那麼一種指揮員的味道。當然首先是——那麼一種軍人的味道。

骨血是傳承的。

那是一天晌午,歇息,午飯。有的人家支起了鍋灶熬苞米麵糊糊,有的啃幹糧——在夜晚從容地在支起的爐灶上烙的苞米麵餅。有的人家將土豆煮熟了吃,有的人家則像吃蘋果一樣哢嚓哢嚓地生咬著吃,那澀澀的汁液就如同甘霖了,經嗓子眼下咽的時候都不忍下咽頗為留戀。有的人家還要講究些,會隨便挖些野菜,在鍋裏煮了吃。當時過錦州,在閭山一帶。

西方傳來嘚嘚的馬蹄聲,兩匹快馬臨近,瞬間到了近前,勒馬,一個背著長槍,一個腰間插著短槍。插短槍的勒馬,背長槍的跟著勒馬。不著軍裝卻帶槍,不是土匪還能是啥?光天化日之下倆土匪到了麵前。倆土匪掃視著烈日之下的這麼一攤子人,一張張苦臉,眼神警惕、驚恐。霎時弱弱的風都沒了影蹤。一攤子的人都姿態僵滯。我太爺跟大家預測的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我的太爺緩緩站起,向倆土匪一抱拳:“兩位大爺,在下代表大夥討方便了!”

倆土匪瞅瞅我太爺,盡管身後是弱民自己也是弱民,但還是有那麼點撐起來的凜然,倆土匪忽略我太爺,繼續掃視。實在看不到有什麼可搶的財物,腰插短槍的土匪指了下遠處的大山向我太爺說:“此山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錢!”

“這是規矩!”背長槍的說。

太爺的目光和倆土匪的目光相碰,太爺微微一笑:“我們可是逃荒的人哪!”

“逃荒咋的?也得按規矩辦!”背長槍的說,就把槍摘了下來,一手舉著。

“知道那山是你們開,拿不出買路錢,才離得遠些呢!”太爺不緊不慢地說。

倆土匪不滿意了,陰了天。

“呀呀呀,還老江湖呢,還挺能對付!”插短槍的說。

拎長槍的拿槍指著我的奶奶:“你,站起來!”

我的奶奶一激靈,本來是蹲著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是,慢慢地、恐懼地站起。

我太爺堆出的笑僵滯。

插短槍的皺著眉頭看了看我的奶奶,點了點頭:“嗯,模樣還可以。”

拎長槍的向我的太爺說:“就讓這丫頭跟著我們上山享福吧!”

太爺讓臉上的笑活泛些:“瞧您說的,那哪是丫頭,那是我的兒媳婦!”

“那沒關係,將就著給我們的大掌櫃的做個壓寨夫人如何?”拎長槍的說,還拿長槍的槍管要去把我奶奶的下巴頦抬起,好再仔細端詳,我的奶奶驚恐地後退。

“你家大掌櫃的哪能那麼不尊貴?”我的太爺說,當時就有點冷笑的意思了,同時向我的爺爺使了個眼色。

我的爺爺感覺是悄悄向我的太爺點了下頭,其實頭就紋絲沒動,肌肉悄悄地繃緊,內心中的火焰已經躥到了頭頂。

拎長槍的下了馬:“我們大掌櫃的慈悲心腸,這娘兒們就替你們養著了!”

插短槍的就要掏槍,拎長槍的就要單臂抱我的奶奶上馬,我的太爺大吼:“動手啊!”

率先撲向已經短槍在手的土匪,抱住了腰,把人從馬上摟了下來,那土匪勾動扳機,子彈射向了天空,摔在地上的土匪要揮槍,我的太爺飛起一腳將槍踢飛。就在太爺動手的時候,幾乎就是同時,我的爺爺嗷的一聲撲向了拎長槍的土匪,也知道那槍是厲害的玩意兒,首先就要奪槍,兩手握住槍身就要奪,土匪勾動了扳機,“砰”的一聲槍響,我的爺爺就覺左腿一麻,當時就更惱羞成怒,死命地將槍向下按去,把死不撒手的土匪按到了地上。而別的爺們兒也都嗷嗷地撲了上來,將兩個土匪按在地上沒頭沒腦地死揍,就是娘兒們也撲了上來,逮哪揍哪,倆土匪被打得嗷嗷地叫,不斷地求饒。

把人打得不求饒了,不能動了,我的太爺發話:“算了吧。”讓人把倆土匪捆了,太爺向低聲呻吟的土匪說:“槍,我就收下了,馬,我也收下了,希望你們老哥倆往後別再為難逃荒的人!你們也應該知道,按道理我是應該滅口的,免得後患!”

“多謝不殺之恩,多謝不殺之恩!”土匪說。

“甭謝,別尋仇就好!”我的太爺說。

倆土匪被扔到了遠離道路的草叢中,怕太早就被解救,尋仇。

長槍就落在我爺爺手中,短槍就掖在了我太爺的腰上。爺爺腿上挨的那一槍,隻是皮肉傷,流的一腿血有點嚇人。我的奶奶流著淚給包紮。“沒事,沒事。”爺爺不斷地擺著手說。長槍被我爺爺掩藏在獨輪車上。兩匹馬,太爺留下一匹,給了隊伍中的另一戶人家老者一匹,太爺抱了孫兒乘馬。走上一陣,讓兒媳婦上馬抱孩子,太爺牽馬走。

太爺也去替換下我爺爺,讓我爺爺牽馬走。太爺說,要盡快走遠點,省得那倆兔崽子尋仇。

要是來尋仇,那可就不是那倆兔崽子了,指不定多少人呢。

路上,太爺撲哧笑了,說:“送上門來了!”

“嗯。”爺爺一樂。

夜晚歇息的時候,太爺研究那短槍,爺爺研究那長槍。太爺指著長槍的扳機跟爺爺說:“注意,這是機關,可不能勾,一勾就開火。槍裏肯定是有子彈的。”

睡覺的時候,我爺爺抱著那杆長槍睡,睡得酣然。

人在路上的時候,每當後麵傳來馬蹄聲的時候,有乘馬人趕上來的時候,太爺的通身汗毛就立了起來。乘馬人頂多奇怪下這一支逃荒的隊伍有馬騎,就越過。

眼瞅著要到奉天城了,太爺說:“那倆兔崽子估計是不會追來了,最好啊,別再遇上別的綹子。”

後麵馬蹄嘚嘚,一彪人馬趕了上來,有十來號人呢,赫然發現,馬上有先前挨打的被捆綁扔在草叢中的倆土匪,其中一個指下馬上抱著孫兒的我太爺說:“就是他,就是他們。”

我的太爺沒敢掏槍,推著獨輪車的我爺爺沒敢抄槍。

霎時,空氣凝滯。

為首的腰插雙槍,魁偉的大漢,一張大白臉,眯縫著眼睛打量我太爺,一抱拳:“老哥,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