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夢醒回廊(1 / 3)

楔子

又一次醒來。

這回是一間矮小狹窄的茅草屋,不足十平米的空間內,破爛腐朽的木床榻散發著異常惡心的味道,像極了幾天沒有倒掉的餿食物。

可笑的是,我竟坐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足足出神幾個小時,連眼皮都沒有眨過。

髒兮兮的眼淚滴答落濕汙穢的衣服,我發現自己隻有一件不知哪裏撿來的破襖,孔洞露出黑乎乎的絨毛,粘黏在一起,使我對它提不起來興趣。

黃昏時,我光著排骨般瘦弱、滿是傷疤的身軀在屋子內瘋狂翻找,沒有手機,沒有日曆,沒有鍾表……沒有一樣能夠證明時間的物品!

但我猜得到,今天是4月1日,一個冤魂索繞的日子。

我不想以這樣的麵貌去見孫嬈嬈,即使我知道,這裏的她,不會是真的她。

那卑微屈辱的自尊心愈發沉重,壓的我苟延殘喘、難以呼吸。

夕陽落了山,黑暗開始吞噬僅存的微光。

趙茹來到這座郊遠的茅草屋見我,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同意她對我進行催眠,她驚訝後欲言又止。

我望著木板縫內透進的可憐昏光在指尖流淌,喃喃自語道:“我決定了,去見他。”

“他是個瘋子。”趙茹說。

“但,也許隻有他能夠幫助我離開。”說話間我抬起頭,麵前的女人依然精致美麗,如出世天人,淋沐光輝。

“你要與我一同去麼?”

她搖搖頭,“不了,我在這裏等你。”

“就這樣吧。”

我離開了茅草屋,手中攥著從趙茹處借來一百元錢,可惜過往的出租車司機見我落魄如喪家之犬,沒人願意讓我搭車。

我隻好依靠穿著破鞋的雙腳,麻木僵硬的步行前往目的地,夜深時才到達。

——江港市精神病院。

冷風撕扯我黑黢黢的皮膚,我在精神病院外躊躇良久,最後被寒意趕了進去。

沒有搭出租車的好處就是我可以用一百元錢,買通三樓的護士帶領我前往“關押”他的病房,如我所料一般,他並沒有睡覺,殘破不堪的軀體坐在病床邊緣,隔著滿是裂紋、蛛網狀的玻璃觀看漫天星辰。

對於他來說,窗外的草木就像是動物園外的人類,難以觸及。

護士打著哈欠轉身離開,她對我的危險毫不在意,或許在她眼中,夜晚來拜訪重度精神病患者的我,是個沒有被關進這裏的瘋子。

“董,我來了。”

董聽到我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他枯黃萎靡的臉龐上隻剩下一隻眼睛,另一隻是紅白色的爛肉。長長雜亂的頭發覆蓋過半張臉,醜陋的麵孔微微顫抖,幹癟豆角般的褐色嘴唇咧起詭異的笑容,沙啞的聲音響起:“想好了?”

“我還有選擇麼?”

他伸手拍拍病床的邊緣,挪動身體給我讓出地方,陰森森道:“過來坐,我已經等了好久。”

我不禁心中忐忑,幾乎是蹭著腳步到床邊,董的樣貌雖然猙獰醜陋,病床卻潔淨平整的令人驚奇。

我的屁股隻搭在邊緣,雙腿不自主的開始戰栗,他右手上僅剩兩根半手指——大拇指和無名指是玩好的,食指隻有一半。

我問:“你想要得到什麼?”

“你的經曆。”

“僅此而已?”

“不許漏掉任何的細節,別騙我,我會知道的。”

他說到這裏,獨眼內透出一束令我毛骨悚然的目光,我下意識屁股向後挪了挪。

後退的胳膊碰觸到冰涼的鐵床杆,身軀一怔,咬牙狠下心來,勇者般抬起頭與他恐怖的一隻眼對視,決定對他說出我的事情。

“哢嚓!”

一道驚雷劃過陰鬱的寂夜,瓢潑暴雨傾盆而至,冷漠的衝刷著江港市的每一個角落。

————薛寒的日記,第七頁。

第一天(1)

夜晚,10:30.

漆黑的狂風席卷而過,空寂的街道上昏暗路燈閃爍不停,在幽暗和光明交替之中,灰塵裹著垃圾趁機攜風亂舞,拍打著冷冰冰的厚重牆壁。

薛寒抬起手臂遮擋風沙的攻襲,街角孑然身影艱難邁動著步伐,行動遲緩,步履蹣跚,樹木在他的兩側劇烈搖晃著枝杈,月亮恐懼地逃到一抹烏雲後躲避,畏畏縮縮收斂白光,好似有惡魔踏著火焰前來,即將燒毀塵世。

薛寒瘦弱的身軀顫顫巍巍,在這空無一人、疾風呼嘯的夜裏渺小如蜉蝣,多次差點摔倒在地,暈沉沉的頭顱無法抬起看前路,鬢角微白的頭發迎風而亂,衣服鼓成氣球,本就岣嶁的脊背此時壓得更低,似沙漠中的苦行僧,煎熬至極。

許久後,他茫然地踏入這座屹立在寒夜中的小區,黑暗幽深的樓道張開血盆大口,將冷風裏搖曳的身軀吞入腹中。

頭頂聲控燈亮起,薛寒喘息著撣去破舊衣裳粘連的灰泥,龜步爬樓梯到達三樓時,他突然停下腳步,抬起目光望向麵前墨綠色的老式防盜門,呆滯在原地。

這……這是我的家?

薛寒搖晃腦袋,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一切都變得混濁難分,模糊不清。

他無意識的彎下腰,費力掀開鋪在門口的蹭鞋墊,一把銀白色的小鑰匙靜靜躺在裏麵,反射著頭頂的燈光。

薛寒慢慢拾起鑰匙插入鎖孔,伴隨著手腕轉動,“哢嚓、哢嚓”兩聲後防盜門打開,黑暗的客廳什麼也看不見。脫掉沉重的鞋子,他迷迷糊糊的摸索牆壁按下開關,客廳瞬間被刺眼的光芒籠罩,視野陷入一片白茫,幾秒後才漸漸緩過來。

趔趄幾步半栽倒在柔軟的沙發裏,旁邊櫃子上擺放著一個舊式的茶缸杯,薛寒端到嘴邊,仰脖大口將冰涼的茶水吞咽進喉嚨,眼角餘光瞥到牆上孤零零的日曆。

“4月1日。”

薛寒喝完水後感到一陣眩暈,像是喝醉了酒,他想不起自己是從哪兒回到家的,腦海中隱約閃現著一條沾滿鮮血的藍色蝴蝶結。

他很累了,乏憊的身體難以移動,使出最後的力氣打開電視,扯下外套,扶著牆壁挪進浴室準備衝澡入睡。

渾渾噩噩的精神令薛寒不停眨眼保持清醒,困倦之意愈來愈濃,正在調放水溫時,刹那間眼前猛地一黑,緊隨而來的是後腦針紮般的疼痛感,腳下輕飄飄地無法站穩,緊接著“嘭”的一聲跌撞在浴室的瓷磚上!

薛寒摔倒在光滑堅硬的浴室地磚上,後腦撕裂的痛楚使他無法爬起,捂著腦袋不停地在地上打滾,他想喊叫,嗓子眼內卻隻能迸發出“嗚嗚”的氣聲,身體再也沒有半點力氣,甚至呼吸也慢慢艱難竭蹶,他張著大嘴,垂死般抓撓著周圍的一切。

冰冷的噴頭卻不知主人受傷,依然噴灑溫水衝刷著地磚上薛寒孱弱的身軀以及他腦門處磕碰流血的傷口,鮮紅的液體漸漸稀釋淡去直至流淌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啊——”

薛寒終於從死神手中奪回喉嚨的控製權,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度秒如年,這一刻他想到死,寧可死,也不要繼續忍受頭顱內被鐵針貫穿一樣的疼痛。

但他沒有死,不一會兒後疼痛便開始減輕,似潮水來時波瀾壯闊,去時涓涓細流。

薛寒如泄氣的皮球般縮在地上,任由水流灑在胸前,張大嘴拚命呼吸著氧氣……

活著,隻有在經曆痛苦後才顯得那麼美好。

許久。

薛寒爬出浴室,攀附著牆壁站起身關掉浴室噴頭,大幅度的動作不小心刮蹭到鏡子下方玻璃格上的刮胡刀,隻聽“當啷”一聲,刮胡刀掉落在地,他已無心理會,踉踉蹌蹌出浴室栽倒進沙發,茶杯也隨之震倒,砸在地上掀起一片水花。

無助的眯起眼睛,天花板上耀眼的燈光令他感到煎熬難受,捂著腦門處的傷疤,想要打電話通知某個人,卻記不清手機的位置,亦不記得自己應該打給誰。

翻找破舊上衣的口袋,終於尋覓到一部老式的滑蓋手機。

通訊錄空空如也。

薛寒生氣地將手機摔在地上,緊閉雙眼,說不出的怪異之感湧入心頭,他想不起自己有什麼親人、朋友;想不起自己身處在哪裏;想不起……

腦海中的記憶如同被蛛網覆蓋的木盒,抹不去斑駁冗雜的迷離,看不清木盒外包裹的重重濃霧。

薛寒再次睜開雙眼,看見沙發對麵的電視機滿屏雪花,沒有記憶的焦躁感使他匆忙拿起遙控器調試,幾經周折終於播放出人像。

正在播報一則新聞。

“各位觀眾晚上好,下麵插播一條剛剛收到的緊急新聞,就在今夜晚十點,江港市開發區正在建造的遊樂花園內發現一具中年女性屍體,警方收到報警後已開始進行調查。

據悉,女性死者名叫孫嬈嬈,家住江港市先鋒路的海洋小區……”

“咣!”

薛寒正看著電視機,耳畔驟然響起玻璃的碎裂聲,驚嚇地從沙發上彈起,慌張轉頭,聲音是從客廳裏側陽台傳來的,而一幕深紫的窗簾嚴嚴實實遮擋住他的視線。他深呼吸一口氣,腳步輕悄探到窗簾前,小心翼翼撩撥開窗簾,隻見裏麵並沒有人,一案木桌上擺放著紅燭、簡餐潔盤,半盞溫柔的粉紅色燈光自天花板映下。

這是……

薛寒似乎憶起什麼,腦海中閃過一男一女對坐桌前,深情對視、呢喃交談的畫麵。

他晃了晃不真切的腦袋,虛幻的景象消失,眼前沒有了人影,灰白色的窗戶被襲進的深夜狂風撕開,滿地的紅酒瓶殘渣在告訴他剛剛玻璃碎裂聲的來源。

滾滾紅酒如鮮血般在地板汩汩流淌,滲入細小縫隙之中。

薛寒繞過木桌用力將窗戶關死,頭腦越發的不清醒,他回到客廳內,電視機內一襲正裝的女人依然在播報著新聞。

“我市的汙水排量已大大減少,有關部門上半年的汙水監管計劃取得理想的成績……”

薛寒呆呆望著電視機,喃喃自語道:“孫嬈嬈……屍體……好像在哪裏聽過……”

薛寒揉揉昏沉的腦袋,一些零散的片段閃過,他拚命想要記起某些事情,卻怎麼也回憶不清,焦急地狠狠錘了錘腦殼,一臉煩躁從沙發上蹦起。

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再次到浴室洗了把臉,冷冰冰的水刺激著每一個毛孔,心情漸漸冷靜下來。薛寒抬起目光,鏡子內的麵孔布滿風霜,滄桑衰老,依稀皺紋就像蟻蟲爬過留下地溝壑痕跡,頭發如枯草,皮膚似黃蠟,雙眼透著驚駭與恐懼。

這……是我自己?

薛寒側頭不敢再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自己似乎不應該長這個樣子,似乎……應該更加年老。

他越詳細去想,頭顱內就越蠢蠢欲動,感覺隨時都會再次發作疼痛,他不敢再去觸碰自己的記憶,恨恨作罷。

薛寒深呼吸幾口氣,無奈下決定去臥室飽飽睡上一覺,或許,明天一早就會好起來。

倒在床上,他閉上雙眼天旋地轉,放空大腦,如新出生的嬰兒輕飄飄的,什麼都沒有去想。

“滴答……滴答……滴答……”

鍾表指針轉動奏成一段幽幽的催眠曲,伴隨著曲聲,薛寒的呼吸慢慢變的均勻,沉入半夢半醒之間。

“咚、咚、咚!”

生硬強烈的捶門聲驟然響起,將馬上進入夢鄉的薛寒驚的坐起,他麻木僵直的扭動頭顱,眼睛內充滿恐怖的血絲。

“咚、咚、咚、咚……”

巨大的聲響不絕於耳,愈來愈重,薛寒雙手死死抓著床單,猛地暴起一股戾氣,走出臥室奔到門前。

“誰呀?”

薛寒邊大聲喝問邊透過貓眼瞄向門外的走廊,一群身穿警察製服的人正在敲打房門,領頭是一名四十餘歲、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麵相凶神惡煞。

薛寒大吃一驚,可未等他開門詢問,隻聽“咣”的一聲門被生生破開!

瞬間,衝入的警察將薛寒按倒在地,雙手強行被掰到背後叩上冰涼的手銬,中年警察單膝頂著薛寒的脊柱,令他無法動彈,熟練的動作僅僅幾秒鍾便將其製服。

薛寒的臉抵在生硬地板上,疼痛難忍,叫喊道:“你們是誰!為什麼要抓我!”

中年警察卻沒有多作回答,孔武有力的胳膊掄起,一拳擊打在薛寒的後腦,薛寒眼前一黑,癱軟暈倒在地。

其餘衝入的警察見他動手,連忙勸阻攔開,嘰嘰喳喳說:“金隊,不能打人啊。”

中年警察雙手顫抖,瞥了眼地上的薛寒,怒吼道:“帶回警局!”

警員們見隊長如此大的火氣,不敢多言,各自匆匆忙碌起來,很快薛寒就被抬到樓下的警車上。

中年警察環顧一眼雜亂的客廳,最後,將目光落在角落處的相框,相框內是一名女子的單人照。

清風撫麵,陽光四溢,女子穿著淡黃色的連衣裙站在海邊,美麗的臉龐揚起動人微笑,秀色可餐。

中年警察似乎想上前,躊躇兩步,眼神漸漸變得凶狠,摔門離去。

牆壁上鍾表的時針指向十一點。

第一天(2)

江港市公安局。

清冷的審訊室內,薛寒被銬在生硬的椅子上,耷拉著寒秋麥穗般的頭,手腕處被鐵銬磨出道道紅色印記。

“嘭!”

一名年輕的警員重重將文件砸在寬大的桌子上,震耳欲聾的聲響令昏迷中的薛寒渾身一顫,迷迷糊糊的抬起頭。

年輕警員臉上帶著稚氣,眉目淩然,喝道:“你,叫什麼名字!”

薛寒漿糊一樣的腦海,幾秒後才明白眼前的處境,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他開始掙紮說:“這是哪?你們為什麼要抓我?”

年輕警員說:“我叫李風,是江港市的一名警員,現在按例對你進行訊問。”

“警察?”薛寒眨了眨眼睛,後腦一陣疼痛,不禁“嘶——”了一聲。

“姓名!”

薛寒驚嚇中回答:“薛……薛……”

“薛什麼!”

“我,我想不起來了。”

薛寒拚命的搖晃著頭顱,他沒有騙麵前的警員,他是真的回憶不清自己的名字是什麼,仿佛醒來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現在才是初始。

“胡說八道。”年輕警員鄙夷說:“你不要癡心妄想以這樣的方式逃避法律的製裁,我們已掌握充足的證據,即使你不說,也能夠定你的罪!”

薛寒忍著疼痛問:“我犯了什麼罪?”

“故意殺人!”

這一句話當真將薛寒嚇的不輕,他瞪大眼睛,恐慌的搖頭說:“我沒有,我怎麼可能殺人呢?”

年輕警員見他拒不招供,心懷怒火,求助似的回頭看向門口。

審訊室外,一名中年警察叼著煙,隔著門口的縫隙聚精會神的凝視著薛寒,煙在抖,臉頰不停的跳動。

“吱呀——”

他推開門走進審訊室,年輕警員連忙起身敬禮道:“金隊,我……”

“小風啊,你去忙吧,近來還要多加學習,審訊是門技術,未來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員,這一課是避免不了的。”

李風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中年警察的不怪責,反而施以鼓勵,令他心中對自己又恨又怨。

離開前瞟了眼審訊椅上的犯人,狠狠的跺了一下腳,氣憤離去。

中年警察坐到桌子後,將指間香煙掐滅,“薛寒。”

薛寒聽到聲音抬起頭,竟然露出驚喜的表情,說:“對!我叫薛寒,我想起來了!”

“你認得我麼?”

薛寒眼神再次茫然,撥浪鼓一樣搖晃著腦袋。

“我是金遠,江港市刑偵支隊大隊長。”

“金遠……”

薛寒想不起,但又隱隱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

金遠從文件內抽出一打資料,冷冷說:“九點四十分時,我們接到群眾的匿名舉報電話,說在開發區小巷見到一起殺人案,但抵達時卻並未見到屍體和血跡,隻有一根麻繩留在現場,在距離小巷十幾米處的路口我們發現了一些燒烤食物與外賣袋,根據上麵的店鋪進行詢問,案發前你曾到達店鋪去購買食物。

隨後,有群眾在遊樂花園內發現孫嬈嬈的屍體,死因是窒息,經過檢驗小巷內的麻繩正是勒死孫嬈嬈的凶具,且遊樂花園屍體外圍有人曾見到過你出現。

現在,你對此做什麼看法?還是說,你想繼續這樣糊弄我?”

薛寒無辜的說:“孫嬈嬈?我好像認得她……可我想不起來了,我沒有殺她,我也不知道她被殺。”

“你沒有看新聞?”

“新聞?”薛寒搖搖頭說:“沒看過。”

金遠的語氣沉重了幾分,“我問你,八點五十到九點四十分之間,你在何處?”

“我不知道。”

“你自己做過什麼你不知道嗎!”

“我……我真的不知道。”

薛寒的麵目漸漸扭曲,他心裏泛起酸楚,就像一隻拚命想要破繭而出的蠶蛾,卻無論如何也突破不了束縛。

“我好難受,我頭好痛……”

薛寒雙手抱住腦袋,指甲摳入頭皮內,蜷縮在審訊椅上大喊大叫,撕心裂肺的喊聲令刑偵大隊長金遠一驚。

他坐不住了,麵前犯人的情況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打開門連忙叫來法醫,很快,法醫就拎著醫藥箱趕到薛寒身側檢查,折騰了十多分鍾後,法醫對金遠說:“前額有撞擊性創傷,後腦也有傷口,可能是腦震蕩引發的思維混亂,讓犯人歇一會兒吧,不要在這個時候繼續審訊了。”

金遠半信半疑,再次打量病怏怏的薛寒,反駁道:“放屁,四十四歲的老爺們被打一拳就失憶了?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更何況他曾經信誓旦旦的說……”

“啊——”

金遠話音未落,薛寒哀嚎的聲音響徹警局,逼著他的話吞回肚子裏。

法醫見狀催促說:“快別說了,犯人需要安靜的空間,你去找些冰塊給他冷敷一下,如果出了事,你金遠可擔待不起。”

金遠氣的如老牛般喘息,法醫淩厲的眼神逼得他不敢耽擱,恨恨出門叫嚷道:“來人,給老子找冰塊!”

薛寒的痛苦如在家中一樣,幾分鍾後開始減輕,加上冰塊的寒冷刺激,哀嚎轉為哼唧。

他不敢再去深想某些事情,因為隻要一陷入回憶,腦袋裏就像運轉錯誤的機器發出疼痛的警報。

半個小時後。

李風從技術科風風火火的跑到金遠的辦公室,好懸沒有踉蹌摔倒。

金遠怒火未消,見他慌張的模樣,訓斥說:“什麼事大驚小怪的,能不能鎮靜一點?把你的呼吸喘勻了再說話。”

鏗鏘有力的聲音令李風瞬間愣在原地,此時的金遠在他眼中如神靈一樣,心神快速的平穩下來。

“報告隊長,小巷內發現的麻繩上經過指紋對比,除死者孫嬈嬈的指紋外,發現嫌疑人薛寒的指紋。”

金遠聞言暴起,“去審訊室,連夜突破薛寒心理防線,這次我看他怎麼演!”

“呃……”李風猶豫說:“秦法醫先一步收到消息,已經向上級申請對薛寒進行精神測試,判斷他在案發時的精神狀態。”

“胡鬧,案件凶手還未定下來,誰允許他自作主張的?”

李風低頭輕輕說:“同事們傳言說秦法醫與薛寒私交甚好,怕您因與死者的關係獨權定罪,才申請測試作為保障,以防萬一。”

金遠顫抖的更加厲害,漲紅的臉龐憋了半天,才吐出兩個字:“胡鬧。”

金遠與李風趕往審訊室。

而此時的審訊室內,薛寒已經大汗淋漓,衣衫濕透,咬著牙齒抬起頭,看到手腕處有一塊古老的手表。

時間:23.59。

薛寒沒有在意,而是呆呆的望著雙手的鐵銬,驚呼道:“這是哪兒?為什麼要抓我……”

金遠與李風趕到審訊室,推開門,視野內空蕩蕩的,薛寒的身影消失無蹤,隻留下一副手銬在椅子上靜靜的躺著。

兩人皆是大驚失色,金遠跑到審訊椅邊,奪起手銬,環扣依然結實牢固,沒有被解開的痕跡。

他轉頭,雙眼凶狠說:“李風,調取監控!通知夜晚看守的所有警員,立刻封鎖警局大院,任何人不許進出!”

李風知道事情不妙,拔腿匆忙的跑出審訊室。

金遠碩大的眼珠子幾乎要爆出來,握著手銬的拳頭關節發出哢哢響聲,轉身一拳猛地打到厚實潔白的牆壁上,蹭掉一片牆皮。

金遠來到監控室,電腦屏幕在工作人員的調節後,出現了審訊室的畫麵。

23時59分59秒,薛寒低著頭嘶吼。

00時00分01秒,薛寒突然消失,沒有任何跡象,沒有任何先兆。

手銬在他消失後,於00分02秒,重重掉落在審訊椅上。

金遠、李風以及監控室內的工作人員,皆是麵麵相覷,揉揉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回放著錄像。

一分鍾後,在場的每個人都意識到,這件事比他們經曆過的所有大案要案,還要離奇詭異百倍。

冷風侵襲著窗戶,監控室內鴉雀無聲,似乎空氣都凝固在這一刻,隻有屏幕上的時間還在繼續跳動著。

4月2日

00時05分

12秒……13秒……14秒……15秒……

第二天(1)

晌午時,陰鬱的天空打著噴嚏,烏雲密布,攜著濕氣的冷風給江港市的春天渲染上一絲憂愁。

薛寒從床上爬起,睡眼惺忪環顧四周,腦海中閃過一串串片段,隱約不清,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噩夢,夢中被冤枉成殺人犯逮捕入警局,粗魯的警察在審訊自己。

具體的細節薛寒想不起來,夢中的場景在腦中快速淡化,他暈乎乎穿鞋在房間徘徊,無意識瞥了眼牆上的日曆。

4月1日。

似乎有些熟悉。

薛寒到浴室洗漱,冰涼的水刺激著每一個毛孔,抬起頭對著鏡子用毛巾擦臉,摸摸下巴處的胡須,看到旁側的刮胡刀便拿起輕輕除去,隨後看著鏡中鬢角發白的麵孔,滿意的點點頭,將刮胡刀放到鏡子下方的玻璃格處。

回到客廳,抿抿幹澀的嘴唇覺得口渴難耐,燒水倒入茶杯中坐在沙發上,輕喝一口盯著牆上的日曆。

“似乎……夢裏就是今天的日子,該不會是什麼不好的預兆吧。”薛寒想到。

“嘶——”

滾燙的熱水使舌頭陣痛,薛寒將茶杯放到沙發旁的櫃子上,深深倒吸幾口涼氣,如狗般伸出舌頭晃動。

疼痛間薛寒隱約覺得今天有事情要做,但是卻記不起來。

幾分鍾後他打開電視,不再去碰熱水,無聊幹渴的癱軟在沙發裏頻繁的換台,沒有喜歡的節目。

薛寒將遙控器扔到沙發上,起身走到陽台拉開深紫色的窗簾,打開窗戶透透風,嶄新濕潤的空氣拂過他的臉龐,怡然舒適。

這時,薛寒眼角餘光注意到陽台的木桌旁有張黃色小貼紙,拿起一看。

“紅酒、西餐、蠟燭、紀念日。”

薛寒拍拍額頭,依稀記起這是自己要買的物品,但是卻想不起為什麼要買,他抿著嘴唇怔怔出神,可能是約了哪個姑娘忘記了吧。

薛寒穿好衣服,他走到房間角落的相框邊,望著裏麵清秀美麗的女子,喃喃道:“這是誰?怎麼會有照片放在我的家裏?不會是我的女人吧……”

他端詳良久,埋怨著自己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沒有太過在意,檢查錢包、手機,迷迷糊糊出了門,離開家門時將鑰匙塞入蹭鞋墊下麵,以防自己會將鑰匙忘記。

走到小區門口,薛寒正欲攔車去購買物品,突然聽到耳畔的呼喚聲。

“薛教授,您遛彎呀。”

薛寒轉頭,是一名提著菜籃子的中年婦女,臃腫的身材隨著她的邁步,肥肉上下顫抖著,活像一隻皮球。

薛寒並不認識她,但又為了避免尷尬,點頭回應說:“是的。”

“您這生活可真好,唉?今天怎麼沒見您妻子一起出來?是去上班了吧。”

薛寒一怔,妻子?我已經結婚了麼?

在他思索間,中年婦女已經與他擦肩而過,路上又和其他的人打著招呼,興致勃勃。

薛寒揉揉太陽穴,街道上來往的人群都微笑著看向他,有點頭的,有舉手示意的,還有客氣搭話的……

“薛教授,吃飯了嗎?”

“薛老師,今天這麼有空呀。”

“老薛,你這衣服新買的嗎?喲,挺帥的嘛!”

“……”

薛寒恍如隔世的看著眼前走過的一個個人,麵孔是那麼的陌生,自己這是怎麼了?失憶了嗎?

薛寒不禁想起昨晚的噩夢,拍拍渾濁的腦袋,低頭看了眼掌中紙條,決定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上去報出地名。

“北市場。”

司機笑著答道:“好嘞。”

薛寒說完就蒙住了,他剛剛是無意識說出的目的地,但是他的腦海中並沒有關於這個地點的記憶,苦苦搜索,卻是一片混沌。

“哎……該死,這腦子好像出了問題。”薛寒自言自語嘀咕道:“我有妻子……我妻子是誰?”

薛寒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果然,在通訊錄中找到了一個備注“老婆”聯係人,微微猶豫後撥打過去。

提示音響起,“嘟”了幾聲後卻被掛斷,換之是職業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薛寒皺眉,不一會兒屏幕上蹦出一條短信。

“我在開會,不要打電話,記得買東西,晚上十點下班後我就回家!我想吃北街的燒烤,你晚點去買,涼了不好吃。”

薛寒看著短信撓撓頭,這般話語倒真是老夫老妻的口吻,看來自己似乎真的已經結婚了,他不禁露出笑容,或許明天就好了吧。

他打字回複:“你是我的妻子嗎?”

在剛剛要發出時手指停頓下來,想了想還是將文字刪除,他不希望重要的人為自己擔心,如果真是自己的發妻,那麼現在自己的狀況很可能會影響到她。

薛寒搖搖頭,決定先把今天度過再說,哪怕真的失憶也可以慢慢找回來,大不了去醫院,反正不急於這一時。

出租車到達目的地,是一條寬闊的步行街,兩側全是商鋪、百貨大樓、餐館……琳琅滿目,花樣繁多,街道上的人群接踵摩肩,薛寒握著紙條隨著人流尋覓著,兩隻小眼睛露出欣喜的光芒。

整整一下午的購物,薛寒跑了一家又一家的商鋪,詢問了五六個路人,得到位置後才買全紙條上的物品。

喘著粗氣回到家裏,麵對著廚房的用具有些發懵,不知道該從哪下手,糟糕,那我買回來這麼多食物有什麼用?

薛寒思索半晌,開始翻找家中的每一處角落,經過他苦苦的搜尋,終於找到一本《廚房大典》。

他得意道:“我就說嘛,自己肯定是會做飯的。”

薛寒在廚房內油煙滾滾,馬勺掂起毫不費力,不時翻開《廚房大典》,炒菜的手法和動作輕車熟練,比起飯店的大廚也毫不遜色。

牆上的鍾表滴滴答答轉動著,薛寒從廚房走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三十分。

將牛排、菜肴擺到陽台的木桌上,高腳杯、紅酒、蠟燭,一樣樣布置規整,薛寒深深的嗅了一下,心滿意足。

“咚、咚、咚。”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令薛寒一驚,他的腦海中閃現夢中被警察破門逮捕的場麵,不由得心有餘悸,晃了晃渾渾噩噩的頭顱走向門口。

透過貓眼,薛寒小心翼翼的向走廊看去,是一位美麗可愛的女人。約三十餘歲的模樣,眉清目秀,高鼻小嘴,一雙穹眸閃爍著淡淡的憂鬱,黑色的長發披在肩上,凹凸有致的身材被時髦的黑色緊身衣褲包裹,外搭一件白色短衫,氣質高貴。

薛寒思索,難道這是自己的妻子?想到此處他又搖搖頭,自己半老滄桑怎麼可能擁有這等福氣?

更何況短信內說,要晚上十點才會下班回家。

薛寒好奇的打開房門,女人見到他眸光一閃,漏出驚喜的微笑說:“薛……薛寒,你好。”

薛寒好奇的問道:“請問您是?”

女人眉頭輕皺,“你不記得我了嗎?”

“不好意思,年齡大了,最近腦子不太好使,連自己老婆都差點忘了。”

女人聽他打趣的話語,捂嘴輕笑道:“沒想到你這樣的人還會開玩笑,我是你的心理醫生,叫做趙茹,記得嗎?”

薛寒眼神閃爍,猶豫後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奧——,是趙醫生啊,想起來了。”

說著,薛寒側身讓開道路請趙茹進入家中,心裏暗自嘀咕著,看來自己是真的記憶力有問題,不然也不會找心理醫生。

趙茹進入客廳,環顧四周,很自然的坐到沙發上,翹起筆直修長的腿,坐姿優雅。

“那個……我找您來家裏是有什麼事嗎?”

薛寒發現趙茹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角落的相框,竟然出神沒有回應他的話,於是他靠近再次重複道:“趙醫生,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趙茹這才反應過來,尷尬說:“啊——,您的資料我已經看過了,根據我的經驗,對於您的病情催眠是最有效的方式,雖然價格貴一些,但是比吃藥要實在的多。前些日子我在國外的研討會上學習到一種不錯的方法,今天來,也是跟您商量一下,看看價格方麵能否接受。”

薛寒微微沉思,沒有立刻回答。

趙茹見他為難的表情,試探道:“您是擔心價格的問題嗎?我們可以協商的,畢竟我剛剛學會,也是對我自己的一次考驗。”

薛寒搖頭說:“不是價格,我……我想問一下,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趙茹一愣,眼神略微變化,“是……是失憶症!”

“失憶?原來如此……怪不得什麼都記不起來,這麼大年紀,不會是老年癡呆的前兆吧。”薛寒輕聲說:“趙醫生,需要多少錢?”

趙茹長籲一口氣,回應說:“每一次催眠,隻需要三百元,至於藥物和其他理療另外收費。”

“我考慮考慮吧。”

“不如今天在家裏試一下,感覺好的話再考慮不遲。”趙茹溫柔勸說道:“很簡單的,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

薛寒看著趙茹,沉思良久說:“抱歉,今天我身體不適,算了吧。”

“哦……那,那好吧。”趙茹失望道:“我把電話留給你,有需要的話隨時聯係我,都是熟人,我可以給您打個折。”

趙茹從衣兜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薛寒,薛寒接過後,掃視一眼。

“重光心理診所,主治醫師,趙茹,地址:江港市北遠小區A棟23號,電話:150XXXXXXXX。”

“我就先告辭了。”

趙茹起身對薛寒微笑,邁著輕盈的步伐走向門口,在她即將走出門口時,背後傳來呼喚聲。

“趙醫生。”

趙茹轉頭,秀發被微風掠起,遮蓋半邊臉龐。

“嗯?”

“我們認識多久了?”

“許多年。”

說罷,趙茹宛然一笑離開,房門漸漸關閉,她曼妙的身影消失在薛寒的視野中。

“她是誰?”

“我真的如她所說,僅僅是失憶嗎?”

“她最後的話是什麼意思?許多年?可是她前麵的話卻是剛認識不久一樣,她好像在騙我!”

薛寒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2)

薛寒覺得自己與這位莫名出現的心理醫生很熟悉,隻是腦海中無法搜索到與她相關的一切,連名片上的地址都是極其陌生的。

他之所以沒有同意趙茹對自己催眠,心中還是抱有一絲絲防範,沒有記憶,對其他人的話自然無法完全相信。而且自己有家室,留一陌生女人在家中恐遭人非議,他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但他潛意識裏感覺得到,非常疼愛自己的妻子。

愛情是玄妙的東西,哪怕失去記憶,也會存留彼此的情感。

薛寒將名片壓在沙發的墊子底處,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鍾表,已經晚上七點,距離妻子下班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這段時間,怕是要自己度過。

薛寒懶洋洋的躺在沙發上,望著頭頂的燈光努力回憶著自己的工作,但卻找不到任何線索,人就是這樣,越是想不起某樣事物便越想知道真相。

薛寒決定在家中尋找,無論自己從事什麼行業,家裏總該有與行業息息相關的物品和資料。

想到此處,薛寒便立刻行動起來,翻箱倒櫃,四處搜尋,直到兩個小時後才沮喪的回到沙發上。

——什麼都沒有找到。

鍾表指向九點十分,薛寒想起妻子的囑咐,不再去想職業的事情,穿好衣服關上燈走出家門,在蒼茫的夜色裏攔下一輛出租車前往妻子短信上北區的燒烤店。

薛寒到達位置後付錢下車,燒烤店內冷清無人,隻有一位穿著油汙沾染的白色大褂的肥胖男人。

薛寒將要購買的燒烤清單告訴對方,肥胖男人笑著說:“薛哥,又是給嫂子買的吧。”

薛寒知道,又是一位認識自己的人,沒有多說,輕輕點頭應付過去。

約十分鍾後,薛寒提著裝滿燒烤的食品袋準備回家,心中對即將見到的妻子還有一絲小小的期待,他想起家中角落的相框,不知裏麵那位二十餘歲的少女,是不是自己的妻子。

江港市的天氣陰沉,烏雲遮天蔽日,狂風四作。

薛寒在路邊本想攔車,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遇到過往的出租車,昏黃的路燈下形單影隻,自己又不記得歸家的路,隻能裹緊上衣抵禦凜冽冷風。

“踏、踏、踏。”

奔跑的腳步聲在耳畔傳來,薛寒轉過頭見一名女子驚慌的向他衝來,未等反應及時便撞在一起,幸好薛寒緊緊捏著食品袋的封口才沒有將裏麵的食物灑落。

薛寒生氣,抬頭正準備嗬斥時,女子麵孔清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愣住了。

女子瞧起來四十歲左右,櫻桃般的大眼睛閃爍著恐懼,花容顫抖,捂著摔倒的膝蓋艱難爬起,一身黑色的棉袍與這春季的時節極不搭配,顯得怪異萬分。

更令薛寒驚訝的是,她和家中角落相框內照片中的少女極為相似,隻是多了些皺紋罷了。

“你是……”

女子抬起頭看到他,如老鼠見到貓一樣,翻身而起,雙手緊忙捂住自己的臉龐。

“你別看我!你別看我!”

女子怪叫著從兜裏掏出一副口罩,邊向臉上戴邊匆忙的逃跑,薛寒意識到不對,這名與家中照片一模一樣的女人定然與自己有著關係,說不定就是自己的妻子!

“你別走,我不是壞人。”

薛寒緊隨其後追趕而去,女子逃離的速度很快,在前方不遠處轉身拐入一條幽深黑暗的小巷之中。

薛寒的速度加快,剛剛追至小巷口,卻猛地停止住腳步,慣性使其差點摔倒在地,小巷內一盞路燈閃爍,女子背對著他不住地後退著腳步,而在女子的對麵,是一名戴著鴨舌帽,看不清臉孔的男人。

“你……”女子顫抖的伸出手指。

薛寒看到男人的手中好似握著什麼東西。

突然間,男人的右手猛的提起,路燈的光芒下薛寒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槍!

“蹦!”

震耳欲聾的槍聲轟炸過薛寒的耳膜,他下意識蹲下身,呼吸似乎在此刻停止,肢體無法動彈,隻能呆呆地站在巷口,手中的食物袋掉在了地上。

女子後仰倒地,因為距離的原因薛寒看不到她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到,那一定是無比驚恐的神情。

持槍的殺手站在屍體前,輕聲嘀咕兩句,緩緩蹲下身掀開女子的口罩。

刹那間,殺手男子驚慌失措的後退到牆邊,手槍掉落在小巷的泥土中,他倚靠著牆壁緩緩癱坐到地上,一隻手抓狂般地薅住頭發,發瘋般的嘶吼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伴隨著男人的吼聲,薛寒渾身一顫,身體的知覺才慢慢緩醒,他顫顫巍巍的摸著衣兜掏出手機,無意間瞥到時間:21:38.

他無心理會,哆嗦的手指按下三個數字“1.1.0.”

就在他準備按下撥聽鍵的時候,他看到,男人的頭僵硬轉動,目光直勾勾盯著他。

薛寒嚇得手機也掉在地上,慌亂擺手解釋說:“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

薛寒想逃,他隻差幾步便可以挪出小巷,但他不敢賭,怕剛剛殺完人的凶犯追上來朝他開槍。

“遊樂花園。”

薛寒戰栗地著坐在牆角的殺手,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快去遊樂花園!”殺手咆哮道。

這次薛寒聽清楚了,撿起地上的手機踉踉蹌蹌想要逃走,可雙腿如灌鉛一般不受控製,薛寒每走一步都要回頭看,而手上沾滿鮮血的男人依然坐在深邃小巷中的牆角處,頭頂路燈一閃一閃,他的身影時隱時現……

薛寒於恐懼中一點點奪回自己身體的控製權,他如夜鼠一般不知疲憊地逃竄,風愈來愈狂,身影似落葉搖搖欲墜。

薛寒將手機撥通110報警電話,喘著粗氣邊跑邊說:“北區……北區小巷!殺人啦!!!”

警局的接話員想要更詳細的詢問,與此同時,薛寒的手機沒有電量,自動關機。

薛寒聽到電話內中斷,猛地停止住腳步,用力按鍵卻無反應。

“奶奶的。”

薛寒罵道,將手機收回到衣兜內,茫然環顧四周,漆黑陰冷的街道空無一人,他不知自己逃到了哪裏。

正在他不知所措間,遠處一束明亮的燈光驟然帶來生機。

薛寒手舞足蹈地衝到馬路中央,揮手攔住駛來的車輛,是一部紅色的本田雅閣,沒有車牌,刺眼的光芒令薛寒無法看清裏麵的人,不過此刻他已無心想太多,衝到駕駛位邊,喊道:“能幫幫忙嗎?有人被殺了!”

駕駛位的窗戶緩緩落下,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薛寒麵前。

——趙茹。

薛寒眯眼看清女人的樣貌,心中一喜,急忙說:“是你!那邊小巷出事了,我已經報警,你能不能先帶我離開這裏?”

趙茹媚眼如絲,指了指副駕駛的位置,薛寒如釋重負的坐進紅色雅閣車內,劇烈的喘息著,心髒跳動的聲音在他耳中異常清晰。

趙茹似乎並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柔聲道:“現在去哪兒?”

薛寒本想回答去警局,但他猛地想起巷內鴨舌帽殺手的話,下意識說:“去遊樂花園。”

趙茹踩下油門,車如離弦之箭飛速前行。

薛寒坐在車內,恍然抬起頭,對自己剛剛的話產生反駁之心,他猶豫著心裏暗歎道:“既然已經說出便如此吧,如果小巷中被殺的女人真是自己的妻子,那麼凶手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警方破案的關鍵證據。”

危險慌亂轉變為冷靜鎮定,薛寒開始意識到事情的不對,自早上醒來失去記憶到現在,他的生活仿佛在被一雙黑暗的大手推著前進,每一步看起來都是自己的決定,卻總感覺被束縛著,冥冥之中難以違背。

記憶缺失,又見到凶殘的殺人現場,薛寒的大腦混亂,逐漸化成空寂的呆滯。

趙茹在車上沒有與薛寒聊天,臉色陰晴不定,時而對薛寒微笑,時而又露出悲傷的神情,如麵具般轉換著。

黑夜的爪牙下,雅閣車似一道暗光,劃破古朽陰森的江港市郊區。

第二天(3)

江港市北郊遊樂花園,曾是市裏十幾家開發商競標的巨大工程,卻因開發商與工人不合,導致一時間工人罷工,江港市各界議論紛紛。

傳言有說遊樂花園建築期間工人遇難死亡,而開發商拒絕賠償導致的結果;也有說此地夜晚有惡鬼出沒,有工人見到害怕所以不願意繼續在這裏工作;還有說是工頭施暴打死農民工,惹得眾怒所致……總之坊間版本眾多,而真實情況鮮為人知,言者也多是茶餘飯後閑談,沒人去深尋因果。

深夜,21:58。

薛寒與趙茹乘著黑暗來到荒蕪人間的工程區,麵對一望無際的半截建築、磚石、水泥、運輸車,薛寒不知道殺手讓他來此的目的何在。

趙茹裹緊衣裳,膽怯地看著四周問道:“來這裏做什麼?”

薛寒凝視著眼前隱隱約約的景象,腦海中閃過夢中凶惡警察的話,斷斷續續,似乎是有人在此地被殺害,虛渺的夢境難道是真的?

突然間,薛寒有一種感覺,在自己麵前的黑暗中好似有一具軀體在蠕動,他緊忙轉頭對趙茹說:“把你的車頭調轉,開大燈照亮前方。”

趙茹懵了一下,跑回到車裏,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明亮的車燈將薛寒麵前的視野照亮。

不過,視野內並沒有他感覺到的蠕動軀體。

“是自己看錯了麼?還是幻覺?”薛寒喃喃低語,其實在他的內心中並不希望見到屍體,夢就是夢,不會成為現實。

“你說什麼?”

趙茹下車瑟瑟發抖來到薛寒身邊,望著荒涼的景象,疑問道。

薛寒頭腦昏沉說:“前麵好像有個人。”

趙茹一聽汗毛豎立,眼神深邃瞥視薛寒困擾的表情,勸道:“我們回去吧,這裏陰森森的,好怕人,我膽子小。”

刹那間,薛寒腦海中再次閃過一幕場景,在一輛黃色的推土車邊躺著一具屍體,圍觀者數以十記,大部分都是警察。

薛寒猛地抬起頭說:“你在這等我。”

說罷,薛寒衝下土坡奔跑進荒廢的建築工程,腳下泥土鬆軟泥濘,好似昨天剛剛下過雨一般。頭頂烏雲籠罩,樹木在狂風中搖擺著肢體,死沉沉的基石、木材、鋼筋遮擋著薛寒的視線,他穿梭不停,亦不知自己在尋找什麼。

直到,他看見遠處一輛暗黃色的推土車。

薛寒眼神一聚,腳步自然地緩和放慢,攥成拳頭的手心裏已被汗水濕潤,單薄的衣衫颼颼涼氣直冒,每邁出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距離越來越近……

趙茹站在土坡上的車燈中光芒中,似西方神母,凜冽的眼神注視著下方工程中一步步向前的薛寒。

她的臉色不再發白,緊張的神情也如煙消散,換之是淡淡的傷感,眼神溫柔、憐憫,喃喃自語。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早知道是這樣,不該讓你回來的……”

她的神情變幻不停,最終緊緊咬著嘴唇,眼含熱淚,淚水簌簌落下滴落在泥土中,乍起點點水花。

隨即,趙茹擦過眼睛,走下土坡向薛寒而去——

推土車靜靜佇立在薛寒的麵前,他的內心不知為何生出一絲傷感,手掌緩慢地向著推土車肮髒的鐵皮探去。

就在即將碰觸的霎那,女子的聲音驚擾他的耳朵。

“薛教授。”

薛寒如夢初醒,回過頭看到趙茹雙眼通紅向她走來,長發淩亂。

薛寒關心問:“你怎麼哭了?”

趙茹鼓起粉紅色的臉蛋,皺眉說:“風太大,迷眼睛了,你還要在這裏待多久,我可要回家了。”

“別。”薛寒急忙拉住她的小臂,惶恐說:“我們一起走。”

趙茹呆滯一秒,掙脫開他的手“你別碰我!你想幹什麼,我報警啦!”

薛寒見她誤會,雙手抬起後退幾步,示意自己沒有非分之想,說道:“趙醫生,你不要誤會,我攔不到車的,等到家會給你錢做補償……”

就在薛寒退卻的同時,他的餘光瞥到推土車後方的土地,突然跌倒,瞪大眼睛伸出手指。

“啊——死……死人!”

趙茹恨恨一跺腳,到薛寒身邊向推土機後看去,隻見地上躺著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女人,麵容青紫,雙眼翻白,舌頭吐出老長,恐怖的模樣令人發毛。

趙茹幾步到女人身軀邊,欲探手摸向其脖頸,半空中卻猶豫下來。

趙茹的身體擋住了薛寒的視線,薛寒以為她在檢查情況,便聲音顫抖問道:“她……她還活著嗎?”

趙茹凝視著死屍無神的眼睛,沉聲回答:“已經沒有脈搏,報警吧。”

趙茹站起身將自己的手機掏出遞向薛寒。

薛寒驚愕的看著她的舉動,“你……你報吧!我,我……”

“我不會報警的,是你帶我來這裏,又是你找到的屍體,我不想參與進這件事,說不定……人是你殺的!”

“不是我!”

“那你就報警。”趙茹見薛寒驚恐中攜著憤怒,退後幾步說:“不然我現在就離開,你在這等警察抓你吧。”

薛寒看看屍體,狠狠錘了下身側的泥土,顧不得許多緊忙爬起身從趙茹手中奪過手機,撥打剛剛才報過警的電話。

手機上時間顯示:22.00

“嘟——嘟——”

幾聲提示音後,對麵轉接人工服務台,薛寒閉上眼睛深呼吸說:“江港市北區,遊樂花園有人被殺。”

“您好,請不要驚慌,現場還有其他人嗎?您能說一下自己的身份嗎?”

薛寒看向趙茹,她避嫌般的搖著頭,再次望向地麵的女性屍體,遠處的燈光透過推土機底部的縫隙照在屍體的臉上。

薛寒緊握著的手機突然掉落在地上,他死死盯著屍體的麵孔。

——與小巷內被殺的女人一模一樣!

“這……這是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

薛寒的雙腿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支撐他的身軀,他驚恐的磚頭看向趙茹說:“我們離開這裏,現在就離開這裏。”

趙茹沒有拒絕,亦沒有詢問,上前將手機撿起掛斷電話,悲傷的眼眸掃視過屍體。而薛寒已瘋狂地擦著趙茹肩膀離開,跑向土坡上方的紅色雅閣車。

薛寒連滾帶爬進入副駕駛,雙手抓著頭發向外薅,眼中血絲翻湧,一片赤紅像魔鬼。

他理解不了發生的一切,小巷中的屍體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又為什麼會失憶!

他恐懼的看著車窗外的建築區,仿佛墜入萬丈深淵,慘白的嘴唇哆嗦不停,雙手的力氣越來越大,頭發似乎都要被他生扯下來。

“你這是幹嘛。”

趙茹打開車門進入駕駛位看到薛寒的模樣,連忙攔阻下他“放輕鬆,放輕鬆,你現在處於驚嚇後的焦慮暴躁,不會有事的。聽我的話,深呼吸一口氣,感受它在順著你的喉管進入肺中,帶走恐懼與不安……它們都會消失的,你不會被負麵情緒掌控,你很舒服,漸漸地平靜……”

趙茹的話語如魔音縈繞在薛寒的腦海,薛寒緊閉雙眼,雙手慢慢放鬆垂下,隻是身體依然在顫抖。

趙茹從兜裏掏出一盒大蘇煙,塞進薛寒的手中說:“吸一根吧,你最喜歡的牌子。”

薛寒睜眼,沒有聽清趙茹的話,無力的雙手費了好大勁才撕開包裝,抽出一根銜入劇烈抖動的嘴間。

“啪。”

薛寒按下打火機,隻有微弱的電流閃現。

“啪、啪、啪、啪……”

他不停的按動著,卻怎麼也燃不起火焰,牙齒死死咬著煙嘴,如同著魔一般機械的重複著動作,速度越來越快。

一陣溫熱搭上他瘋狂顫抖的雙手,薛寒此時的麵孔與野獸無二,猙獰的眼神令趙茹害怕。

趙茹輕輕拿過打火機,“啪”的一聲,淡黃色的火苗燃起。

薛寒湊過腦袋點燃香煙,深深吸入肺中,尼古丁影響著他的大腦,麻痹著錯亂的神經,薛寒癱軟在副駕駛,絕望的看著窗外。

趙茹發動車輛離開建築區,煙霧繚繞在車內,薛寒的心如海洋,表麵平靜,深處滔天巨浪。

“發生了什麼?”趙茹問。

薛寒沒有回答,甚至沒有一絲動作,他不想將今晚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也不想去麵對。

失憶……殺人……屍體……一件件事如同一座座高山壓的薛寒喘不上氣,他現在隻想逃離,逃離這座城市,逃離發生的一切。

甚至,他希望自己能夠再次失憶,忘記是最好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