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惶惶地惶惶(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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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李燈越來越覺得有點怪。

他是J市《新聞早報》的記者,平時,他的肩膀上總是挎著一隻照相機,隨時準備按動快門。他的新聞攝影作品曾經在本市獲過幾次獎。

《新聞早報》是日報,因此,他的工作很緊張,清晨上班去的時候,天才麻麻亮,他在小攤上匆匆吃了早點,然後擠車上班,趕到單位,采訪,寫稿,排版,校對,晚上回到家,天已經黑了,吃點東西,倒頭就睡。

他忙得頭發顧不上理,衣服顧不上洗,女朋友顧不上談。好像是一部巨大機器上的一個零件,身不由己地快速運轉,他得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夠辨清方位,不至於暈頭轉向,他根本無暇去注意什麼虛無縹緲的事情,有時候連續一周連夢都不做。

即使不忙,李燈也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人。

他有一個朋友,愛在網上看鬼故事,一天到晚神經兮兮,有一次,他給李燈的電子郵箱裏發了一篇鬼故事,大概內容是:

某發廊來了一個女顧客,黑發齊腰,她坐下來,輕輕地說:“我理光頭。”理發師就給她理了。一周後,這個女顧客又來了,還是黑發齊腰,她坐下來,輕輕地說:“我理光頭。”理發師有點害怕,但還是給她理了。一周後,這個女顧客又來了,還是黑發齊腰!她坐下來,輕輕地說:“我理光頭。”理發師滿心恐懼,哆哆嗦嗦又給她理了。又過了一周,在發廊門口,有輛客車把人撞飛了,遇難者正是那個女顧客,她的腦袋都碎了,理發師遠遠地看了一眼,她的腦袋裏竟然是一團一團的黑發。

第二天,那個朋友給李燈打來電話:“嚇壞了吧?”

李燈笑了,說:“對於我,最恐怖的是,有人突然告訴我,我得了喉癌,或者,我突然失業了。”

可是,什麼都不相信的李燈,最近越來越覺得他的生活有點怪。

天上太陽依然燦爛。單位的打卡機依然板著臉掐時間,不出一點故障。樓房在蓋,危橋在改,輕軌在修,道路在拓。前麵沒有腦袋前後都長辮子的人,背後也沒有可疑的第三隻眼睛……

但是,他就是覺得有點怪。

晚上,他躺在床上,細細地梳理這忙忙碌碌的生活,沒發覺一絲一毫蛛絲馬跡,這讓他更有些慌亂。

到底怎麼了?難道是神經出了什麼問題?

他想給柬耗打個電話,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柬耗是他的朋友,他是心理學方麵的專家。

李燈之所以沒有給他打電話,是因為要強。他總覺得尋求心理援助的人都屬於弱勢群體。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最早僅僅是因為一張紙幣。

那是一張50元麵值的人民幣。

2001年7月14日清早(前一天我們中國北京剛剛成為2008年奧林匹克運動會的主辦城市,很多人徹夜未眠,街上還彌漫著狂歡的餘味),李燈坐出租車去采訪。

那個司機的臉很圓,嘴唇很紅,他一路都在“呱唧呱唧”地說話。

開始,李燈還跟他說幾句,後來,那個司機的話題越來越不著邊際,李燈就不說話了,聽他呱唧呱唧。

“唉,我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件事——有一對戀人在海邊散步,不小心把訂婚戒指掉進了海水裏,那戒指上刻著他們兩個人的名字。他們特別難過,怎麼撈都撈不到。時間過去了十多年,他們早結婚了,有了孩子,並且已經遷移到了另一個沿海的城市。一次,他們在市場上買了一條魚,活蹦亂跳的,特別鮮。回到家,那男的殺魚時,看見魚腹裏掉出一個金屬物,他拿起來看,那竟是他和妻子十年前掉的那枚戒指,上麵還刻著兩個人的名字。”

李燈的心立即不明朗了,好像太陽被遮住了一樣。

那些青麵獠牙、血盆大口的故事,李燈聽了多少都覺得無所謂,可是,他害怕這個傳說。

其實,他早就聽說過這個傳說,而且經常在深夜裏回想,越想越害怕。他覺得,傳說中的巧合隻是一枚漂浮的葉子,下麵是深邃的大海,那是一個黑暗的秘密,無底,無邊。

最初,他害怕那條魚。

後來,他覺得這一切與那條魚無關。大海中有一隻手,那隻蒼白的手在黑暗中緩緩移動著,很慢很慢,它做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

再後來,他覺得那隻手的後麵,有一張永遠看不到的毛烘烘的巨大無比的臉。

下車的時候,李燈發現沒有零錢了,就掏出一張100元的人民幣,遞給那個司機。

那個司機接過去,不停地摸來摸去,反複查看。

李燈等不及了,但是他很友好地說:“這是我上午剛剛在銀行取出來的錢,應該沒問題。”

那個司機說:“那可不一定,銀行也有偽鈔。”

李燈仍然笑著說:“我不信。”

“報上說,有一個老頭,從一個銀行剛剛取出錢來,到另一個銀行去存,竟然都是偽鈔,當場全部沒收。都打起官司來了。”

那個司機囉裏囉嗦地終於把那張錢放進了口袋,然後為李燈找錢。其中有一張50元的人民幣。李燈看都沒看,塞進口袋就下了車。

那輛車好像逃避什麼一樣迅速開跑了。

李燈走出一段路,覺得有點不對頭,把那張50元的人民幣拿出來,看了看,一個很熟悉的字映入他的眼簾,那字體太熟悉了,使他頓時目瞪口呆!

那是個繁體的“愛”字。

那是半年前他自己寫在這張50元的紙幣上的。這錢應該早就花了出去,它不知道周轉了多大一個圈,竟然又回來了!

想一想,這中間經過了多少人的手!

他一下又看見了那條詭秘的魚,那隻影影綽綽的蒼白的手,那張隱在黑暗中的毛烘烘的巨大的臉……

第2節:剪紙

一年多前,李燈還沒來J市,他剛剛從大學畢業,正在老家等著分配工作。他的老家在醬坊市。

當時李燈沒有錢,所有的財富就是一台電腦,還有一張獨一無二的電腦桌,那桌子是一個烏龜的樣子。

那時候他整天沉迷於網上聊天。

網上聊天就像假麵舞會。人需要聚會,需要發言,需要溝通,需要狂歡。但是又不想露出麵目,隻要露出麵目就是有風險的。

李燈的小名叫火頭,他的網名就叫火頭。

有一個女孩,網名叫厚情薄命。火頭每次進入那個聊天室都能看見她的名字,但是她一直不說話。偶爾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話。

時間久了,火頭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她永遠在那裏看別人聊天。

網絡世界的人本來就模糊,而她的麵孔更模糊。

那個聊天室大都是熟人,大家愛在一起對對子。

這天,火頭隨便根據自己的名字出了一個上聯:火中來火中去火頭火中活到頭。

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厚情薄命終於說話了,她馬上拋出一句:水裏生水裏長水仙水裏睡成仙。

火頭立即叫了一聲:好!

的確,她的才華讓李燈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的確是一個絕對,一個“睡”字用得唯美至極。

接著她又沉默了,似乎消隱在茫茫網路盡頭,隻有一個名字掛著,像星星一樣飄忽。

那段時間,有一個大約十幾歲的女孩糾纏著非要見火頭,火頭千方百計地推脫。她和他的對話大家都看得見。還有人在一旁煽風點火。

火頭突然開小窗單獨對厚情薄命說:我想見你。

厚情薄命說話了:那你來吧。

火頭:你在哪兒?

厚情薄命:後晴街缽鳴胡同4號。

火頭:那是什麼地方?

厚情薄命:我家。

火頭:到你家裏?不方便吧?

厚情薄命:家裏隻有我和保姆。

火頭:你家的地址怎麼是“厚情薄命”的諧音?

厚情薄命: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是根據我家的地址取的網名。

她這樣一說,火頭就覺得不奇怪了。

他找到本市地圖,在上麵找了半天,終於在很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這個地址。次日傍晚,他去了。

他坐了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終於來到那個院門前。

果然,有一個女子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她的麵前,打量著她的臉。

她的個子很矮,穿的衣服花花綠綠,很土氣,一看就是一個鄉下女子。

她朝李燈笑了笑,笑得很謙卑。

“你是厚情薄命?”李燈問。

“我是保姆,我來接你。請進吧。”

李燈就跟她走進了院子。

那是一個挺闊氣的房子。他走進去,看見一個女子穿著黑色的連衣裙,坐在沙發上等她。她長得挺清秀,隻是臉色很白,好像有什麼毛病。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沙發,說:“火頭,你坐吧。”

李燈說了一句:“你好。”然後就坐下來。

那個保姆倒了兩杯茶,然後就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父母不在這裏嗎?”

“他們都去世了。”

“對不起。”

“沒關係。”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錯。”

“小錯,很好的名字。”

小錯指了指那個保姆,說:“她也叫小錯。我到勞務市場去,在一個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跟我一樣,覺得特別巧,就把她領回來了。”

“她老家是哪裏的?”

“陝北。小錯,你家那個村子叫什麼名字?”

“蘭花花。”那個保姆低聲說。

“你真名叫什麼?”小錯問他。

“我?關廉。”他報上了一個小學同學的名字。

“關廉,也不錯。”

李燈在網上很健談,此時卻想不起說什麼。

“你以前跟網友見過麵嗎?”他問。

小錯的眼神立即有點黯淡,半晌才說:“見過一個。”

李燈從她的神態中感覺到,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孩,她曾經受到過感情上的重創。“厚情薄命”,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故事。那麼,給她帶來傷害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經見過的那個網友。

她的臉色,讓李燈聯想到一株被風霜襲擊的花。女人是情感型動物,一個被愛包裹的女人,肌膚一定是光潤的。一個被傷害的女人,形容一定是憔悴的。

李燈不想勾起她的傷心事,急忙把話題引開。

聊了一陣閑話,他說:“小錯,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是一個很知道深淺的人。

“好吧。”小錯說。

“我還會來的。”李燈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笑了笑,“再見。”

“再見。”小錯起身送他。

到了門外,李燈為了後續內容,忽然想起了一個老掉牙的做法,“你家裏有沒有什麼小說?借給我幾本看看。”

“什麼小說?”

“無所謂,晚上沒事打發時間。”

“小錯,你去把昨天我買的那本小說拿來。”

很快,保姆就把一本書拿來了,遞給了李燈。

李燈把書裝進口袋,說:“過幾天我就還給你,我看書特別快。”

“沒事兒。”

回到家,李燈在燈下翻了翻那本書,發現那不是什麼小說,而是一本畫冊,裏麵畫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李燈的心裏有點不舒服。他非常不喜歡猩猩。

和小錯交往了一段時間,李燈漸漸有點喜歡上了她。

小錯是那種很純淨的女孩,她的生命裏略帶憂傷。李燈感到,她的長相總透著一種宿命感,有一種悲劇的意味。

她有一個表叔,在本市是個當權者,但是,她跟他不來往。那個人似乎品行不太好。

從言談中,李燈得知有幾個男人追求她,但是,都被她拒絕了。他問她什麼原因,她突然說:“我的歸宿也許是尼姑庵。”

李燈覺得她就像一片冬日的雪花,純潔,剔透,無以複加。他甚至覺得她的悲劇應該是他和她共同承受的東西。

但是,他始終沒有對她表白。他知道,對於小錯這種女孩來說,承諾不能太急迫、倉促,否則她會受驚。

李燈斷定她心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她和李燈在一起,再沒有提過她和那個網友的事,她的那段經曆在李燈心中一直是個謎。

有一次,李燈再次提起這個話題。

那是一個晚上,他和小錯坐在一家幽暗的咖啡館裏。

小錯沉思了一下,說:“他是大興安嶺人,他經常對我說,那個地方好冷好冷。我們在網上熱戀半年後,我去見他了。”

“結果呢?”

“我隻和他見了那一麵。”

“為什麼?”

小錯陷入回憶中,眼裏湧出恐懼的光。終於她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我不想說了。”

“他是一個有老婆的人?”

“不是。”

“他是一個老頭?”

“不是。”

“他是一個殺人犯?”

“不是。”

“他是一個變態狂?”

“不是。”

“他是一個和尚?”

“不是。”

李燈想了想:“她肯定是一個女人!”

“都不是。別問了,你猜不到。假如這個人是一個花心男人,或者是一個同性戀女人,都不會給我造成這麼大的打擊!”

“小錯,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小錯平靜了一下,給李燈講了那段令她毛骨悚然的經曆——

他說他是一個詩人,如今他遠離鬧市,隱居於大山裏,靠打獵為生。

他說,他生活的世界冰雪寂寞,一片銀白。

多浪漫啊!我被他打動了,想象著他長著粗硬的胡子,戴著狗皮帽子,穿著烏拉靴,扛著一杆獵槍,出沒在茂密的森林中。

三年前的臘月,我沒有通知他,就乘坐火車到東北找他了。

我按照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路線,在一個很小的縣城火車站下了車,步行幾裏路,找到了山腳下他居住的那座用草磚建築的房子。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

(李燈被小錯描述的情節陶醉了,忘記了恐懼。)

我見到他的第一眼,並沒有看出什麼,隻是覺得他長得醜,罕見的醜。

他穿著皮衣、皮褲,頭上戴著皮帽,都是黑色的,毛很長,閃耀著光澤。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從什麼動物身上剝下來的。

當時,我並沒有感到失望。我認為男人就像斑駁的石頭,女人就像清秀的竹子,有時候我甚至認為男人的醜就是美。

他見了我沒有感到多麼吃驚,也沒有感到多麼高興。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他在吊鍋下點燃樺樹皮,燉麅子肉,煮苞米粥。我發現,他的動作也很醜,準確地說,是很不諧調。

吃飯的時候,我問他:“你不喝酒嗎?”

他說:“我不喝酒。”

我當時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他是詩人,是獵人,是東北男人,應該喜歡豪飲。可是,他卻滴酒不沾。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我和他坐在壁爐前聊天。我發現他的話很少,甚至有些木訥。不過,火很旺,木柈子“劈啪劈啪”地響。

與世隔絕的冰雪世界,棄世獨立的男人,寂靜的草磚房,溫暖的壁爐……

我當時真的有些感動,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裏。

盡管房子裏很熱,可是他一直沒有脫下他的皮衣、皮褲、皮帽。

我一邊跟他說話,一邊用手閑閑地摩挲他的皮衣。過了一陣子,我猛然感到不對頭,我摸出那長長的黑毛並不是他的衣服,而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

他全身都是毛!

他不是人!

我驚叫一聲,一把推開他,發瘋似的衝向門外。那一刻,我快崩潰了。

出了門,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遠,終於昏倒在雪路上。

李燈的眼睛都聽直了:“誰救了你?”

“一輛路過的拖拉機。”

“你肯定那是他身上長的毛?”

“肯定!”

“那他是……”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說到這裏,小錯顫抖起來。

保姆拿來一條毯子,給她披到了身上。

兩個人又交往了一段時間,李燈感到小錯也有點不對頭了。

他開始觀察她。

一天,李燈去她家,在門口看見了她,她好像是在等人,而李燈來之前並沒有跟她聯係。

她還穿著那件黑色連衣裙。

“小錯!”他叫她。

她木木地轉過身來。

“你來幹嗎?”她問。

“我來找你啊。”

“我在等人。”

“等誰?”

她左右看看,突然低聲說:“我在等一隻猩猩。”說完,她猛地打了個寒噤,眼睛炯炯閃光地看著李燈,皺著眉問,“我在等誰?”

李燈想起那本畫冊,想起那個“詩人”,一下恐懼起來,他直瞪瞪地看著她,問:“什麼猩猩?”

她似乎在努力地回想著剛才的話,好像那不是她說的一樣,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胡說呢,別當真。”

“我沒當真。我想帶你去看電影,有興趣嗎?”

“好。”

那天,李燈一直很沉默,一直在回想她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在等一隻猩猩。”

他覺得,她的身體太柔弱了,而且極容易接受暗示。她的背後肯定有一團巨大的恐怖在追隨她,別人卻不知內情。

從此,李燈覺得小錯越來越怪,他盡可能地經常跟她在一起,聊聊一些光明的事情,想把她從一個看不見的深淵前拽回來。

有一段時間,李燈工作太忙,一直沒去找她。這天晚上,他突然接到小錯的電話,她在電話裏驚恐地喊:“關廉,你快來!”

“怎麼了?”

“猩猩!”

“什麼猩猩?”

“你快來啊!”

李燈傻了,一時不知是該給公安局打電話,還是應該給動物園打電話,或者給電視台打電話,最後,他一個人跑出門,打出租車向小錯家趕去。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著,進了她家,他看見小錯穿著很少的衣服,一邊驚恐地叫著,一邊用刀子刺向那個保姆!

那個保姆嚇得臉色蒼白,到處亂跑。

“你幹什麼?”李燈急急地問。

“快幫我殺了這隻猩猩!”

小錯停下來,求助地看著李燈。她的眼光十分異常,好像在看李燈,卻又好像沒有看他。她的視野裏似乎是兩種時空。李燈明白,她是瘋了。

他上前搶過她手中的刀,說:“她不是猩猩!你看見的是幻覺,別怕!”

她驚惶而急切地說:“它的身上都是毛!你看不見嗎?快殺它呀!”

那個保姆瑟瑟地抖著,縮在牆角,緊緊盯著小錯一動也不敢動。

李燈伸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後拿起電話,撥打市急救中心。

這時候,小錯縮到了李燈的背後,她的手直僵僵地指著保姆,驚駭地喊道:“關廉,你看它那雙眼睛多嚇人!你為什麼不幫我殺它呢?你別上當啊!它身上那不是皮衣,那是它自己長的毛!”

李燈放下電話,抱住了她。

很快,市急救中心的車尖叫著來到了,急救人員和李燈把小錯扶上車,向醫院急駛而去。

在車上,李燈給小錯的表叔打了電話。

他們剛剛到醫院不一會兒,她的表叔就到了。李燈對他講述了小錯的瘋言瘋語,她表叔一臉愁容。

大夫給小錯注射了安定劑,她終於睡過去了。大夫為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測,搖搖頭,說:“這個女孩應該找精神科醫生診斷。”

小錯的表叔深深歎口氣,說:“這孩子從小就敏感。”

李燈問:“叔叔,之前你有沒有發現小錯有什麼反常?”

小錯的表叔回憶說:“大約半個月前,一個周末,她嬸子叫她到我家吃飯。那天,她就住在我家。夜裏我聽見她驚叫,好像喊什麼猩猩,我以為她魘住了,急忙讓她嬸子去叫醒她。她嬸子跑過去,把燈打開,看見她縮在床角抖成一團。”

“你們在房間裏發現什麼了嗎?”

“她嬸子在窗子上看見了一些白花花的剪紙。我家住在八樓,窗子鎖著。那剪紙是在外麵貼的。”

“什麼剪紙?”

“好像是猩猩。”

聽到這裏,李燈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其實,一切都很正常,是小錯得了精神病,一切都是她自己搗鼓的,而那個“詩人”純粹是她的一種病態幻想。

“殺了它!殺了它啊!”這時候,注射過安定劑的小錯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來,那聲音在寂靜的醫院裏顯得極其恐怖。

她表叔抱住她的腦袋,輕輕撫摸她。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下來,又睡了。

這時候,進來了一個大夫,把小錯的表叔叫出去辦什麼手續。病房裏更加安靜,牆壁和床單顯得更白。

小錯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直直地看著李燈。

“小錯。”李燈笑笑,叫她。

“我怎麼了?”

“你……”李燈有點支吾,“你生病了。”

她左右看了看,低低地說:“關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隻告訴你,這個世界很危險,你千萬要小心。我看見了很多猩猩,像老鼠一樣多!你不要隻看眼前,你要學會看背後。”然後,她敏感地問,“我瘋了嗎?”

李燈搖搖頭,說:“不,沒有。”

她舒了口氣,說:“那就好。哎,你還記得那個對子嗎?火中來火中去火頭火中活到頭;水裏生水裏長水仙水裏睡成仙。”

“當然記得!”說到這裏,李燈的眼睛有點濕了。

他真後悔,直到今天,小錯還不知道他叫李燈。現在,她已經徹底瘋了,想告訴她都晚了。

“小錯,你睡吧。我就坐在這裏,別怕,沒事的。”

小錯感激地點點頭,慢慢閉上眼。

李燈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她進入夢鄉。

他掏了掏口袋,最大的一張票子是50元的,他就把它拿出來,鋪在病床上,用鋼筆在角上寫了一個繁體的“愛”字,然後放在床頭,輕輕地說:“從沒有給你買過零食。再見了,小錯。”

走出了病房,李燈的眼淚落了下來。

第3節:粉紅色售票員

李燈出了地鐵,看見了44路車總站,有一輛孤單的車停在那裏,車門敞開著,裏麵黑咕隆咚,沒有一個乘客,車好像在等他。

這裏是郊區,乘車的人不多。此時,天黑了,還下著雨,一個人都沒有。總站值班室有黯淡的燈光。

李燈什麼都沒想,一步就跨了上去。

司機和售票員都不在車上,可能還不到發車時間。

他一個人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閉上眼睛聽雨聲。

他今天加班,很累,他希望司機快點把車開動。他在終點下車,路上要走一個多小時。

恍惚中,他看見一個女司機上了車。她麵色陰沉,氣色難看,好像隨時都要大發脾氣。接著,又上來一個女售票員,她穿著粉紅色製服,很鮮麗。她沒有坐在售票員的位子上,而是並排坐在了李燈的身邊。李燈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

他感覺她的長相很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車開動了,那個售票員一直在旁邊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不自然地把頭轉向窗外,使勁地想,這個人是誰呢?

車一直冒雨朝前行駛,經過了一個又一個44路站牌,一直不停。他有些不解,看了看那個售票員,她還在朝他笑著。

他詫異了。

燈火越來越稀少,他發現已經到了荒郊野外,不由得驚慌起來。

那個女司機仍然沒有停車的意思。

他站了起來,問:“怎麼沒有站牌了?”

那個售票員在陰影中指指窗外,溫和地說:“那不是站牌嗎?”

李燈看出去,倒吸一口涼氣!窗外根本不是什麼站牌,而是一條大腿,很圓潤,應該是女人的,它好像從土裏生出來的一樣,腳丫舉向夜空。

李燈大驚,喊道:“我下車!”

那個女司機似乎被他嚇了一跳,猛然刹車,李燈差點摔倒,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撐在那個售票員的腿上,那粉紅色的褲管裏竟然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他驚恐地看那售票員的臉,她還在微笑著。

李燈驀然從夢中睜開眼,司機和售票員還沒有上來。

今天他剛剛聽到這個鬼故事,迷迷糊糊就夢見了。

雨更大了些,李燈感到有點陰森,好像心中還有那噩夢的殘影。遠方有渺渺的霓虹燈,他看著那燈光,想象燈光後的花花事,借以驅逐恐懼。

突然,他發覺身下的車好像緩緩開動了!

他打了個寒戰,把窗外的一個東西作為參照物,發現車確實是朝前走了,而且越走越快!

這是怎麼了?

他前後看了看,車裏黑糊糊的,隻有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司機和售票員!他趁車開得還不算快,猛地站起來衝下車去。

跑出一段路,他驚魂未定地回過頭,看見司機和售票員正在車後麵“吭哧吭哧”地推車。

沒什麼,是車出故障了。

李燈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幸虧沒有人看見這一幕。

他返回去,幫那個司機和售票員一起推車。

三個人把車朝前推了十幾米,讓開道,停下手來,跑到房簷下避雨。

那個女售票員擦了擦臉上的汗和雨,對李燈說:“謝謝你啊。”

李燈看著她,愣住了。這個人跟夢中的那個售票員長得一模一樣。而且,她們的眼睛裏似乎藏著同一個人,這個人跟李燈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有著前生來世的糾葛,但是,他怎麼都想不起來她是誰。

“看什麼?不認識了?”她忽然有點不高興。

“我……”李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緊張地看了看她的腿,那粉紅色的褲管好像不是空的,很豐滿。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司機不見了,隻剩下了他和她。

“想一想。”她盯著李燈的眼睛,小聲說。

他有點恐慌了,盼望地鐵出口裏快點出來人,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

這個女售票員深深歎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再想想!”

李燈和她對視著,已經恐慌到了極點。他知道自己又掉進了冥冥之中的一個陰謀。他置身於她的掌握中,而她站在他記憶的暗處。現在,他必須馬上想起來她是誰!

他努力地想啊想啊,腦袋都快爆炸了。

終於,他要成功了!這時候,他莫名其妙地預感到那將是一個極其恐怖的謎底,越臨近想起她是誰,他的心跳得越厲害。

一張模模糊糊的臉越來越近!

就在李燈要看清那張臉的時候,女售票員突然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起來:“你連我都想不起來了嗎!”

李燈轉身就跑,她好像早就想到了,毫不猶豫地追了上來。

李燈,1977年生,男,醬坊市人,半年前來到J市《新聞早報》打工。他從小到大,沒招過誰沒惹過誰,工作負責,敬老愛幼……誰能想到他竟然會遇到這樣的事!

李燈這次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是坐在長途客車上。

他是到一個叫昌明的小鎮采訪的。他太累了,加上車搖搖晃晃,他睡著了。前麵的都是夢。

天已經黑下來,車上的乘客稀稀拉拉。他忽然想,現在是不是夢呢?悄悄掐了大腿一下,很疼。他放下心來。

他想,一個人死了之後,也許會發現,原來他剛剛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這時,他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其實很不可思議。

那張50元的票子還揣在他的口袋裏,沒有花出去。

就是它,經過一番輪回,又神秘地回到了他的手中。也許,剛才之所以做那一環套一環的噩夢,都是口袋裏這張邪氣的錢鬧的。

“喂——”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女人尖厲的聲音,“你還沒買票呢!”

他抬起頭,隻見一個女售票員站在他身旁,正對他說話。她也穿著粉紅色的製服。路邊有一家車馬店,那困倦的燈光穿過樹葉照進來,把她的臉弄得斑斑駁駁。

他娘的,這世界是怎麼了!李燈在心裏暗暗罵。

他懶洋洋地把手伸進口袋,準確地摸出了那張詭異的50元票子,給了她。

她把那張錢接過去,仔細看了看,終於塞進了票夾,給他找了零,撕了票。然後,她走了過去。

李燈長出一口氣。這張令他越想越害怕的50元錢終於花出去了。

他把腦袋靠在座位上,想再睡一會兒。

可是,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又出現了那張斑斑駁駁的臉,他忽然意識到她跟夢中的那兩個女售票員都很像。

他陡然緊張起來。

他知道又要出事了!

盡管剛才他使勁掐了掐大腿,盡管他也感覺到了疼,但是,這騙不了他!

他猛地回過頭,看見那個女售票員就坐在他身後。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她低低地說:“我們一起走了很遠的路。”

李燈不知道該怎麼應答。這時候,他發現另幾個乘客都離他很遠,而且,他們的臉都同樣斑斑駁駁。

“你也累了吧?”

“不,我不累。”

“睡吧。我就坐在你身後,別怕。”

“不,我不困……”

她就不再說話了。

李燈轉過頭來,脖子僵直,大腦快速地飛轉,思考著對策。

前麵有幾個人要上車,是幾個老頭子和幾個老太太,他們站在漆黑的路邊揮著手。

車慢騰騰地停下了。

老頭子和老太太們一個接一個地爬上來。

李燈側過身,試探地問道:“昌明鎮還遠嗎?”

那個女售票員說:“昌明鎮?噢,快了,天亮前一定會到的。”

“噢,謝謝。”

“不過,我說的昌明鎮和你說的昌明鎮可能不是一回事兒。”

“為什麼?”李燈大驚,轉過頭看她。

“這世上有兩個昌明鎮,一個在陽間,一個在陰間。你去哪一個?”她的眼睛突然射出異樣的光。

李燈倒吸一口涼氣,他猛地站起來,幾步就衝到車門口,跳了下去。由於沒站穩,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顧不上疼,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抬頭朝車上看,那個女售票員並沒有追下來,她隻是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像僵屍一樣說:“你醒來之後還會見到我!”

李燈睜開眼,看見四周都是白色,空氣裏彌漫著來蘇水的氣味。旁邊的床頭櫃上擺著一束康乃馨,那是報社的同事送來的。

李燈回憶起自己從昌明鎮采訪回來後就一直發高燒,最後住進醫院,打吊針。

以上都是昏昏沉沉的夢。

第4節:藩奇不是人

離市區五公裏有一座孔雀山,風景秀麗,小鳥如織。

半山腰,有一座青磚碧瓦的房子,那是動物觀察中心,柬耗就在那裏工作。

柬耗是J市瀕危動物保護中心的研究員。他酷愛這個工作,他廢寢忘食地搞研究,很少回城裏。

這一天,李燈來到動物觀察中心。

他要向朋友柬耗講述他最近經曆的一係列恐怖事件。

柬耗是一個學者型的人,平時不愛和人閑聊,比如你跟他說彩票或者奧運,他的眼睛看著你,禮貌地點著頭,好像聽得很認真,其實他的心思也許早跑到非洲熱帶雨林去了。

但是隻要一說起他的專業,他的話語立即就滔滔不絕了。

他說話的時候,身子微微朝前傾,語速極快,眼睛爍爍閃光,好像在看你,其實他並沒有看你,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發現或者見解上了。

現在,大家都忙著升官發財,沒有人對他的學術感興趣,因此,他的朋友很少,他總是獨來獨往。

他搞的是野生動物心理研究。在專業上,他也沒有知音,因為他有著不被同行接受的觀點,而且他固執得像一塊石頭。

他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曾經到神農架、大興安嶺、呼倫貝爾大草原實地考察過。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英國的野生動物學家珍·古道爾,她青年時代就拋舍紅塵繁華,一個人闖到非洲的原始森林去考察猩猩,幾十年如一日,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柬耗至今未婚。

和他同居的是藩奇。

藩奇不是人,是一隻猩猩。它是柬耗的研究對象,柬耗和它相處有半個月了。

猩猩,這種據說跟人類是同一祖先的動物,這種神態、性情幾乎跟人一模一樣的動物,這種基因跟人隻差2%的動物,到底有沒有抽象思維?有沒有自我意識?它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柬耗對此極感興趣。

人類永遠弄不清自己最初從哪裏來,最終到哪裏去。柬耗認為,研究猩猩,對探究人類的起源、智能、行為心理之謎等有著重要的意義。

藩奇是黑色的,它的體重跟柬耗一樣,大約有140斤,身高比柬耗矮,它大約1.5米。

柬耗從不把藩奇關進鐵籠子,它就在柬耗的工作室裏自由活動。

柬耗覺得,把它關進鐵籠子,隻能更促發它的獸性。他要和它平等地相處、交流,他要挖掘它身上類似人性的東西。

藩奇已經快20歲了,人和成年猩猩在一起生活是危險的。但是,藩奇從沒有進攻柬耗的跡象。這兩個異類在一起生活半個月了,似乎有了一種感情。

藩奇臥室的窗子上安著鐵欄杆,為防止有人把它偷走。

藩奇的房間像幼兒園一樣豐富多彩,有學說話的複讀機,有學算術的黑板,有積木,有畫著各種文字符號的彩紙片……

和人類最初的文字一樣,柬耗為藩奇創造的都是象形字,比如,“西瓜”是圓的,表皮畫有三條黑色的粗線;“走”是兩個腳丫;生氣就是一張臉的簡筆畫,眉皺著,嘴朝下彎。等等。

藩奇簡直不像一隻猩猩,它不喜歡動,從不上躥下跳。它經常靜默地望著遠方,像個曆盡滄桑的老頭,那深邃的雙眼不可捉摸。

柬耗一直在考察、開發它的智力。

他教它識字、說話、製造工具……藩奇無動於衷,總是冷冷地看著他忙活,好像在看一個不高明的魔術師的表演。

他撰寫了很多研究文章準備投到相關專業刊物上發表。

自從接近了這個在動物中除了人類之外智商最高、和人類最相似最接近的靈長類動物,柬耗越來越感到它神秘而奇異。

李燈到了動物觀察中心,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藩奇。它坐在房子的一個角落裏,兩條長長的前臂在身上抓撓,好像在捉跳蚤。

李燈想起小錯的瘋言瘋語,馬上就對這隻猩猩產生了幾分懼怕。

還有一個人也在這裏,正與柬耗一起喝茶。

他很胖,一身膘。

柬耗介紹說:“他叫孟長次,是我的同行;他叫李燈,記者。”

握手,寒暄。

然後,李燈坐下來,三個人一起喝茶。

李燈進來之前,他們兩個人正在辯論什麼,現在他們繼續。

對於猩猩的認識,他們兩個人的觀點似乎不一致。柬耗堅決地認為他可以把漢語傳授給藩奇,孟長次不停地搖腦袋。

他說:“人類用嘴說話,未必所有的動物都用嘴說話。比如,蟋蟀就是用振動翅膀發出聲響來互相呼喚。解剖結構表明,猩猩的發聲器官不適合人類的語言。我認為,猩猩應該使用另一種符號語言,比如,啞語就很適合猩猩敏捷的手的動作,也具有口頭語言重要的構思特性。《紐約時報》記者倫斯伯傑說過這樣一句話:從舌到手的過渡使人類重新獲得了自伊甸園以來喪失的與動物交往的能力……”

那隻猩猩坐在三個人的身後,一聲不響地聽。

李燈好不容易等他們的辯論停了,才講起自己的來意。

柬耗聽了李燈的講述,說:“那個女孩子可能是因為父母早逝,長期缺乏親情之愛,才導致了精神分裂症。如果,早些時候有一個男人走進她的生活,給她異性之愛,那麼,她也許就不會崩潰。”

李燈又說起了那張去了又來的紙幣。

“一年前,我在幾百裏之外的另一個城市,把這張錢放在了一個女孩的床頭,接著,我就離開了那個城市,從此,我和她人海茫茫兩不知。這張錢在成千上萬的人中間流通,前些日子,它竟然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最後把它傳給我的人是一個出租車司機。”

柬耗和孟長次聽了之後都十分驚詫。

“你以前見沒見過那個司機?”

“沒有。”

“那紙幣上肯定是你曾經寫的字?”

“肯定。”

柬耗笑著說:“這種事找心理學專家沒用,應該找記者,你們最感興趣。”

聽了李燈關於那個女售票員的夢,孟長次發表了一通解析:“在你不記事的年齡,比如在繈褓中,你的眼前曾經出現過一個女人。也許她是惡意的,想害你。也許她是善意的,想逗你——不管怎麼說,她在你大腦中留下了一個很恐怖的印象,而且極其深刻。你永遠想不起她是當年醫院裏的一個護士,還是當年路過你家門口的一個賣冰棍的女人,那時候你太小了,鴻蒙未分。當你生病的時候,你的意識遊弋在你記憶的最深處,她就依托你成年之後的某種恐怖想象,顯現在你的噩夢中。”

這天夜裏,李燈和孟長次都走了之後,柬耗第一次覺得這個房子空蕩蕩的。

半夜上廁所的時候,他看見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自己。

他猛地站住,伸手打開燈。

是藩奇,它坐在牆角,好像在沉思。它的身子毛烘烘的,眉棱很高,雙眼好似深深的古井,其中一個眼角掛著一粒大大的眼屎。看上去,它更像一個精於算計的老頭,唯一不和諧的是,它的嘴唇很紅。

看見了心愛的藩奇,柬耗的心不那麼害怕了。

他走到它的麵前停下來,輕輕撫摸它厚實的肩膀。他希望從它的眼睛裏找到一點什麼暗示。

猴子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的一舉一動,柬耗卻認為,那不過是表皮的技術而已。隻有猩猩那靜默的眼神,才流露出和人類心靈上的相通。

猩猩與猴子的長相更接近,但是有一個根本的區別——猩猩沒有尾巴。

也許,猩猩的眼睛真的能看見一些人類看不見的東西?

藩奇沒有向柬耗提供任何信息。

它在靜靜的黑夜裏,突然嚎叫了一聲。柬耗很少聽到它這樣叫,很難聽,聽不出是惱怒,是痛苦,是煩躁,是絕望,是恐懼,是悲傷。

柬耗打了個冷戰。

第5節:一個從北朝南走的人

李燈那50元錢,確實是前段時間去昌明鎮采訪時在長途汽車上花掉的。

不過,那個售票員是個小夥子,一個很英俊、很陽光的小夥子。

他為什麼要去那個昌明鎮呢?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簡直是鬼使神差。

有一天,他在報社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讀者打來的,她提供了一條新聞線索——昌明鎮有一個姓韓的老頭,他無兒無女,死後又複活了。

李燈就跟領導請示要去采訪,可是,領導對這個線索似乎不感興趣,沒有批準。

李燈偏偏很想采訪這個事件,就請了病假,自費去了。

他從小到大,見過兩次死人,一個是他爸爸,另一個是鄰居關廉的爸爸。

那時候李燈還小,在醬坊市讀小學。

他家鄰居有個小孩,叫關廉,跟李燈同歲,他的父母離婚了,李燈沒見過他媽媽。關廉跟爸爸過,他爸爸平時不怎麼愛說話,總是笑吟吟的。

李燈原來不叫李燈,叫李巍巍。

在教育上,關廉的爸爸總是效仿李燈家。李燈的父母讓李燈學鋼琴,他也讓關廉學鋼琴;李燈的父母給李燈買棕色七分褲,他也給關廉買棕色七分褲。甚至李燈的父母領李燈去看木偶戲《馬蘭花》,他也領關廉去看木偶戲《馬蘭花》……

有一天,李燈的媽媽對爸爸說:“趕快給巍巍改個名吧,不然,說不準哪天關廉的爸爸就會給關廉改名叫關巍巍!”

李燈的爸爸說:“你改什麼能擋住他學我們家呀?”

“叫李燈他就學不了了。”李燈的媽媽說。

果然,這次關廉的爸爸學不了了。

李燈經常去關廉家玩,他印象最深的是,關廉的爸爸頭發很長,總是坐在太師椅上對他笑。

在李燈讀小學四年級的那年夏天,爸爸不幸遭遇車禍,死了。而關廉的爸爸竟然連這件事情也效仿,不到一年,他也撞了車。

他是自殺。

剛剛12歲的關廉被他媽媽領走了。

關廉的爸爸為什麼自殺呢?

當時,李燈不明白,後來長大了,他才隱隱知道,那個總是笑吟吟的男人,好像是貪汙了公款,夠槍斃的罪了,他走投無路,就自己了斷了自己。

在出事前的那個深夜裏,他給前妻打了一個電話,讓她早上來把孩子接走,然後就把寫好的遺書裝進口袋裏,來到郊區的一條馬路上,等待那輛倒黴的車。

清早,有人發現馬路上躺著一具屍體,立即報了警。

李燈也跑去看了,他當時惡心得差點吐出來。他隻看見了一團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鮮血淌得到處都是。關廉的爸爸身子完好無缺,似乎比平時還長一些……

從那以後,關廉到另一個學校讀書了。

每到天黑,李燈就好像看見那一團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長長的身子……這種陰影直到他上中學後才漸漸消除。

從J市到昌明鎮大約200公裏,李燈當天晚上就到了。

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小鎮。

第二天上午,在一個獨門獨院裏,李燈見到了那個姓韓的老頭。

他紅光滿麵,一點不像死過一回的人。這個69歲的老頭過去是說評書的,表達沒任何問題,他繪聲繪色地對李燈講述起來——

當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走在一座橋上,特別累。前麵看不到頭,後麵也看不到頭,兩邊是無底的深淵,黑糊糊的。我越往前走那路越狹窄,最後我就像走在宇宙中的一條鋼絲上。我踉踉蹌蹌,害怕極了。突然,後麵有人大喊一聲:“你還不回去!”我一頭就栽下去了。接著,我忽悠一下就看到了病房的燈……

李燈不迷信,他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這老頭在嘩眾取寵,二是他病危中產生了幻覺。

後來,他到醫院了解情況,醫生告訴他,這個老頭當時是假死,在醫學上是很正常的現象。

李燈很失望,覺得這一趟白來了。

他回到鎮政府招待所,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在鎮政府門口的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炸醬麵,就準備返回了。

這時候,一切還都很正常,沒什麼可怕的事出現。

昌明鎮的車站在鎮子的西頭。李燈背著采訪包離開鎮政府,由東朝西走,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看見有個人挑著擔子,從北朝南走。他的擔子裏裝的是新鮮的蔬菜,好像是到農貿市場去賣。

李燈的腦海裏有一個東西,像蚯蚓一樣,在記憶的土壤裏拱了一下。他沒太在意,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走了幾步,又朝那個人看了看。那個人還是在低頭趕路。

李燈記憶的土壤下那個東西又在拱。

這次李燈感到,那個東西絕不是蚯蚓,它比恐龍還大,好似一個早已經絕種的怪物,它一直都潛藏在他的記憶裏,現在它一聲不響地就要崛起了。李燈記憶的土壤像火山爆發一樣一點點拱起來,地表微微地顫動,一塊塊崩裂,深層次傳出隱隱的轟隆隆巨響。他想不出這巨大的東西會是什麼樣子,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李燈萬萬沒有想到,那記憶竟然是十多年前最恐怖的一幕:長長的頭發,沒有腦袋,到處都是血……

是他!關廉的爸爸!

李燈站住,瞪大了眼睛。

那個人就要走過十字路口了。

李燈不想錯過,他急中生智,大喊一聲:“關廉!”

那個人猛地停住腳步,像定了格一樣。但是他沒有回過頭,就那樣停在那裏,好像在思考什麼。過了半晌,他好像受了驚嚇,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甚至可以說,他不是走,是跑。

李燈追過去,隻看見路兩旁一叢叢的綠樹,沒有一個人。

李燈的心“怦怦怦”地跳起來,他急忙找到一部公用電話,撥通了醬坊市的關廉。

“關廉!”李燈緊張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電話那一端的關廉口氣很冷靜。

“你別生我氣啊。”

“你說。”

“我在昌明鎮,看見了……”

“誰?”

“你爸爸!”

“是嗎?”關廉的態度仍然很淡漠,好像他爸爸最近正好在昌明鎮出差似的。

李燈想,關廉可能生氣了,就說:“可能……可能是我看錯了,對不起。”

“沒什麼。”關廉的聲音像飄在空中的一片羽毛。關廉長大後,變得沉默寡言,嗜煙如命。他愛好網絡,幾乎整天都泡在網上跟沒有麵孔的網友聊天。

李燈跟他兩小無猜,長大後很少見麵,友情也一天天淡了。

關廉似乎對父親有點怨恨。

他到了母親那裏,一直受繼父的氣,生活很不幸福。有一次,他甚至跑到外麵流浪,最後被收容遣送回醬坊市。他從來不提父親。

“你最近怎麼樣?”李燈沒話找話地問。

“挺好。”

“我也挺好。”

停了停,關廉突然問:“你記得薑春紅嗎?”

他們現在沒什麼共同的話題,除了小時候那一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而李燈都有點想不起來了:“哪個薑春紅?”

“咱們小學四年級的同學。”

“噢,記得,那個女生,後來她家搬走了。”

“對,就是她。”關廉似乎對這個話題更感興趣。

“也不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你有她的消息?”

“沒有,我隻是突然想起她來。”

“她的聲音很細,不愛說話,臉上有個痣——在嘴角吧?”

“左邊。”

“對,是左邊。”

“她的成績一直是咱們年級組第一。”

“可是後來她輟學了。”

“挺可惜的,如果她不輟學,也許早從清華、北大畢業了。”

“我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我搗鼓的那件事,她不會輟學的。想起來我很內疚。”

“小時候,我們都不懂事。”

停了一會兒,關廉突然問:“你說你在什麼地方?”

“昌明鎮。”

“噢。”接著,關廉就沒什麼話了。

李燈放下電話後,來到汽車站。

他發現,這個小鎮每天隻有一趟車開往J市,下午四點發車,現在那趟車剛剛開走,他隻看到一縷煙塵。

李燈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地方逗留,又沒有辦法,隻好再回到鎮政府招待所,明天再走。

他躺在簡易的客房裏,心裏很煩躁,連衣服都沒脫。

天黑了,他沒有開燈,房間裏一片漆黑。

他的腦子亂極了,不斷閃現那個挑著擔子從北朝南走的人。他時不時瞄一眼外麵,覺得那個人隨時都可能挑著擔子出現在窗外。一個十年前就死去的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千裏之外的偏僻小鎮上?

難道,他用塑料又做了一個腦袋,跑到這裏偽裝成人,隱瞞被車撞死的那段曆史?

或者,當年他根本就沒有死?

不可能啊,他有遺書,而且,他的腦袋都撞碎了,大家有目共睹。

也許,那個挑擔的人是一個長得和關廉的爸爸很像的人?

李燈很希望是這樣。可是,他怎麼都說服不了自己。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接著,李燈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

他想起了那個電話,想起了那個報告新聞線索的女人。

她是誰?

李燈覺得自己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不知道對方的單位以及電話,就聽信了她的話,就像被催眠了一樣來到這裏!

她說這裏有一個死而複活的人,而那個姓韓的老頭完全是瞎扯。這個挑擔子的人才真的是死而複活!

難道這個女人勾引自己到這裏來,隻是想向他揭露一個秘密?

最後,他想起了薑春紅。

讀小學的時候,李燈坐在她的後排。

有一次考試,李燈想抄襲她的答案,遭到她的拒絕。更不幸的是,被老師發現了,他走過來,把李燈狠狠訓斥了一頓,並且告訴了他的家長。那時候,李燈的爸爸還沒死,爸爸把他打得遍體鱗傷,還讓他跪了半宿。

從此,李燈對薑春紅懷恨在心,一直想報複她。

後來,李燈導演了一出雙簧。上學時,他帶了一個嶄新的日記本,塑料皮,他在上麵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上課間操時,關廉在李燈的授意下,偷偷把那個日記本塞進了薑春紅的書包。

班主任來上課的時候,李燈突然大叫起來:“哎?我的日記本不見啦!”

全班同學你看我,我看你,騷動起來。

老師走過來,問清了情況,立即嚴肅地說:“是誰幹的?趕快拿出來,主動承認錯誤,不然,我就要搜了!”

沒有人應聲。

老師問了三遍,最後,開始搜書包。

同學們鴉雀無聲,靜靜等待著結果。

搜到薑春紅的書包時,李燈大聲說:“就是那個日記本!”

當時,全班大嘩。這樣一個學習成績一直名列榜首的女生,這樣一個說話臉都紅的女生,這樣一個擔任班級品德課代表的女生,這樣一個所有的老師都經常誇獎的女生,竟然偷人家的日記本!不可能是誤會,她把那日記本藏在了書包最底下的夾層裏。

當時,薑春紅的臉一下就白了,她猛地甩過頭,憤怒地看著李燈,那眼睛都要冒出火來。

李燈不敢和那眼睛對視,他低下頭去。

薑春紅突然號啕大哭,她轉身跑出教室,老師叫了幾聲都沒有叫住她。

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來上學。老師去家訪幾趟,都沒用。

據說薑春紅的父母怎麼勸她,她都不聽,她一直蒙著被子哭,隻要父母的話稍微激烈一點,她就要服毒。

李燈的心理壓力很大,幾次想跟老師坦白實情,但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後來,他聽說薑春紅家搬走了,搬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第6節:荒野

很晚了,可是李燈還沒有睡著。

他覺得這一夜他不該在這個小鎮度過,而應該在J市,在44路車總站附近他租的那套二居室的房子裏。至少應該在路上。

走廊裏有腳步聲。

李燈猛地坐起來,豎起了耳朵。

那腳步走走停停,越來越近。

是誰呢?其他旅客?值班人員?挑擔的人?那腳步聲終於停在了他的房間前,慢慢叩響了門。

“誰?!”李燈驚慌地問。

“是我,彭站長。”

李燈來到這個小鎮之後,文化站的這個彭站長一直陪著他。李燈鬆了口氣,爬起來,打開門。

果然是彭站長。

他笑笑地站在門口,說:“李記者,有一個人今晚開車去J市。你不是很急嗎?你想不想搭他的車?我都說好了。”

“現在就走嗎?”

“對。”

李燈立即說:“好!”

他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了。

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他跟彭站長走了。

兩個人在小鎮寂靜的街道上朝前走,隻有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

再次走過那個十字路口時,李燈下意識地四下看了看。沒看見那個挑擔的人。

“你看什麼?”彭站長問他。

“沒什麼。”李燈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同時加快了腳步。

走出兩條街,果然看見一輛麵包車停在路邊,發動機“突突突”地響,更像拖拉機。那車在等他。

彭站長為李燈拉開車門,讓他鑽進去。然後,他到前麵跟那個司機打了聲招呼,車就開動了。

李燈隔著車窗跟好心的彭站長揮了揮手,車就開過去了。

前麵的路麵被車燈照得一片慘白,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李燈隻能看見那個司機的背影。

他專注地開車,一言不發。

車很顛簸,很快就把李燈搖困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燈被一陣鐵器的敲擊聲驚醒了,他睜開眼,發現車停了,那個司機正在發動機上搗鼓著什麼。

“怎麼了?”

“車壞了。”

J市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了。李燈沮喪到了極點。

“走出多遠了?”

“40公裏吧。”

“能修好嗎?”

“不知道。”

外麵的風大了起來。

過了好半天,那個司機好像實在修不好了,他把手裏的工具往旁邊一摔,朝椅子上一仰,不動了。

漆黑的公路上沒有一輛過往的車。

李燈探身看了看,發動機的螺絲斷了,它已經歪向一邊,肯定是走不了了。

“打電話請求救援吧。”他小聲說。

“這鬼地方,誰救你?”那個司機有點不耐煩。

李燈的心裏又感到了恐懼。怎麼這麼倒黴,又跟一個陌生的司機拋錨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了。

這時候,他注意到這個司機的頭發很長。他突然想,這個司機是誰?他今天夜裏怎麼突然就出現了?彭站長認識他嗎?

這個司機一直不回頭,這讓李燈心裏很沒底,可是,李燈也同樣害怕他突然轉過頭來,他擔心他腦袋的前半部沒有臉。

這個司機終於說話了:“你走吧。”

李燈愣了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前麵不遠有一個鎮子,你到那裏去住店吧,明天坐長途汽車回J市。你總不能在這裏坐一宿。”

“那鎮子有多遠?”

“不到兩公裏。”

“好,謝謝你,我走了。”

李燈巴不得立即離開他。

這一夜特別黑,很罕見。李燈下了車,磕磕絆絆地朝前走,好像走在一個巨大的黑洞中,眼睛睜開和閉上沒什麼兩樣。

回頭看,那輛車被吞沒在黑暗中,連一點輪廓都看不見。但是,他能感到那個司機在車窗裏一直冷冷地看著他,那眼睛像貓頭鷹一樣,他甚至能看清李燈的毫發。李燈一直朝前走,根本沒看見什麼鎮子,前麵也沒有一絲燈光。

他猶豫了。

他停下來,四下張望,終於看見遠離公路的地方有一點光,好像有一座房子。他立即順著一條小道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