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往事(1 / 3)

1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台上,眼前橫亙著絲帶般閃亮的清江,蜿蜒著通向天邊的連綿雪山。我麵戴冰冷的青銅麵具,手持裹著金箔的魚鳥權杖,迎著東升的朝陽,將蠶叢王傳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誦。珍貴的金器、銅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腳下的祭祀坑裏,碰撞,傾覆,破碎。

就像我的蜀國一樣。

滔滔洪水毀滅了東方的故都,我敬愛的父王死於大水中。我在王宮廢墟上接過權杖,帶領剩下的族人遷徙到西邊的平原,在千裏曠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為廣都。但洪水仍不時降臨,新建的城池也瀕臨毀滅。

上百個人牲被驅趕到坑邊,有男有女,還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們推搡著,將他們一個個趕進土坑中,他們試圖爬上來,但卻一次次被周圍武士用戈矛趕回坑底。人們發出絕望的哭喊,懇求眾神的憐憫,當然也在懇求他們的王。我別過頭去,盡量不看他們。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這是必須進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憤怒,王也無能為力。

耀眼的白光出現在江邊,灼目的光華蓋過太陽。我的念誦戛然而止,呆呆地盯著那裏。光芒慢慢退去,顯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那是一個修長而瘦削的女郎,梳著圓形的發髻,穿著我從未見過的衣裝,深紅的波紋在黑色的長衣上流動,左手上戴著一個熠熠發光的銀環。

神人降臨。我和臣民們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著階梯走上祭祀台,走向我,指著我的臉,說了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又做了幾個手勢。我緊張地想了好一會兒,才猜到她的意思,摘下凸眼的麵具。清晨的江風吹在我臉上,神女看著我,她的容顏年輕又美麗,目光如星閃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戰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發出歇斯底裏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著他們,又對我擺手,手腕上的銀環在陽光下閃耀。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裏感到一陣輕快,下令釋放所有的人,這是來自神的命令,巫師們當然不敢違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齒潔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稱“朱利”,或者聽起來像是“朱利”,因為她隻會講神的語言,而不說蜀人的話。她住進我的王宮,換上我們的衣裳,和我們吃一樣的稻米和魚蝦,也學習我們的語言。很快,我們彼此能夠初步溝通,我代表蜀國乞求她幫助我們的國度解除水患。她打開一個神奇的背包,放出會變形的青鳥,飛到天上又飛回來,在王宮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縮影。朱利指點著圖畫,讓我們鑿開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這是一場浩大無比的工程,我們指望她能用神力移開大山,劃出河道,讓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說人間之事隻能人自己去完成,縱然要花幾十年的光陰。

我與朱利日夕長談,終於下定決心,調動各部落人手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勵下,人人幹勁十足,但工程曠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懷疑在人心中滋生。漸漸地,流言四起,說朱利是河魚所化的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壞蜀國的大好山河,毀滅全蜀。暴亂開始零星發生,我派遣精銳武士嚴加彈壓,又依照朱利的建議,改革各部落領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勸下,我也減少祭祀並廢除了人牲,巫祝們失去了以往的地位,紛紛說我改變先王成法,必有災殃,但我置之不理。

其實私下裏我也不無疑慮。從蠶叢魚鳧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千載有餘,千年舊法,一朝更易,是禍是福?

我把內心擔憂告訴朱利,她指著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沒有什麼能永遠不變。時光永不停息,曆史滾滾向前,正如這東流之水,日夜奔騰。我們曾以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無限時光中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泡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著她的話語,堅定了革新的決心。在我的堅持下,新政逐見成效,反對的聲浪漸漸平息。

三年後的春天,在繅絲結束的慶典上,蠶娘們載歌載舞,為我和朱利獻上新絲織成的華服。我們換上綴著玉石片的絲衣,相視而笑。那一刻,我仿佛剛剛發現朱利的明豔動人。若她不是女神,我忽然想,我縱然發動戰爭,傾覆國家,身敗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廚獻上鮮美的魚湯,我一飲而盡,片刻後腹痛如絞,忍不住滾倒在地,大聲呼痛。朱利奔過來,將我的上身抱在懷中,她的身體我以前從不敢觸碰,現在卻發現竟是那麼溫暖而柔軟,劇痛都不由得減輕了幾分。

周圍的巫祝們圍了上來,奇異地沉默著,目光閃爍而狡詐,我頓悟原來是他們下毒,但已為時太晚。

“是河中妖女毒害大王,殺掉她!”不知誰第一個喊道。這話給了所有人勇氣,他們撕下偽裝,圍住我們,大砍大殺。我手下幾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著他們的圍攻,卻一個又一個倒下。

在刀光劍影中,朱利將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藥丸塞進我嘴裏,讓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會死的,”她眼中淚光閃現,“但往後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

我想說話,但已說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轉動手腕上那個複雜精細的銀色圓環,那東西有許多圈層,上麵印著整飭密麻的符文,但我從不知道有什麼用處。此時,她立即被一團光裹住,閃爍著消失在空氣中,就如她出現時那樣神秘。

巫祝們受到驚嚇,一時紛紛向四周躲開,但見那光消失後並無異樣,想了想又圍上來,將垂死的我圍在其中。他們低下頭,陰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著獵物死去的禿鷲。朱利的藥丸似乎毫無用處,我抽搐著,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意識模糊下去,魂魄沉入死淵。

2

我在三天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華貴的船棺裏,我瞬間清醒過來,頭腦從未如此清明,身體也是從未有過的精力充沛。我推開蓋上了一半的棺蓋,猛然坐起身,嚇跑了正在念誦往生咒文的巫祝。幾個忠心的將領欣喜地圍住我,歡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軍隊簇擁下回到王宮,把剛坐上我王位的小侄子趕下台,抓獲了所有參與陰謀的巫師,毫不留情地送他們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勢平定後,我無比懷念朱利,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她是在我麵前消失的,能去哪裏呢?對她我仍然一無所知。我隻有按最笨的辦法,分派人手,到蜀中各地去尋找朱利,但一直沒有消息。

毫無結果的找尋持續了三年,我甚至派人去了東方的巴人、南方的滇人、西方的羌人和北方的周人那裏打探,但一無所獲。我不得不放棄。我想,也許她已經回歸天界,隻有死後才能見到她。

後來我常常去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江邊,期待她某天會再出現,但那裏隻有悲風嗚咽,江水浩蕩。我命詩人為她寫下動聽的歌謠,讓她的令名萬古傳頌。此後我心無旁騖,一心撲在治水上,二十年後,工程初見成效,廣都暫免水患,國勢開始蒸蒸日上,而我也發現了朱利留給我的一件神奇禮物。

拜那枚仙丹所賜,我再也不會變老了。我的臉上不會長出皺紋,我的頭上沒有一絲白發,我永遠不會生病,就連最可怕的瘟疫也無法讓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過去了,時間才是最可怕的洪水,卷走了我周圍所有的人。親人和臣僚們一個個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陽神鳥環繞的王座上,容顏不改,隻是一直沒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議論紛紛,說我是杜鵑鳥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類結合。

我日益厭倦了這樣無味的統治。當年,朱利曾經提及,群山並非世界的盡頭,在那後麵還有廣闊的天地,但我毫無興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群山環繞的天賜沃土上,外麵的蠻族與我們何幹?但許多年後,跋山涉水的商人們越來越多,也帶來山外的消息,他們告訴我,山外有許多文明開化的國度,有比岷江更寬廣的江河,也有比廣都更宏偉的都城。我終於決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許能在外麵的世界裏找到朱利的蹤跡。

我把王位讓給了丞相鱉靈,讓他繼續治水的工程,然後離開廣都,沿著南方的江水東下。朱利說過,奔流的大江會彙入一片叫作“海”的無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樣子。

山的外麵,果然是一個更繽紛燦爛的世界。他們稱自己為諸夏,在和蠶叢王同樣古老的時代,就建立了完全不同的文明,如今在洛陽的周朝統禦著天下萬邦。

數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國遊曆,從雲霧繚繞的雲夢澤到更煙波浩渺的東海,從熱鬧繁華的臨淄到古樸凝重的薊京,過幾十年就換一個姓名和身份。我學會了華夏族人的語言和文明,忘卻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幾乎成了中原人。

許多年來,我加入過齊桓公的軍隊,追隨過流亡的晉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詩書的篇章,鑽研周易的奧義,遊走於諸子百家中,汲取各種知識,想找出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原委。不過,一直毫無頭緒。

戰國時代降臨了,我在齊國稷下學宮裏躲藏了很些年,齊王發現我不老不死,將我當成神仙,我跟他胡扯說自己來自海外仙山,他卻要跟我學習不老術。我實在被纏不過,逃去了楚國,聽說那裏有一個叫莊周的智者,我想會一會他。不過此人隱居鄉野,難以見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說自己是來自稷下的學者,要和他討論先王之學。莊周搖搖頭,表示並沒有什麼興趣。我忍不住,突兀地問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麼不一樣。

他笑了笑說:“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怎會沒什麼不一樣?”我覺得他未免太無知,“一個能活八百歲,一個隻能活八十歲啊!”

他指著遙遠的南方說:“你可知道,楚的南麵幾千裏有一種冥靈樹,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這不算什麼,上古還有一種叫大椿的樹,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們來,彭祖和一個夭折的嬰兒也沒什麼區別。”

“即便如此,”我不服氣地說,“比起一般人來,彭祖總多活了幾百歲,多了很多見識。他也許還去過很多遙遠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國……常人一輩子都去不了。”

“這倒是不錯,”莊周悠然道,“彭祖無疑是多見識了很多東西,但是他會更有智慧嗎?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來又如何?”

我一時語塞,我曾見過這兩位哲人,他們的睿智我自知望塵莫及。其實,就算孫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國術等知識,我也隻是一知半解。如此說來,多活了許多歲月也不過是徒增年齡,對於智慧而言毫無益處。

“再說,”莊周又給了我沉重的一擊,“縱然長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樂多少?”

我渾身劇震,我比常人快樂嗎?恐怕隻有更加悲苦。我摯愛的人已經永遠消失了,而我像喪家狗一樣東躲西藏,就算有過短暫的幸福安穩,但親人和同伴一個個、一代代都離開了我,隻有我不知為何還在這無常的人世東飄西蕩。這樣的人生能有多少意義?

我的自信徹底崩潰,拜倒在莊周麵前,請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後來我與他結廬而居,在他身邊待了幾年,可惜他的智慧我隻能學到一點點皮毛。有一天,我將自己的秘密與苦惱向大師和盤托出,他聽了之後,長久沉默不語,然後說:“她不是神人。”

“什麼?”

“神人不會為人間的別離而哭泣,你所戀慕的女子不過是一個凡人,或者說,是一個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會忽然出現,又為什麼消失?”

“這我不知道,天地之間有太多不可解的奧秘,”莊周歎道,“但我感覺,這件事與你所來自的地方有關,也許答案就在那裏,天地雖大,但你也許是舍近求遠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後拜別莊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長路。當然,我從此後也沒有再見過他。

3

我以中原遊士的身份,跟隨一群巴國商人,沿著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國。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為模糊怪誕的傳說,此時的王是鱉靈的第十二代子孫,號曰開明。他接見了我,為了解中原各國的內情,對我很是籠絡,三天兩頭召我去宮中議事。我想或許借助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線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著怎樣能請他幫忙。

結果完全不用那麼費事。一日宴席上,開明王讓一位新夫人出來為賓客們斟酒。我一抬頭,便見到了一張魂牽夢縈了數百年的麵容。

我驚呆了,一顆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渾身的血液騰地燃燒起來。朱利看起來依然那麼美麗,隻是又消瘦了幾分。她對我警示地微微搖頭,目光如深潭般憂傷。

開明王見我呆若木雞,以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傾倒,大笑起來。他說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開明王在狩獵時,一個女郎忽然出現在山林間,被衛士當作奸細拿下。結果沒查出什麼,開明王卻迷上了她,把她納入後宮,戲稱為“山精夫人”。

我咬著牙,恨不能一拳把他打扁,但我什麼也做不了。雖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頭顱,大概也長不出第二個。我隻好強作歡笑,賀喜大王得到了美麗的山中精靈。

半個月後,我總算找到機會溜進王宮,和朱利相見。我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她說,自己剛剛來到這裏,就被人七手八腳捉住,被帶到了宮廷,不得不屈身在開明王的後宮中。我心中酸澀,又問她這些年在哪裏,她搖搖頭:“哪兒也不在,當我轉動手環,就可以在瞬間跨越數百年。”

我似懂非懂:難道朱利是從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來到這裏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奇妙的事情?我問她為什麼不用那神奇的手環逃走。她說,當時她一出現,就被一頭鹿撞倒,然後被衛士死死抓住,那東西也被開明王收走了。

我還有千萬個問題想問:她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裏來?又怎麼會有這麼神奇的手環和靈藥?但開明王忽然駕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讓我躲起來。我藏到帷幕後麵,但開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憤怒地顫動起來,大吼著讓衛士進來抓住我。

我情急之下,反撲過去,抓住他,在衛士的包圍下,挾持國王出了王宮,伺機跳進一條內河,從水道逃生。幾天後,我打聽到消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來,據說還遭到了殘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隻有一個辦法。我再次越過北方險峻的群山,來到秦都鹹陽,以齊人張若之名麵見秦王,告訴他,我可以幫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業。

三年後,我和司馬錯率領十萬秦軍從一條密道翻越犬牙交錯的蜀山,攻破葭萌關,一路攻到廣都。武器落後又缺乏訓練的蜀國武士根本不是秦國虎狼之師的對手,五百年前我親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

我率軍衝進王宮,抓住了開明王,問他朱利在哪裏。他麵目猙獰,發出瘋狂的笑聲:“你打敗了我又如何?你永遠也得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