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順治二年。
是“花好月圓”的中秋佳節,天清氣爽,桂子飄香;北京城裏的一座占地極廣、整修得華美精致、花木扶疏的大宅第裏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宅第中張燈結彩,鼓樂齊奏,喜氣洋洋;滿朝的文武官員有半數以上前來道賀,車水馬龍的好不熱鬧;大廳中堆滿了賀禮,尤其以當今的皇帝、兩宮太後和攝政王?賜下的奇珍異寶陳列在堂中最為燦爛奪目,吸引了無數賀客的目光。
可是,賀客們在目視著這些價值連城的禦賜珠寶珍玩的同時,臉上的表情卻大都是不自然的笑容,有點兒訕訕,也有點兒無奈、尷尬和赧然,因此,人與人之間的交談,都盡量揀些無關痛癢的寒暄、客套話,眼光裏更是故意的規避著互視,而盡量把視線集中在賀禮上。
“這麼大的一株完美無暇的珊瑚樹,下官倒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是啊,難得的是它遍體朱紅,晶亮瑰麗,無一處有折裂之痕,無一處含沙石雜紋,放在這裏,真是滿室生華!”
“用整塊白玉雕成的和合二仙,下官也是生平僅見……”
“啊,這八匹翠玉駿馬,通體晶瑩剔透,又雕得如此栩栩如生,真是稀世之寶!”
“這就是遼東所產的東珠,圓、大、潤、澤,當為天下第一;這一串百顆,每顆都是一樣大小,舉世已無其匹,實是無價之寶!”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圍著賀禮讚美著,忽然,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冒出了一句:“賞賜如此之豐,真是‘皇恩浩蕩’啊!”
一聽這話,眾人倒是都異口同聲地點頭稱是:“是啊!真是皇恩浩蕩啊!”
可是,這話一說,接下來便沒有其他的話好說了,人與人之間立刻就沉默了下來;幸好鼓樂之聲仍然不斷,吹吹打打的,人群中倒也沒有陷入靜寂;也幸好吉時很快就到了。
在幾個侍從的前導下,主婚人大步從內堂走了出來,他是新娘的外祖父周奎;由於新換的袍褂他還沒穿慣,幾步路便走得不甚體麵,再加上高領窄袖短褂的新裝,越發襯出了他的五短身材佝僂背;腦後的一條辮子花白稀疏,又沒有光澤,新剃的前顱上卻隱約地從帽簷下露出一截雪白的頭皮來,一張布滿了皺紋的臉上像是勉強擠出來似的堆滿了幹笑,這使他的外貌看起來有一股說不出的滑稽;他搖搖擺擺地走到主婚人席上站定了,立刻再朝著賀客們更吃力地扮著笑臉,隻可惜人群中卻沒有什麼人舉目去看他,不過他也不在乎,自得其樂似的抬頭挺胸著。
司儀扯開嗓門叫了起來,接著,喜悅聲揚高了,笙管笛簫一起吹出了鸞鳳和鳴之曲;就在樂聲中,十二對梳著雙鬟的侍女踏著細細嫋嫋的蓮步引著一對新人來到了堂上。
新郎是一位斯文、白淨而略帶著憔悴和書生氣息的年輕男孩,俊秀的臉龐上籠罩著一層陰影,仿佛心中的愁緒濃得連這“小登科”之喜都化解不去;新娘身穿大紅吉服,頭蓋紅巾,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她的臉藏在頭巾下看不見,身體卻明顯地瘦弱不堪,左邊的衣袖是空的,簇新的吉服上盤金繡著一隻振翅飛翔的鳳,左袖上的鳳尾便軟弱無力地貼肩垂了下來,袖口空蕩蕩地搖擺著。
新人立定之後,司儀開始高呼: “一拜天地——”
新人麵朝堂外的天光深深地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一一”
新人回轉身來,麵向父母的座席,但是,堂上的高座上卻是空的;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原先立在角落的一童一婢,飛快地往堂中走來,兩人各捧著一卷畫軸,走到高座後麵,立時將畫軸在座椅上展現了開來。
畫圖一現,整個婚禮的氣氛都變了。
新人朝著這兩幅畫像深深地拜了下去。
賓客中卻開始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幾乎人人都身不由己地發出一個冷顫。之後,有人飽含著淚水,有人低下了頭去,也有人下意識地搓著雙手;隻是,誰也沒有再發出聲音來,麵對著這樣一場氣氛殊異的婚禮,盡管人人都有滿腔的心聲,卻是誰也不敢在表麵上流露出來。
可是,新娘卻流露出來了。
她跪伏的身軀發出了輕顫,瘦削的雙肩一聳一聳地抖著,紅蓋頭中傳出了悉悉索索的哭泣聲;陪在她身旁的喜娘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輕拍她的背脊,卻沒有出聲勸阻她;跪在一旁的新郎也沒有出聲,隻低著頭,任兩行淚水潸潸而下;眾賓客則是個個神情殊異,默然不語;主婚人周奎更是一臉尷尬,卻也不敢勸阻新娘,隻有抱著“讓她哭個夠”的打算,站著枯等;一時間,悲戚的氣氛便取代了喜氣,籠罩了整個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