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千禧年。世界日新月異,發生著許多重大變革,湧現出許多新生事物。
2000年的七月,我十二歲,正經曆著人生中一個可預知且既定的階段:從鎮上的小學畢業,即將成為一名初中生。
2000年初,我家安裝了一部固定電話,這是我盼了很久的事情。家裏有一部固定電話,就意味著我在2000年七月畢業季來臨前,與同學們交換填寫同學錄時,家庭電話那一欄就不會留白。
當時,固定電話開始在鎮上普及,成為了衡量一個家庭財力水平是否達到普通水準的參照物。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少女心是敏感的,作為一個既沒有給家庭經濟貢獻任何價值又消耗家中金錢的學生,會因為無法彰顯“與其他人一致的經濟能力”而感到焦慮和難為情。
在大家寫完無數本印刷著四大天王和周慧敏的通訊錄後,我們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沒有作業、沒有返校活動的畢業季暑假。
夏季微暖的風輕輕拂麵,送來無休無止的蟬鳴聲,填滿了夏日明媚的空閑時光,一切都很平靜。
直到母親得知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轉學到了區裏最好的初中。他女兒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我倆的學習成績常年處於你追我趕,不分上下的狀態。原本以為她會和我一樣,從鎮上的小學畢業,順理成章地進入到鎮上唯一一所初中。
2000年的村鎮義務教育,孩子們完全處於放養狀態。家長會幾乎不開,老師基本不找家長,家長不需要輔導孩子功課。
但不能否認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理念,還是絕大部分家長們認定的真理。比如我家的這位遠房親戚,又比如我的母親。母親對我從小麵提耳命,教育我要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
母親開始擔心鎮上初中的教育水平會耽誤我的學業,但身為一個毫無人脈的鄉村婦人,她左思右想,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家族中唯一一個在政府單位工作的表叔身上。
這位表叔是家族中唯一跳出農門捧上鐵飯碗的人,當時他已在體製內工作多年,是母親每每教育我要努力學習時的典範人物,母親不厭其煩地向我描述表叔當年讀書時的刻苦和努力,比如每天天剛亮,他就會在家門口大聲朗讀課文,日複一日,從不間斷。
熱心的表叔專程去了一趟那所區裏最好的初中,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我的畢業考試成績達到了校方招生的要求,如果我原本對口的初中願意“放人”,對方就能接收我入學。
壞消息是:對口初中的校方以不願意流失好苗子為由,拒絕了我的轉學申請。
母親十分黯然。與我的學習成績不相上下的遠房親戚之所以能夠轉學成功,是其家庭財力發揮了決定性作用。他們家常年經商,資產豐厚,為了給女兒的學習鋪路,早已在區裏買了房子,完全符合就近入學的政策。而買房的錢對我家來說,無異於一筆不可想象的巨款。
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我能轉學成功,事實的困難也擺在眼前:我家離這所重點初中有三十幾公裏路程,而學校並不提供住宿,而我隻有十一、二歲,這就意味著去區裏上學隻有兩種選擇:要麼我獨自乘坐公交車,每天兩點一線往返學校和家;要麼選擇在學校附近租房並由父母一方在當地陪讀。
無論哪一種選擇,付出的時間和經濟成本都是不菲的,對我們這個十分普通的家庭是一種重大考驗:極高的投入,不確定的回報。
表叔給母親提供了完整的信息,又分析了利弊。顯然,去區裏初中讀書這條路子是無法實現的。
最後,表叔安慰母親:雖然學校環境很重要,但讀書能不能成才主要取決於孩子自己的意願和努力,他以自己為例,竭力鼓舞母親低落的士氣。
沉浸在暑期無拘無束的快樂中的我,並不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隻是事後,一向強勢的母親溫柔地向我轉達了表叔的安慰和鼓舞,她的語氣中帶有一絲愧疚和殷切期盼,仿佛對我充滿了信心。
愛子心切則為之計深遠。天真懵懂的我,怎能理解母親當時的心理煎熬。
帶著一些莫名的青春期前期的傷感,我隱隱醒悟到:原本以為既定不變的人和事,正悄悄在某些時間點,發生了超出預期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