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大典》reference_book_ids":[707818580702608079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許多年以後,我對西洋人利瑪竇說:“如果不是癡迷丹術,也許我就會像我爹一樣,先是考取功名,然後再做個不大也不小的官。”
鉤鼻碧眼的利瑪竇聽了,隻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癡迷丹術,也許我就不會認識你。”見利瑪竇仍不搭腔,我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那幅《山海輿地全圖》,繼續喃喃自語。
那是一幅世界地圖,是利瑪竇應肇慶知府王泮的請求繪製的。窗前的一張桌子上,一字排開擺放著天球儀、地球儀、象限儀等各種各樣的儀器。陽光從窗外斜斜照射進來,照到桌子上的三棱鏡上,折射出彩虹一般的七彩顏色。時間就像陽光裏那些飄浮的塵埃,遊離而又恍惚,恍惚而又暫停。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了我剛剛考取秀才的那些日子。那時,雖然可以從縣學得到一點學費和生活上的補助,但我並不感到一丁點的開心。盡管我爹瞿景淳以學識、廉潔而享有盛譽,甚至他的書也到處為人所誦讀,並受到崇拜,但我們家過得卻並不富裕。甚至我妹妹出嫁時,我爹竟無力準備體麵的妝奩。好在我的娘子吳氏稍有嫁資,而且慷慨大方,這才解了我們家的燃眉之急。我娘子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為她始終相信,隻要我發奮讀書,在科舉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的話,最終是可以走向顯達的。她始終認為,要徹底擺脫捉襟見肘的家境,這是唯一的途徑,也是唯一的辦法,當然了,前提是我不能再像我爹那樣過於清高與廉潔。
事實上,如果我繼續應鄉試,然後再參加會試甚至殿試的話,是完全可以像我爹瞿景淳一樣功成名就的。我跟我爹一樣,從小便聰慧,都被當地人稱作神童。我爹瞿景淳會走路時便能誦讀《詩經·關雎》,八歲已可吟詩作文。無奈家貧,考取秀才之後,我爹瞿景淳為了生計隻能久困於諸生間,以教書為生。一天夜裏,我爹心中苦悶,於是泛舟湖上散心。船至湖中央時,我爹忽見有成百上千的火光向他逼近。當時,我爹並無懼色,厲聲大喝:“景淳在此,來者何人?意欲何為?”火光竟應聲而滅。經曆此事後,我爹一下子恢複了自信,並發誓立誌攻讀,一定要考取功名。說來也奇怪,經過這件事之後,我爹竟一帆風順,先鄉試中舉,然後翌年會試又中會元,接著殿試再高中榜眼,授翰林編修……我爹雖然高中出仕,可我卻並沒有感覺家境的明顯改變。隻因為我爹為官實在太清廉了。清廉到什麼程度呢?
譬如,鄭王朱厚烷因冒犯皇上被廢鳳陽,我爹奉敕去冊封其子朱載堉為世子代理封地之事時,世子心裏很害怕,臨別時以重金相贈,我爹竟拒不接受。當時恭順侯為正使,已接受了世子暗地裏送的禮金,但見我爹拒受禮金,也隻好極不情願地悄悄把禮金給退了回去。又譬如,我爹在禮部專典製誥時,錦衣衛陸炳怙寵驕橫,先後娶四妾,還想冊封第五位小妾,於是登門拜訪請我爹草擬製誥。我爹斷然拒絕。
陸炳不死心,又去請權相嚴嵩代為說情,但我爹還是不答應。陸炳遂趁夜以整袋黃金送去作為酬金,可我爹仍然不為所動。
我爹瞿景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雖然身材矮小,弱不勝衣,但與貴幸權臣論理時卻侃侃而談,從不讓步。他曾兩次出任武舉主考官,一次出任鄉試主考官,還做過侍讀學士,掌管翰林院事與太常卿,又做過南京國子監祭酒,後來還升為吏部右侍郎與禮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侍經筵,總校《永樂大典》與修纂《世宗實錄》。按理,他如此位高權重,財富肯定會滾滾而來、源源不斷,無奈他實在過於清高與廉潔了,始終沒能給我們家帶來多大的財富。家裏人口眾多,甚至有時候,我娘還常常拿不出銀兩來支付日常的開銷。再後來,我爹積勞成疾,加之年老多病,隻好上疏請求歸養,家裏也就更加拮據了。
我爹獲準返鄉養老,正是我癡迷丹術的日子。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像我爹那樣了。那些日子,我正瘋狂地尋找一種“賢者之石”。我始終堅信,隻要找到這種“賢者之石”,就可以點石成金。不過,我花了大量的銀兩和精力之後,仍然一無所獲。那些日子,對於我來說,時間開始變得越來越漫長,漫長得就像一輩子似的。那些日子,我不但為提煉不出“賢者之石”而苦惱,而且還要提防我爹的橫加幹涉而不得不隨時攜帶沉重的丹爐四處東躲西藏。其間,我偶然發現童子尿的顏色與黃金的顏色非常相似,於是又開始相信隻要收集大量神秘的童子尿,是完全可以從中提煉出黃金的。我興奮地提著夜壺到處去收集童子尿。有時候,為了接到滿月前一天男孩清晨尿的第一泡尿,我寧願通宵達旦地等著。我渾身上下總是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尿臊味,大家都捂著鼻子說我是讀書給讀瘋了。見不肖之子如此,我爹暴跳如雷,又不得不重金請山上的道士來為我治病。以至於許多年以後,道士揮舞著桃木劍捉鬼時不斷晃動的身影仍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道士似乎是有點道行,不肖之子果然不再收集童子尿了。我爹一直以為是道行高深的道士用法力無邊的桃木劍驅趕了妖魔鬼怪,然後把他兒子的魂給搶奪了回來。但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我之所以不再收集童子尿,是因為我終究還是沒能從童子的尿液中提煉出黃金來。大量的童子尿被放在丹爐上燒了三七二十一天之後,精華最終歸於一甕。我往甕中加入一些中草藥湯後,再置於丹爐上燒至通紅。忽一日,甕中突然騰起一道煙霧,隨後便有液體滴落並起火。我大喜過望,霍地一下站起來,迅速將甕中的液體注入另一隻甕中並蓋上蓋子。等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我迫不及待地揭開蓋子,滿以為可以看到金燦燦的黃金,卻不承想隻看見一坨白蠟一般的東西出現在甕中並散發出一種淡綠色的幽光。鬼火一般的綠光讓我一陣暈眩,隨即跌坐於地上……我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就像繁星從夜空中飄灑而下,也像無數的魑魅魍魎眨著詭譎的眼睛,將天堂與人間連成一片。
黑炭般膚色、虎背熊腰的印度仆人正揮動著一把新會大葵扇在為客人燒水煮茶。小煤爐裏的煤塊在印度仆人扇動的大葵扇下,紅通通的,一明一滅,並冒著藍色的火苗。記得西洋人利瑪竇曾經對我說過,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可以當柴燒的黑色石頭。
我癡癡地看著那些藍色的火苗對西洋人利瑪竇說:“我爹不讓我煉丹,讓我好好讀書,我沒有離家出走。”
利瑪竇摸摸自己的禿腦袋,咧嘴對我一笑,還是沒有搭話。
“我爹讓我為他生個大胖孫子傳宗接代,我也沒有離家出走。”
利瑪竇又摸一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繼續咧嘴一笑,還是沒有搭話。
“可是,聽說嶺南肇慶府有個懂煉金術的西洋人,我就離家出走了。”
利瑪竇還是一味地傻笑,還是不停地撫摸著自己的禿頭,還是沒有搭我的話。我真擔心利瑪竇老是那樣摸他自己的光頭,會把他的頭皮給摸破了。
“後來,我就來到了嶺南的肇慶府,見到了大師您。”說著,我站了起來,閉上雙眼,然後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那幅巨大的《山海輿地全圖》前站住。然後,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突然睜開眼睛去看牆上的整個世界。
這時,我忽然聽見利瑪竇在我的身後說:“我突然間發現,你與肇慶知府王泮一樣,當看到這幅《山海輿地全圖》時,臉上露出的,似乎都是同樣的疑惑表情。”
利瑪竇繼續說:“你們這種疑惑的表情,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你們之所以疑惑,是因為你們都第一次發現,其實你們的國家,並不處在世界的中央。”
天剛麻麻亮的時辰,我突然不懷好意地從後麵抱住娘子吳氏光滑的身子就動作起來。
“去去去,還讓人睡覺嗎你……”從女人嗲聲責備的聲音中我可以想象她睡眼惺忪並且頗為意外的神情。
“別……別這樣,娘……娘在外頭聽著呢……”
兒子娶妻多年,卻沒生兒育女,我娘心急呀,就隔三岔五地坐在我們的房門外一邊抽水煙一邊支起耳朵聽動靜。劣質的煙絲很嗆,她一聽屋裏有動靜,便緊張得想咳嗽,但怕影響屋裏兒子兒媳的好事,隻好咬著嘴唇強忍著。每次想象房門外我娘強忍住不咳嗽的樣子,我就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