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分地(1 / 3)

歲月像老驢身後的碾盤,轉了一圈又一圈,時間轉到了1978年,我已經四十多歲的年紀,蘭君總說我像夏天落蛋的老母雞,頭發一綹一綹的掉,耳朵也經常嗡嗡的響,前幾年,不管多累的活,睡上一覺第二天又能生出一把子力氣,可年齡一過了四十,睡的覺少了,不管幾點睡,一覺也就睡三四個小時,常常雞還沒叫就醒來了,第二天總怏怏的沒精神。

蘭君也每天喊腰疼,原本寬大的骨架也探下身來,她也學起上了年紀的婦女,在頭上挽起一個發髻,再窩上一個毛巾,人家是怕老,她卻故意把自己往老了打扮,好像老了就可以避免很多是非,少了很多責任似的。

還好,鐵蛋已經可以出滿工了,會計孬好一天計八個公分,但孩子身子卻弱的很,下一場雨就要病一回,吃了不少藥似乎也不頂事,朱先生隻說是:先天陰陽失調,陽氣不足。

這讓我和蘭君更加的憂愁,我隻擔心我們這樣的成分,再加上孩子模樣不討巧,給他說個媳婦恐怕也難。

安勤自從嫁到了周家寨,他男人給她尋了個賣肉的活,髒是髒了點,可總算不用天天下地了;可就是不長回來看看,有時候也讓趕集的給捎回點下水;蘭君隻說閨女白養了,我隻勸她說:孩子們忙的來不及,吃上一口肉就算閨女來看你了。

轉過年,小麥還沒抽穗的時候,村裏說是要分地,以前分過地,但每次分地不長久,就又合在了一起,哪次也沒分成過,社員門隻覺得又是瞎折騰。

這天收了工,早早吃罷飯,村裏大喇叭吆喝著去牛屋裏開會,抹著嘴的社員三三兩兩的鑽見了牛屋,張二狗到的早,撅著屁股按住一隻條凳,看我進來了,手擺的像撥浪鼓對我說:親家,來、來、來

自從安勤嫁給到了周家寨,他逢人就喊我親家,他終於找到了肩膀頭和他一般高矮的人;我擠過人群坐在條凳上,他向我手裏塞了一把料豆(炒熟的黃豆,夜間給牲口添加的飼料),不用問,這又是他從牲口槽裏,從驢嘴裏搶下的;我拿過料豆,一顆顆送進嘴裏,別說,嚼起來咯嘣咯嘣又香又脆,不大的屋子,擠滿了牲口和人,擠滿了男人、女人,擠滿了大人、孩子,混合著牛糞、臭鞋,混合著旱煙、飽嗝,混合著嬉笑與憂愁。

隊長清了清嗓子,胡罵了兩句,會場頓時安靜下來,會計當著眾人寫下了一個個紙蛋蛋,然後把紙蛋蛋扔進了竹筐裏。

隊長喊著大家上前去抓,大家隻覺得鬧著玩;都不肯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反倒是張二狗無所顧忌,抬起腿抓了一個紙蛋蛋,打開一看,抓下了東南一畝八分水澆地。

其它人一看,也不願等了,紛紛上前去抓鬮,有抓東地的、有抓南地的,有高興的、也有懊惱的,一瞬間就剩下不多了。

我本想上去抓,想到鐵蛋已經成人,一直羞答答的上不得台麵,我就想讓他露露臉,他低著頭走上前,隻撿角落裏捏了一顆,打開一看,抽的是遠東地的旱沙地,心疼的我隻暗暗叫苦。

接下來又分了牲畜和農具,我、蘭君、鐵蛋三口人,分下了兩隻羊,四隻雞,張二狗一個人分了八隻雞,大牲口沒有分,幾家還要夥著一起耕地。

沒想到就是這平平淡淡的夜晚,像一場地震給大家的生活撕開了一道翻天覆地的口子。

等地邊子劃了界,雞鴨進了圈,看蘭君手裏拿著雞食盆,我才覺的這次和以往不太一樣。

不幾天,張二狗弓著腰進了門,他身上斜披著衣裳,一隻手從門前的掃把上撇下一個剔牙棒,在牙縫裏戳來戳去,隨後一口濃痰吐在了地上。

我心裏厭煩他,但畢竟女兒是他做的媒,又成了親家,隻能有一句沒一句的應付著;張二狗也不在乎,緊走兩步來到了羊圈,一腳踢在羊屁股上,轉過頭來說:世貴,你這羊打算什麼時候殺了?

我又當張二狗說笑,我說:好好的生靈子,殺了它做什麼?

張二狗用手點點我,顯出同情的樣子,開口說:世貴,你就是膽子太小,你養著吧!不知哪一天生靈子又被收回去,到時候你又搭功夫又搭料。

然後來到我麵前,拍著肚子得意的說:啥也沒吃到肚子裏保險,逮雞的時候我就想好了,這八隻雞,我一天吃一隻,還能吃上十來天。

今早雞逮到家,我就開了膛,我專撿的是三五年的老母雞,肚子裏一窩油,還有蛋茬子,不見天的雞蛋最養人,連肉帶湯的我煮了一大鍋,煮熟了掀開鍋,上麵飄著的一指厚的黃油,我連菜都沒放,一口氣就吃了個幹淨,隻是吃完了,肚子有點撐得慌,所以出來逛逛消消食; 說完又在牙縫裏摳了摳,扯出一條肉絲來,看了看,又扔回了嘴裏,嚼兩下就咽了下去。

我和蘭君看見了,惡心的不行,隻說我們清淡慣的,吃不得大魚大肉,再說真要吃了,村裏再要,我們拿什麼賠呀?

張二狗看說不通,恨恨的跺著腳,又踢了一腳啄食的雞,扭著頭走了。

天氣一天暖似一天,轉眼到了麥收時節,麥收是一年最為辛勞而又滿足的時候,咕咕鳥漫天的叫著“哥哥快割”,地裏的活一樣接著一樣,催的人每天住不下腳。

這個時候在屋裏吃飯就坐不住了,我和鐵蛋把桌子搬到院子裏,吃了兩口額頭上就綴滿了汗珠,像水洗了似的,我把薄紗似的單衣從身上抽下來,隨手搭在椅背上,這才吃的下去飯。蘭君端著碗說:吃完飯,你去地裏看看,看麥可該割了。

不用蘭君說,我心裏也惦記著呢,今年第一年分田到戶,原來公家的地,變成了自己的地,一家比一家看的緊,再加上今年雨水跟的足,都暗暗想著今年能多吃幾口白麵饃。

走到地裏,前兩天看著麥穗還發青,隨著兩個大日頭,麥地已經全部變成了金黃,搓一顆含在嘴裏,已經有點硌牙,看樣子確實到了割麥的時候。

往年有生產隊長操著心,今年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就隻能各顧各了;割麥不是個輕巧活,不僅要割、收、運、曬,還要壓、翻、揚、藏,配上耀眼的大日頭,和紋絲不動的樹葉,每一樣都能要人的半條命。

這個時候,不管大人孩子都要忙活起來,村裏的小學校也會放上半個月的“麥忙假”,大點的孩子跟著割麥、打場,小點的孩子跟著拾些落下的麥穗,就連裹著腳的小腳老奶奶,也一瘸一歪的用白藍色的毛巾,包著米黃色的大花碗,把飯送到地頭。

地裏的壯勞力更是閑不下,一裏長的麥趟子,紮下腰,要一口氣割到頭,毒辣的大日頭曬出油亮的汗,可幹活的人連擦汗的功夫都沒有,任由熱汗從腦門流上眉梢再滴在地上;作為辛苦的調劑,再窮的人家,也回榷上一碟雞蛋蒜或剝上一枚變雞蛋,就上黑窩窩,喝上一桶溫嘟嘟涼白開,遠望滿地的金黃,倒也不覺得累了。

沒日沒夜的幹了大半個月,糧食總算收進了家裏,都說一順百順,今年不僅收成好,連老天爺也幫忙,收麥的時候連塊雲彩也沒有,收完麥緊接著下了場透雨,棒子又不耽誤的種下了。

等把糧食收進了囤裏,我和蘭君圍著糧囤,他左瞅瞅,我右看看,看著看著我們就笑了,這兩囤再加上餘下的四五口袋,算下來能有二千多斤,輕快點吃,一年吃白麵饃也夠了。

隔過天,蘭君就蒸了一大鍋白麵饃饃,趁著饃饃還冒著熱氣,我扭下一顆蔥,就出門往大街上溜去了。

迎麵看見韓老六和他的兒子,正拉著板車往家裏運糧,車上摞滿了糧食,車胎都快壓扁;韓老六已經六十多歲了,麵皮黢黑,像蛋皮似的耷拉著,兩腮由於常年像老驢一樣的咀嚼,已經下陷成一個窩口,種了一輩子地,自稱是個種地的老把式,可他自己說,那年也沒見吃飽過。

韓老六看見我,不等我問,就眯起眼睛說:蓋了祖宗了,別說我活了六七十年,就是老輩子也沒見(收獲)過那麼多的糧食。

解放前,給你們家當佃戶,種的是西北的旱地,我當養孩子似的伺候,一畝也就六七十斤收成,還沒等進嘴裏,早讓收租的給收了去;剛解放那陣,倒是種了幾年自己的地,但地裏起白堿,再加上孩子多,也沒敢痛快的吃頓白麵饃;過了幾年孩子大了點,又都有歸了大集體,大集體治好了鹽堿地,糧食產量也上去了,可眼見著糧食進了倉庫,再出來就沒有了。

現如今分了地,才第一次家裏見這麼多糧食,可誰知道能好幾年呢?韓老六的兒子催著他爹趕緊回家,嘴裏嘟囔著說:以前吃不飽愁,現在吃飽了有什麼可愁的,又沒有人去你嘴裏摳食吃;韓老六氣不過,說:從嘴裏摳食的事還少嗎,你們年輕人還是不懂得世事,到我這個年紀你們就明白了。

誰也沒把韓老六的話放在心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端著碗蹲在馬路邊,把腚撅的高高的,像豬吃食一樣吧唧著嘴,吃飽了,他們就把碗放在腚後麵,點上一爐旱煙,說些最近的新鮮事。

胡三剛從城裏回來,說:這次去城裏,城裏大變樣,也沒人喊口號了,牆上也不貼大字報了,街上遍是做買賣的人,有些殺豬買肉的野市也不要肉票了,隻是比供銷社的要多收一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