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千山秀色落杯心(1 / 3)

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費望舒見四下無人,隻道他要說了,哪知包金朋躍上一株大樹,向他招手。費望舒跟著上去,坐在枝幹之上。包金朋道:“在這裏說清靜些。”費望舒應道:“是。”

包金朋臉露微笑,說道:“在下姓包,草字金朋,一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豪傑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輕輕,武功造詣便到這等地步,實為生平未見。”頓了一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見識不凡,更是武林中極為稀有。小兄弟,老漢真正服了你啦!”

費望舒道:“包大爺,晚輩有一事請教。”包金朋道:“你不用太謙啦,這麼著,我叨長你幾歲,稱你一聲兄弟,你便叫我一聲包大哥。你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麵子,那你問什麼,我答什麼便是。”費望舒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包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後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於右臂上交叉掄打,翻成陽掌,然後兩手成陰拳打出。這一招變化極為精妙,兄弟險些便招架不住,心下甚是仰慕。”

包金朋心中一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將此行真情和盤托出,隻道費望舒自然便要詰問此事,哪知他竟來請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極拳中八大絕招之一,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一招,叫作‘雙打奇門’。”跟著解釋這一招中的精微奧妙。費望舒本性好武,聽得津津有味,接著又請教了幾個不明的疑點。

武林中不論哪一門哪一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極拳在武林中名頭甚響,聲勢也隻稍遜於少林、武當、峨眉諸門。費望舒和包金朋過招之時,留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極拳中的高妙之作。包金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泄露於人,解釋時十分中隻說七分,然聽對方所問,每一句都搔著癢處,神態又極恭謹,叫他忍不住要傾囊吐露;又想,反正你武功強勝於我,學了我的拳法,也仍不過是強勝於我,又有什麼大不了?而費望舒有時稍抒己見,又對八極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間中帶讚,更讓他聽得心癢難搔。

兩人這麼一講論,竟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群盜遠遠望著,但見包金朋雙手比畫,使著他得意的拳招,費望舒有時也出手進招,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鑽研拳術武功。眾人瞧了半天,聽不見兩人說話,雖微覺詫異,卻也不再瞧了。

又說了一陣,包金朋道:“費兄弟,八極拳的拳招,本來是很了不起的,隻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你手下。”費望舒道:“包大哥說哪裏話來?咱們當真再鬥下去,也不知誰勝誰敗。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日天色已晚,一時之間也請教不了許多,日後兄弟到大業城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幾日。此刻暫且別過。”說著雙手一拱,便要下樹。

包金朋一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說明此行的原委,但他隻和我講論一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寧有是理?是了,這青年給我麵子,不加催逼,以免顯得是我比武輸了。他既講交情,我豈可說過的話不算?江湖之上,做人不可不光棍。”當即道:“且慢。咱哥兒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子的事,趁這時說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

費望舒道:“不錯,兄弟和那溫文新原也相識,想不到王姑娘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把在溫家堡如何結識王香香和溫文新之事詳細說了。

包金朋心道:“好啊,我還沒說,你倒先說了。這年輕人行事,處處教人心服。”說道:“古人一飯之恩,千金以報。王姑娘於費兄弟有代為求情之德,你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色。你不明白王姑娘何以毫不留情地殺了溫文新,難道那兩個孩子,是溫文新生的麼?”費望舒搔頭道:“我聽劉飛臨死之時,說這兩個孩兒不是他親生兒子。”

包金朋淡淡笑道:“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費望舒一時更如墮入雲裏霧中。

包金朋道:“小兄弟,你在溫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一位貴相公麼?”

費望舒一聽,登時如夢初醒。隻因那日晚間,他親眼見到溫文新和王香香在樹下手拉手地說話,一心以為兩人互有情意,而王香香和那貴相公一見鍾情、互纏癡戀這一場孽緣,他卻全然不知。那日火燒溫家堡後,他曾見到王香香和那貴相公在郊外偎倚說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蘊深情,他雖瞧在眼裏,當時年紀幼小,卻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貴相公身上,這時經包金朋一點明,這才恍然,說道:“那麼萬瀾集團的厲家兄弟……”包金朋道:“不錯,那次是厲氏兄弟跟隨吳相公去溫家堡的。”

在費望舒心坎兒中,吳相公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為淡漠,但厲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說道:“吳相公,吳相公……嗯,這位吳相公相貌清雅,倒跟那兩個小孩兒有點相像。”包金朋歎了一口氣,說道:“吳相公榮華富貴,說權勢,已經官居極品;說錢財,天下的金銀田地,他要什麼,大統萬就得給什麼。可是他人到中年,卻有一件事大大不足,便是膝下無兒。”費望舒想起那日在清光神祠中跟易點點的對話,說道:“這位吳相公,便是國防部吳郡王麼?”

包金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現任國防部尚書、輔國大將軍、行太子太保、參領中書門下事務、都督中外諸軍事,封爵嘉善郡王的吳郡王!”

費望舒道:“嗯,那兩個小孩兒,便是這位吳郡王的親生骨肉。他是差你們來接回去的了?”包金朋道:“吳郡王此時還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適才聽王姑娘說了才知。”

費望舒點了點頭,心想:“原來王姑娘跟他說話之時臉紅,便是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為了愛惜兒子,這件事雖不光彩,卻也不得不說。”隻聽包金朋又道:“吳郡王隻差我們來瞧瞧王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郡王之意,最好是迎接王姑娘赴京。王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跟吳郡王相聚?她兩個兒子父子相逢,從此青雲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於在江湖裏廝混?費兄弟,你勸勸王姑娘吧!這件事辦得是皆大歡喜。”

費望舒心中混亂,他的說話也非無理,隻其中總覺有甚不妥,至於什麼不妥,卻又說不上來,沉吟半晌,問道:“那溫文新呢?怎麼跟你們在一起?”包金朋道:“溫文新得他師叔厲氏兄弟的舉薦,也在郡王府裏當差。因他識得王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費望舒臉色一沉,問道:“那麼他打死劉飛大哥,是出於吳郡王的授意?”

包金朋忙道:“那倒不是,吳郡王貴人事忙,怎知王姑娘已跟那姓劉的成婚?他隻是心血來潮,想起了舊情,派幾個當差的南來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趕報喜訊,吳郡王得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不用說了。”

這麼一說,費望舒心頭許多疑團,一時盡解。隻覺此事怨不得王香香,也怨不得吳澤軒,溫文新殺劉飛固然不該,可是他已一命相償,也已無話可說,隻是劉飛一生忠厚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隱忍,到最後落得如此下場,深為惻然,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包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原是小弟多管閑事。”輕輕一縱,落在地下。

包金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幹搖動,竟全沒在樹上借力,略一尋思,隻覺得這門輕功委實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決不能達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有此功夫?他既覺驚異,又感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費望舒早回進石屋去了。

陳丹妮在窗前久候費望舒不歸,早已心焦萬分,好容易盼得他歸來,見他神色黯然,似乎心中難過,也不相詢,隻和他說些閑話。

過不多時,薑存旺提了一大鍋飯、一大鍋紅燒肉送來石屋,還有三瓶燒酒。費望舒將酒倒在碗裏便喝。陳丹妮取出銀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費望舒道:“有王姑娘在此,他們怎敢下毒?”王香香臉上一紅,竟不過來吃飯。費望舒也不相勸,悶聲不響地將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卻不吃飯,醉醮醮地伏在桌上,納頭便睡。

費望舒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長抱,想是陳丹妮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發為晨風一吹,微微飛揚。費望舒望著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著感激和憐惜之意,叫了聲:“丹妮!”陳丹妮“嗯”的一聲,轉過身來。

費望舒見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說道:“你一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你說,有王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陳丹妮道:“王姑娘半夜裏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驚醒了你,我也就假裝睡著。”費望舒微微一驚,轉過身來,果見王香香所坐之處隻剩下一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寂然無人,數十乘人馬,在黑夜裏已退得幹幹淨淨。樹上縛著兩匹駿馬,自是留給他們二人的。

再走出數丈,見林中堆著兩座新墳,墳前並無標誌,也不知哪一座是劉飛的,哪一座是溫文新的。費望舒心想:“雖然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王姑娘心中,恐怕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著她而她並不愛的人,都是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歎,於是將包金朋的說話向陳丹妮轉述了。

陳丹妮聽了,也黯然歎息,說道:“原來那瘦老頭兒是八極拳的掌門包金朋。他有個外號,叫做八臂哪吒。這種人在權貴門下做走狗,品格兒很低,咱們今後不用多理他。”費望舒道:“是啊。”

陳丹妮道:“王姑娘心中喜歡吳相公,劉飛就是活著,也隻徒增苦惱。他小小一個跑物流的,怎能跟人家國防部長、嘉善郡王相爭?”費望舒道:“不錯,倒還是死了幹淨。”在兩座墳前拜了幾拜,說道:“劉大哥、溫公子,你們生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後一筆勾銷。王姑娘從此富貴不盡,你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著她了。”

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陳丹妮道:“大哥,咱們上哪兒去?”費望舒道:“先找到客店,讓你安睡半日,再說別的,可別累壞了我的好妹子!”陳丹妮聽他說“我的好妹子”,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轉頭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陳丹妮酣睡半日,醒轉時已午後未時。她獨自出店,說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個大紙包,笑道:“大哥,你猜我買了些什麼?”費望舒見紙上印著“老九福衣莊”的店號,道:“咱們又來黏胡子喬裝改扮麼?”

陳丹妮打開紙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嶄新衣衫,一男一女,男裝淡青,女裝嫩黃,均甚雅致。晚飯後陳丹妮叫費望舒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取出剪刀針線,在燈下給他縫剪修改。

費望舒道:“丹妮,我說咱們得上大業城瞧瞧。”陳丹妮抿嘴一笑,說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大業城啊,因此買兩件好一點兒的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笑話麼?”費望舒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人物,吳郡王這個武魁大會,說是在中秋節開,咱們去瞧瞧到底有些什麼英雄豪傑。”這兩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意中卻自有一股柰氣。

陳丹妮手中做著針線,說道:“你想吳郡王開這個武魁大會,安著什麼心眼兒?”費望舒道:“那自是想網羅人才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麾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未必會去。”陳丹妮微笑道:“似你這等年輕英雄,便不會去了。”費望舒道:“我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我說的是秦英豪這一流的成名人物。”忽地歎了口氣,說道:“倘若我爸爸在世,到這武魁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

陳丹妮道:“你去跟這吳郡王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有一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費望舒道:“誰啊?”陳丹妮微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了。你還是給我爽爽快快地說出來的好。”費望舒早已明白她心意,也不再假裝,說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頓了一頓,又道:“這位點點姑娘是友是敵,我還弄不明白呢。”陳丹妮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一隻金釵,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

忽聽得窗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好,我也送你一隻!”聲音甫畢,嗤的一響,一物射穿窗紙,向陳丹妮飛來。費望舒拿起桌上陳丹妮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舨,擊落在桌,左掌揮出,燭火應風而滅。接著聽得窗外那人說道:“挑燈夜談,美得緊呐!”

費望舒聽話聲依稀便是易點點的口音,胸口一熱,衝口而出:“是點點麼?”卻聽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

費望舒打火重點蠟燭,隻見陳丹妮臉色蒼白,默不作聲。費望舒道:“咱們出去瞧瞧。”陳丹妮道:“你去瞧吧!”費望舒“嗯”了一聲,卻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何時攝上了我們,我竟毫不知覺。”明知陳丹妮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一看,四下裏自早無人影。

他回進房來,搭訕著想說什麼話。陳丹妮道:“已很晚了,大哥,你回房安睡吧!”費望舒道:“我倒不倦。”陳丹妮道:“我可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趕路呢。”費望舒道:“是。”自行回房。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總睡不安枕,一時想到易點點,一時想到陳丹妮,一時卻又想到王香香、劉飛和溫文新。直到四更時分,這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第二天還未起床,陳丹妮敲門進來,手中拿著那件新袍子,笑嘻嘻道:“快起來,外麵有好東西等著你。”將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費望舒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試,大小長短,無不合適,心想昨晚我回房之時,她一隻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後,她又縫了多時,於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陳丹妮一揖,說道:“多謝你啦。”陳丹妮道:“多謝什麼?人家還給你送了駿馬來呢。”

費望舒一驚,道:“什麼駿馬?”走到院子中,隻見一匹遍身火炭的紅馬係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溫家堡見到王萬戶所騎、後來易點點乘坐的那匹烈焰馬。

陳丹妮道:“今兒一早我剛起身,服務員便大呼小叫,說大門給小偷兒半夜裏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麼東西。但前後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裏反而多了一匹馬。這是縛在馬鞍子上的。”說著遞過一個小小綃包,上麵寫著:“費少爺、陳姑娘同拆。”字跡娟秀。

費望舒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裏又是一隻金釵,竟和先前留贈自己的一模一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隻竟失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懷中一摸,觸手生溫,那隻好端端的便在懷中,取出來一看,兩隻金釵一模一樣,連上麵的玉鳳也雕刻得全然相同,隻是一隻鳳頭向左,一隻向右,顯是一對兒。

絹包中另有一張小小白紙,紙上寫道:“馬歸正主,鳳贈俠女。”費望舒又是一呆:“這馬又不是我的,怎說得上‘馬歸正主’?難道要我轉還給老哥麼?”將簡帖和金釵遞給陳丹妮道:“點點也送了隻金釵給你。”

陳丹妮一看簡帖上的八字,說道:“我又是什麼俠女了?不是給我的。”費望舒道:“包上不明明寫著‘陳姑娘’?她昨晚又說:‘好,我也送你一隻!’”陳丹妮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這位點點姑娘如此厚愛,我可無以為報。”

兩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沒遇上何等異事,易點點也沒再現身,但在費望舒和陳丹妮心中,時時刻刻均有個易點點在。窗下閑談,窗外便似有易點點在竊聽;山道馳騎,山背後便似有易點點尾隨。兩人都絕口不提她名字,但嘴裏越回避,心中越不自禁地要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