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蒙在被子裏的方靈猛然坐起,心髒本能地心慌悸動,神情惶惑,似一時辨不清自己在哪裏。她頂著青黑的眼底,努力睜著惺忪的大眼睛,一手抓過床頭櫃上正連環奪命call的手機。
果不其然,來電是她的頂頭上司,何冪。
“喂,何姐。”她努力用上最謙卑的語調。
“還在睡覺呢?!現在都幾點了?你沒才又沒貌,如果還懶的話,跟條蟲子有什麼兩樣?!”
“我已經起來了,正化著妝呢。”方靈連忙道。
“別穿得那麼多,你最近眼底太黑了,多抹點粉底,口紅記得用櫻花粉的,裙子也要嬌俏可愛一點的。楊主任喜歡小鳥依人的小女生,可別忘了!”何冪吩咐完就把手機掛了。
方靈聽著手機裏的忙音,整個人頹然了下來。她輕飄飄地看著掛在牆上的時鍾。
才五點。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半鍾頭。
“你大爺的!”方靈怒罵一聲,抄起床頭櫃上的飛鏢,一把射出,半截鏢頭準確無誤釘在不遠處何冪頭像的嘴巴上。然後攤開四肢,倒回床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真想做個懶人。”她喃喃地道。
方靈木然地聽著時鍾“嘀嗒嘀嗒”的響聲,腦袋一團漿糊般迷茫。發呆完,索性將床頭的筆記本電腦架起,打開正在連載的小說編輯頁麵,繼續碼字。
六點半,天色微亮。
方靈昂著頭晃晃蕩蕩地走進逼仄的洗漱間,幾隻老鼠倉皇地給她讓了路,暫時躲進了黑暗之所。裏麵散發著無論她怎麼努力也除不盡的糞坑氣味。
沒辦法,她租不起更貴的房子。
在中間有條裂痕的鏡子上,她看見了自己越來越黃瘦憔悴的臉,大卻毫無神采的眼睛,還有眼底就像兩塊胎記一樣明顯的烏青。
這張破碎的皮囊,變醜的速度實在令人驚心。
如同例行公事一樣,洗完臉,便拿出她最昂貴的財產——化妝箱子,往自己的臉、眼睛、脖子、手臂塗了一層又一層。
她把自己的臉當作了一張畫皮,憑借著蘸著各種粉彩的筆尖,化腐為奇,畫出一幅幅時下最受人追捧的假臉。
出門時,她的臉精致美麗,像一朵應季開放的櫻花。她穿著一件v領寬鬆毛衣,酒紅的包臀短裙,恰到好處的絲襪完美地貼合在筆挺的長腿上,透露著隱秘的性感。腳底踩著一雙鎏光的恨天高,襯著身材更加窈窕。
隻是,缺乏生氣和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活力。
她住在頂層九樓,沒有電梯。
像往常一樣,方靈往家裏撥了一個電話。
“喂,是馮姨嗎?今天我弟弟怎麼樣?”
“老樣子,不怎麼說話。他還沒起床,要叫他嗎?”馮姨道。
“不用,讓他繼續睡。你偷偷給我拍張他睡覺的照片給我就好。最近有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債主沒有上門吧?”
“我按照你的吩咐,能不出門就盡量不出門。前幾天有人喊門,不知道是不是債主,我沒有開門。”馮姨道。
“你做得很對。我們家自從破產後,就沒有親戚願意來往了。以後誰叫門都不要開。”
“嗯。不過經你一提醒,要說特別的事,還真有一件。聽送菜的大爺說,村裏這幾天陌生人多起來了,長得奇奇怪怪的,都是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馮姨道。
“陌生人?不是來要債的?”
“不太像。”馮姨想了一下,道。
“具體長什麼樣,能描述一下嗎?”
“最奇怪的就是這裏了。送菜大爺說他原本遠遠偷拍了幾張照片的,還拍了一些短視頻,但是,再回頭看時,照片是糊的,短視頻也是卡住了,完全看不到他們的樣子。其他村民手中的照片和視頻資料也全都變成這個樣子,你說,是不是很詭異?方靈,我挺擔心方旭的,他的話越來越少了。”馮姨的語氣沉了下來。
“多播放那些古風江湖歌曲給他聽聽,他喜歡這些。這個周末我回去看他,你多費心。”
“這個自然。”馮姨掛了電話。
方靈扶著梯欄,往樓下走,剛走到八樓,腳步頓住了,一陣頭皮發麻。
她的麵前,一個老太太正拎著裝滿了新鮮菜肉的籃子慢慢走上來。
這是她的房東,姓華,大家都叫她華嬸。七八十歲了,頭發全白,十分時髦地弄了短卷發,筋骨看著好得很。
老太太顯然也看見了方靈,一雙渾濁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那目光像一把蘸了辛辣調料的刷子,在她的身上刷來刷去。
“姑娘,你不冷啊?”
“哈哈,不冷,不冷。”方靈連忙打哈哈,閃身從老太太身旁經過,飛也似的往樓下跑。
老太太趴在欄杆上,往下瞅著,嘀咕道:“是沒錢買衣服了嗎?不過年輕確實好哇,隨隨便便披幾塊布也這麼好看……”
華嬸口中的“幾塊布”花費了方靈一個月的薪資,全是輕奢牌子。
“方靈啊,方靈,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公司給你出的薪資不低吧?一個月差不多三萬還不夠你打扮?你穿十幾塊錢的地攤貨,能跟別人談成幾千萬的單子?你要學學怎麼哄我開心,怎麼哄客戶開心。你知道的,客戶開心,我就開心。我開心,你才能拿到薪資。”這是何冪常常在她耳邊說的話,聽得她的耳朵都長繭了。
方靈就職的公司是一家醫藥公司,她和何冪負責的是骨科耗材方麵的營銷。最近接洽的是當地一家著名三甲醫院的骨科主任,姓楊,名立萬。
趁著周末,何冪想借機孝順客戶爸爸,不設底限地討好這單生意的關鍵人物楊立萬,一舉敲定新一年的合作訂單。
今天的任務是哄客戶,方靈是知道的。這個楊立萬,她其實見過一次。可是方靈不知道的是,何冪其中真正的打算。
方靈剛走到小區門口,就看見一男一女站在一側。
他們四五十歲的樣子,身上穿的是舊棉衣。男的鞋已經徹底磨破了,露出兩隻腳趾頭,沒有穿襪子。兩個人頭發亂糟糟的,皮膚黝黑,十指粗糙。女的手中還拿著一張照片。
他們看了看手上的照片,又仔細打量了一下方靈。
“是她吧?”女的努力擦了擦眼睛,嘀咕道。
“我看著像。過去問問就知道了。”男的上來堵住了方靈的去路。
那男人微微佝僂著脊背,小心翼翼地問:“你就是方靈吧,方國毅的女兒?”
方靈警惕地後退一步,但依然如實地點了點頭:“是我。”
那男人確定了方靈的身份,臉上一改先前的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眼神變得犀利和怨毒起來:“你那死鬼老爸欠了我們兩萬塊錢,打算什麼時候還呢?”
方靈暗暗歎了口氣,又是債主,早該想到的。
她沒有顯得被嚇到或者懦弱低頭,隻是平靜地、不卑不亢地道:“你五年前應該收到我的信件,上麵我根據各家債主情況列出了還債的順序。麻煩你們再耐心等等,我不會賴賬的。”
那女噌地走上來,一把揪住方靈的毛衣,尖聲道:“等等,還要我們等多久?我家娃現在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你倒好,躲在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瞧你這打扮的,跟大戶人家的千金差不多吧。”
大戶人家的千金……
方靈強忍下心裏湧起的苦澀,依然鎮定地道:“我這些穿著打扮都是因為工作需要,你別亂扯,否則我的工作丟了,就更還不上你的債了。”
“你在嚇唬誰呢?”那男的一拳錘在方靈的右肩上,“我們從大老遠跑來,沒想過空手回去。麻利點,先把我們的債還了。”
方靈穿了高跟鞋,被剛才那一錘砸得踉蹌,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毛衣的一角還被抓在那女的手裏,被撩起的衣側連打底衣都露出來了。
“我現在沒錢。我每個月的工資,基本都用來還債了。”方靈咬牙道。
“誰信啊?你這身衣服、這雙鞋就值不少錢吧。”那女的趁方靈不注意,一把抓過方靈的皮包,翻了個底朝天。
裏麵除了一個鋼化膜已經碎的慘不忍睹的手機、一個交通卡,一支補妝用的口紅,一包麵巾紙,便什麼也沒有了。
“打開你的手機,我要看看你的微信餘額,還有存款餘額。”女的不甘心,尖聲道。
“我趕著上班,真沒空。”方靈將隨意扔在地上的東西一一撿了起來。
那男的氣勢洶洶一把拉住方靈的頭發,將她扯了起來:“你打不打開?!”
方靈吃痛,無奈按照他們的要求打開了手機。
微信餘額13元。綁定的銀行卡餘額89元。
那對男女大失所望。
“將這些錢統統轉給我,趕緊的。”男的喝道。
“這我不能。”方靈沉聲道,“一來,我這個月就靠這一百塊錢,全都給你了,我靠什麼活?二來,我沒有確認你們的身份,你們這樣硬來,就是搶,犯法的。”
那男的一大巴掌呼了過來,指著方靈的鼻子道:“你說誰犯法?你以為自己多識幾個字,就敢拿法律來嚇唬人了?”
方靈一邊臉迅速腫了起來,耳朵嗡嗡作響。
“方靈,怎麼了,需要我幫忙報警嗎?”樓上突然傳來了華嬸的聲音。
一聽報警,那對男女到底沒見過什麼世麵,慌了神。
女的拿著方靈的包就想跑。
方靈拿起手機一邊拍照一邊道:“我那個包是公司配的,八千塊錢,你要是想坐牢,就拿走。”
女的罵罵咧咧一聲,十分不甘心地扔下皮包,拉著那男的要走。
“你說話要算數,欠的錢,得還!”男人臨走前又指著方靈恨聲道。
方靈看著那兩人遠去的背影,十分頹然地將地上的皮包撿起。借著手機,看見自己的妝容已經慘不忍睹,隻能重新上樓,用冷水消了一下腫,再用粉底將臉上的傷掩蓋住了才繼續去上班。
期間沒見華嬸,她家門關著,裏麵傳出電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