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在上世紀70~80年代之交,除了三九嚴寒,隔三差五,我家斜對門口,我下班的必經地,總有一個陌生中年女人拉著她自稱的阿姐、阿妹談“山海經”。與她年齡相近的男人她稱阿哥,年齡大的稱老阿哥、老老阿哥,把阿弟、小阿弟則用於年齡小的男鄰居。對女人也是阿姐、老阿姐、老老阿姐,阿妹、小阿妹如是稱呼。她不厭其煩地講述她的身世與家醜,在旁的隻帶耳朵聽,很少有人插嘴,更無人聊自己的身世。她聲響大,喉嚨咣咣響,後門口又近縱弄堂,差不多全弄堂人都陸續聽過她的故事,先是駐足聽幾句,一聽是老調就跑開,如說新的就聽上幾分鍾。她說話還有特點,三兩句就"娘X"、"肏那娘",髒話是不可分的標點符號,其吃相印證她"流氓"不造假。我也曾停下腳步,聽過幾句,不過,我了解她,還是通過人背後對她的議論。有人說"她說的是真話,年輕時就可能是不打折扣的女流氓,至今仍流氓腔十足";也有人介紹她"一個人住八平方的暗間,上無老下無小,進門隻能麵對板壁,她找人在消遣時光";也有人欽佩她的聰明能幹,複述她的經曆,久而久之,她的形象在我腦裏揮之不去,以至幾十年過去後還回想她。
"我是這裏的老土地",她自稱。我與她年齡相近,又是男人,可對近橫的以往知曉遠不如她,可見她少年時是個野姑娘,超過一般的"野蠻小鬼"。這個女人說,她沒讀過書,卻能識字能寫字,解放後,戶口簿上的名字就是她自己定的。她的爺爺開佛堂,虔誠的道教徒,爸爸參與打理,對佛的信仰無進無出。爺爺圓寂,坐荷花缸去世後,爸就整天無所事事,抽大煙,敗光家產,菩薩、神像被別的寺院請走,人也無影蹤離開了妻小。她說"最初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姓召,還不知姓招,反正怪裏怪氣少有的姓,名覺仙,招覺仙,召覺仙,信仰味道蠻重。解放了,共產黨勿講迷信,那時爸爸出走、爺爺早過世。戶籍警登記問姓啥名啥,弄不懂招、召怎麼寫,還問是趙錢孫李的趙,定是曹操的曹?我說就天下第一姓罷,趙公元帥財神爺,奸臣曹操,我不喜歡。姓改了,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覺仙改為菊仙"。她介紹姓名之後,又強調她主張,"以後各位,不分男女,年紀大小,就可叫我的名字",從此,不論當麵背後,人們都直稱呼她趙菊仙,包括剛會叫人的小毛頭也這麼稱呼她。
趙菊仙對近橫的過去真熟悉,我聞所未聞的她知曉,說西藏路曾叫虞洽卿路,篤底是新疆路,她外公幾個合夥開的兩層樓茶舘正對西藏路,1953年西藏路拓寬,打通到新民路,就是現在的天目中路。無需走一分鍾,對麵就是強華體育社和強華籃球場。她第一任老公的爸爸是強華體育社、強華籃球場、揚子球場的名義老板。體育舘白天開放,晚上要近10點才關門。打拳、舞劍、耍槍玩棍,直棒,節棍及玩石鎖,舉石擔等。她的前任公公是大力士,雙腳蹬起 200斤重的石擔,上麵還能站坐十幾個壯漢。那時,她和媽媽常住外公的茶樓裏,年僅五、六歲的她,常擠在男人中去看鬧猛。大力士收徒弟,包括他的兒子,身體好武藝強,對師父老頭子唯命是從,師兄弟講義氣,結夥強凶霸道,偷盜打架無所不為。小小姑娘日長夜大,16歲,大力士公公就派人找外公,要姑娘嫁給大力士的第三個兒子。大力士與外公都地頭蛇級的人物,於是很快成親,第二年生了個男孩。不久,上海解放,她的大力士公公及三個成年兒子,包括她的丈夫被抓,判刑關牢監。她外公是差一級的地頭蛇,沒有大民憤,沒被抓,卻嚇破了膽。53年茶樓生意遠不如以往,政府要拓路,乖乖同意散夥,改行開爿小老虎灶。散夥前,外公為她拉線,她帶著油瓶,二婚嫁給藥店倌的老實頭。起初住到大馬路邊的牛莊路,生了個女孩。在黃浦區,人們看不慣她,她也不習慣,逼老公調房又回到閘北區。老公聽話,但是好景不長,生場時疫病,一個月就死了。那年,趙菊仙23歲,自認白虎星,克夫命,守寡終生,兩個孤兒寡母度時光,一直到68年兒女獨立生活。
老茶樓拆了,均濟裏棚戶拆掉,西藏路拓寬通到天目路。現在天目路分三段,53年隻有天目東路,寶山路、浙江路一段叫天目路,天目中路是新民路改稱的,天目西路原名叫廣肇路,這兩段路與天目路是兩個世界,路幅窄,路基差,夜間路燈昏暗,抗戰時期,機務段對馬路,還是麥田,時有小死屍拋於路邊。天目西路原名廣肇路,有"廣肇山莊"公墓之故。靠廣肇渡口乘擺渡對岸勞勃生路。上海東火車站,即麥根路車站,是貨式車站。麥根路現在叫秣陵路,鐵路兩側有高圍牆隔離。她第一任丈夫和公公進去以後,有警察找過趙菊仙,轉告老公的罪孽,言下之意叫她坦白罪行。她說:“你們講我是流氓,我流裏流氣,承認是女流氓,講我是強盜老婆,我也承認,但我不是強盜婆。我的丈夫在社會上黑混,十惡不赦。我不搶不偷,不知內情,女人用男人鈔票開夥窗不犯法,不問來路不犯法。老公捉進去,我孤兒寡母仍要吃飯,巴不得你們幫幫忙,把母子母女也弄進去。”警察一聽,弄不過這流氓式的橫豎橫。她後來知道,公公、老公叔伯的罪孽勿小,公公白相人頭目,其他嘍嘍都聽從於他,行內講義氣守規矩。這批人有武功有輕功,兩三人搭檔,爬牆吸壁,翻越鐵路圍牆輕而易舉,撬貨車廂熟門熟路,一旦得手,即連人帶貨到麥根路人行天橋銷贓。鐵路兩側南北往來,當時從寶山路到蘇州河,5裏長隻有寶山路通人和車及麥根路天橋走行人。人多,銷贓兌現快。 犯罪事實確鑿,坐牢活該。當時,人們沒有結婚、離婚到政府民政部門辦手續的概念。女人熬了一年,帶了油瓶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