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陽宮中。
天色已晚,但皇帝仍未打算歇息,他自登基以來,勤謹克己,勵精圖治,終於把一個經曆幾番內亂的帝國,調理得人壽年豐,內政修明。二十幾年來,早朝晏罷,不敢有半分鬆懈,如今剛過天命之年,兩鬢邊已隱約可見絲絲銀光。
每日晚間在上陽宮中看看奏折再睡,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這時候,總是大太監宋文在一邊服侍,他是從皇帝初登基時就跟在身邊的人,深得皇帝信賴。
方才的幾份奏折,皇帝看時臉上還有笑容,這時手裏抓著的一卷,皇帝愈看愈氣,臉色明顯黑了。
正在給皇帝添茶水的宋文心驚膽戰,倒好茶就放下茶碗縮到一邊去,頭都不敢抬。
忍氣看到最後,皇帝手一揚,把奏折砸到地上,又把案幾上的東西劈裏啪啦掃了一地,還不解氣,接著一腳把案幾踢翻,大罵一聲,“豎子可恨!”
宋文忙趴倒在地,不斷磕頭道:“聖人息怒!”
可皇帝正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去,他站起身來,背著手,不住的來回踱步,過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麼,對伏在地上的宋文說:“宣張文昌進宮來。”
宋文領命正要出去,又被皇帝叫住,他看到這位帝王的半張臉隱在燈下的暗影裏,那麵容忽明忽暗,目光沉沉,落在不知何處。
良久,他長歎一口氣,對宋文說:“罷了,天色晚了,且歇息吧。”
宋文忙叩頭起身,服侍皇帝梳洗更衣。
他一邊給皇帝換下衣裳,一邊小心翼翼地問,“聖上可要宣哪位娘娘來伺候?”
他想起慧明妃今早還送了好些上好的香給他,他也不介意在合適的時機做個順水人情。可皇帝並未接話,他隻讓宋文給他換上舒適的寢衣,抬腳就往後殿去了。
宋文明白這是皇帝想要獨處,於是他隻跟到後殿門口,就站在雕花門欄處,安安靜靜的,不出一聲。
皇帝躺在睡榻上,閉上眼睛,卻睡不著。
他想起剛才看到的奏折內容,倒是沒有之前那麼生氣了。
暴怒之下,人容易做出一些事後追悔莫及的決定,現在冷靜下來,他仔細想了想。
太子英已經三十幾歲了,若說他如何的英明神武,精明強幹,倒也沒有。但他這十數年來,恪守本分,並無什麼大的過錯,帝國如今河清海晏,國泰民安,他將來做一個守成的皇帝,是合適的。他想起多年前溫柔婉轉的麗妃,想起那個白胖可愛的小小嬰孩,想起他蹣跚學步,牙牙學語時叫著阿耶的模樣,心中一軟。
皇帝心中也明白,身為太子多年,必然諸多艱難,有人想要從中下手,離間父子之情,也是有的。
不過是見了幾個侍郎,喝過幾回酒,幾個小小四品官,能翻出什麼大浪。
隻要太子的手不伸到兵部裏去,就隨他吧。兒子這麼大了,總靠著東宮那群屬官怎麼能行,總要有點自己的班底,自己的人,才能辦好差事。
他這樣說服自己,把心底深處那一點懷疑慢慢壓下去。
在塌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漸漸睡去了。
皇帝在上陽宮大發雷霆的事,立即便傳到慧明妃耳朵裏了。
她聽到消息時已是三更時分,她早已就寢,但貼身的宮人還是到慧明妃的塌邊,低聲把消息告訴了她。
她聽完從塌上坐起,沉吟不語。
片刻後,她問:“聖上可招人侍寢?”
宮人搖了搖頭,低聲說:“聽說聖上是獨自就寢的,連宋公公都不得近身。”
慧明妃抿了抿紅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與皇帝相伴多年,自持十分了解這個男人。往常,皇帝在政事上有些煩心的時候,宋文知情知趣,總能恰到好處的勸上一兩句,舒緩皇帝的心情。若是宋文也勸說不了,皇帝會傳自己去伴駕,聽自己彈彈琵琶,或是一起舞上一曲,再你儂我儂一番,有再大的煩惱,在那一刻也煙消雲散了。
而這回,皇帝竟然既不要宋文,也不喚自己。
這是氣得很了啊。
想到這裏,她那形狀姣好的嘴唇微微彎起,露出一個笑來。
算算日子,皇帝可能是看到那幾份奏折了。
是了,兒子串聯外臣,企圖算計皇位,被皇帝老子看到,怎麼能不勃然大怒呢。
尤其,這個老子,也是這樣的上位的。
太子即使無意而為,也能讓皇帝猜疑心生,何況,並沒有冤枉他,樁樁件件,都是他帶著他那幾個傻兄弟做下來的。
她起身,吩咐宮女點亮燈燭,給自己拿來紙筆。
讓宮人回避,她一人在案幾前,很快寫完一封信,又將其封好。
“明日一早,把這個送出去,給中書侍郎劉甫華。”她遞給宮人,“切記,要遞到劉大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