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元二十二年,盛夏。

驕陽如火。

靈武行宮內,蟬噪樹蒼,人心惶惶。

庶人施氏如同往常一樣,低垂著眼,跪在蒲墊上低聲誦經。麵前小小香案上,嫋嫋青煙後麵孔如玉,檀香氤氳。

“娘子!娘子!”

宮女青鳶沿著廊橋疾步而來,驚魂未定地說,“外麵都說燕王要進城了,娘子!”

施氏並不理會,她仍是低聲誦讀,一如既往的虔誠如斯。

青鳶焦急萬分,她卻知道施氏一貫不愛理人。自一年前她到小佛堂來服侍這位娘娘,就沒見過她說過什麼,平日裏除了吃飯睡覺,誦經,就是坐在窗邊發呆,一日也說不上一句話。

哪怕叛軍當日便殺進宮來,這位娘娘隻怕也還是如老僧入定般,隻顧誦經唄。

可要再不想想辦法,等燕王真的打進宮來,怎麼得了。

亂世之中,一介小小宮女,還是跟著個早已沒了前程的庶人,哪能逃得性命。

“青鳶,你走吧。”

聽到這落玉般美妙的聲音時,青鳶愣了一愣,才明白是施氏在說話。

青煙寥寂,那瑩白的臉頰隱在其中,讓人看不真切。她眼睫低垂,如墨般青絲隨意挽在肩頭,隻插了一隻青玉簪。

雖然聲音極美妙,那語氣卻極淡漠。

“……你自尋生路去吧。”

“可是……”青鳶哽了一哽,“奴婢……”

言語未盡,她看到施氏抬起頭來,呆了一呆。

施庶人曾是上皇最鍾愛的妃子,令後宮三千粉黛無顏色的玉妃。自上皇去後,她被今上囚禁在這小佛堂整整八年,早已不複盛年。

如怒放後日漸凋零的牡丹花,韶光已逝,憔悴不堪。

可那容顏之美,仍舊動人心魄。

青鳶已服侍她年餘,仍時時被這迫人的美貌所震懾,哪怕她隻著素衣,不施粉黛。

“我就要死了,你快逃命去吧。”施氏神情木然,她說完一句,突然停下來,看看窗外,歎了口氣,輕聲道:“已經晚了嗎。”

伴隨著紛亂的腳步聲,一名身穿暗青袍子的中年宦官帶著幾名小宦官疾疾而來。

青鳶一眼認出,領頭的那個,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大宦官呂南。

她雖不明白,卻也知道大禍臨頭,可逃走已不可能,隻得縮在一旁瑟瑟發抖。

呂南進門並不多話,拿出一根白綾。

“庶人施氏!咱家特領聖人旨意,命你自盡!”

施氏盯著白綾片刻,突然笑起來。

“肅王還是要殺我嗎?我也算得上是他的母親呢。”施氏越笑越大聲,“八年前他不是已經殺了玉妃了嗎?弑父弑母,他也配稱皇帝?怪不得天理不容。”

“大膽!”

呂南大怒,立刻命小宦官們抓住施氏,將白綾纏上她的脖頸。

窒息的痛苦並沒有想象那般難以承受,施氏卻仍流下淚來。

被人扣著肩膀,掐著胳膊,她無法動彈,臉漲得通紅,看著陪伴了自己一年的小宮女突然一頭栽倒,再無聲息。

八年前,她也是這樣看著自己身邊的大宮女,侍衛心腹,一個一個死去。

也許是咬破了舌尖,施氏唇上有血,五官扭曲,牙齒咯咯響著,眼前一片鮮紅。

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新婚那晚,朦朧燭光下,燕王俊秀的臉上難以自抑的笑容。

那時候自己是怎樣的?是羞澀的?還是情意綿綿的?

早已記不清了。

自己奉旨入宮後,也曾遇到過一兩次燕王。

那時他隻低著頭,誠惶誠恐,口中稱:“娘子千歲。”

多可笑,明明是自己的夫君,卻變成了自己的兒子。

再後來,天下大亂,皇帝帶著自己逃亡。半途大軍嘩變,稱妖妃禍國,動亂中肅王挺身而出,安撫了大軍,卻要求皇帝處死自己,懲辦施氏一族。後來,貼身宮女扮作她的模樣,代她死了,皇帝被逼退位。肅王稱帝後,對外稱玉妃已死,施氏已亡。後又逼死了上皇,將她禁錮在行宮的小佛堂內。

施氏明白,肅王留著自己,不過是為了在最終與燕王對峙時,有一個可用的砝碼。

可笑可歎,燕王當初既能獻妻媚上,如今又怎會顧她的死活。

肅王此刻要殺她,不就是明證。

人生三十六年,少時也曾花團錦簇,珠圍玉繞。女子嫁得如意郎,自此情投意合相伴一生,人生圓滿不過如此,又何曾想過今日。

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嫋嫋秋煙裏。*注

施氏閉上雙目,發出一聲歎息。

保元二十二年夏,靈武城破。

燕王於長安稱帝,廢偽肅帝為庶人,賜死。迎上皇靈柩回長安。

封王妃韋氏為皇後,側妃侍妾等皆有冊封。

自此亂世平定,萬民心安。

至於燕王原配,那個上皇身邊曾經專寵多年,名動天下的玉妃,再也無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