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病了。一副病軀,瘕痛不已。日服一次的救命的香爐灰反將他折磨,那難咽的、梗滯的、紅鏽味的苦辛,是在下判決:他病了,他快死了。
這粉灰也有來曆,是汪仙姑賜的,來自——陰陽陣。
陰陽陣,是以八尺紅線為經緯,拿針在楊木漆板上定出一方陰陽八卦之形,每一角點一支紅燭。八卦正中置一香爐,貼朱筆黃符一張,爐內燃四支齊頭線香。再將一對小瓷碟擺在香爐下,左右各點一滴嫡係後代之心頭血——男女各取一滴,一陰一陽也。待爐香燃盡,則鏟一把香灰,調和男女之心頭血,與水服之,一日一回,可增壽,可延春。此秘術亦載於古時某道人的《萬古長春書》。他的妻子何氏信了,求二姑救命。汪二姑,人稱楊柳村第一仙姑,非佛非道,非儒非法,惟天生“靈根”,能“畫符施法”、“普世救人”。她見來者愁雲淒清、幾多涕下,念老何是她一家之主、頂梁的天,就命童子童女收下了兩張紅封子,傳此機要,又命何氏速取兒女的心頭血來。
“小輩們別怕。”汪二姑一手掐著蘭指,“拿銀針紮在心口,一滴足矣。”
“為救爸爸,我不怕痛!”小兒子何瑋道,“二姑,全仰仗您的仙法了!”
女兒何君倒遲疑一步:“陰陽陣,當真有效麼?”
“不可胡說!”何氏訓斥何君,“豈敢不敬!倘如世有良醫,又何必求諸陰陽陣?你爸在鎮上做漁具生意,一絲一縷地苦掙,那麼些年真白疼你了,連你的一滴血也賺不到!”
“他隻疼弟弟,哪裏疼過……”何君的下半截話卡住,隻得說,“……拿去吧,我的心頭血,弟弟的心頭血,媽都拿去吧!”
人血是人精。
一滴血,有父母之精,今還與父母。
爸爸不能死……
七月中元天昏昏,風動燭點,一蓬仙霧繚繞其中。汪二姑著褂褲,盤腿靜坐。童子童女侍立在側,雙手合十。四麵八方布排許多大小不一的冥紙人,有男有女、或紅或綠,大的有半人高,小的隻及膝,都有兩團胭脂腮,瞪著黑筆點的眼兒。何氏和小何君一歲的弟弟何瑋相錯而坐,顧自凝神。十六歲的何君見汪二姑布陣、書符、貼符、點香、嗡嗡地念些咒。二姑的左腕上纏了圈白水晶珠,在青煙裏似一堆鬼卵,將下出小鬼來……她一時以為二姑四十餘歲,一時又像六十歲,那魔魘的氣氛將她這個活人迷住,不可分辨那是人間還是傳說中的鬼門關……
兩滴血,一滴長些,一滴偏圓,一左一右,一陰一陽,在白瓷碟中紅豔豔,如開了一雙梅花,正是陰陽陣。
陰與陽,男與女。
爸爸……
2.
一個叫李英惠的女孩子,十六歲,齊肩發,摸遍校服與大書包的側袋,隻尋來一枚硬幣。上車前明明有兩塊錢的!大約校褲口袋淺,丟了一個也未可知。那惟一的硬幣清亮亮,好像月亮。她掂著它,倚在扶手杆上愣神。
“那個,我隻剩一塊錢了……”
公交司機不應聲,連目光也不斜過來。
英惠就近坐下。
他開口:“去投幣!”
“我隻剩一塊錢了……”英惠大聲道,“我沒有錢了!”
司機立時停車:“不投幣就下車!”
座上,有個婦人叫起來了:“神經病!下車去!”
另一個小子也在罵:“神經病!有病!別礙著我們坐車!”
英惠心想,我是H中高一的學生,成績良好的模範,所受的是本市一流的教育,不當與他們一般見識,下車就下車吧。她又背上書包,離座,跑到車尾。車門一開,她逃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呀,天將黑,一個人、一雙腳如何走?又一想,補完了課,家是得回的,車也是得坐的。再摸摸,那硬幣好像月亮,刀子似的冷硬,沉沉地墜在衣兜間,再也升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