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很討厭海。
海是吃掉阿爹阿媽的地方。連骨頭都不剩,一點都不剩。
但是他又得靠著海,吃海。
時不時還要去出海。
瘦弱的手腳學著那些大人的動作,吃力地把帆繩係好、把甲板掃淨,再把那群光著屁股的山羊趕到一起去。
偶爾乘風也會趴在欄杆上,看著下麵晃眼的海,想事兒。
一般在別人那裏,這叫做思考人生,可在乘風這裏,人生是什麼他也不知道,發呆的時候,大約能勉強被稱之為,想事兒。
乘風是哥哥,乘歡是妹妹。
阿爹阿媽被海吞進肚子裏的時候,乘風六歲,乘歡六個月。
小小的女娃,費事得很。
別人家六個月的小娃,能坐能動能翻身,會對著認識的人笑,紅撲撲的小臉,跟個蘋果蛋兒似的。
可是乘歡不一樣。
乘歡不會笑,也不會哭。
乘風記得,阿媽說過,乘歡打一落地兒就一聲不吭。接生的婆子還當是接了個死胎,晦氣得擺手就走了。
還是隔壁家的林婆進來,用手指尖兒探了探乘歡的鼻息,見喘氣兒才又給接生婆好說歹說地勸了回來。
可是生下來這麼個小女娃,老是呆呆的,一躺便是一整天,眼珠子瞪著某個地兒,一整天也不帶眨眼的。
乘歡也不知道疼,擰她、打她都不知道哭,甚至大氣兒也不帶喘一個。
村裏都說阿媽生了個鬼娃。
長得比一般小孩都漂亮百倍千倍,但是…又沒魂!
所以就算阿爹阿媽被海吃了,家裏沒了打漁的人,乘風六歲的時候也沒去到海上,七歲也沒去。
他隻好就把乘歡用布條係在背上,蹲在海岸邊兒等著。
等著那一道浪拍過來,把海草、海帶、海蜇、海魚都拍暈在沙灘上。他再跑過去拾起來,兜進小褂衩裏。
背後背著乘歡,麵前抱著腥呼呼的物什,回家去。
乘歡就是被他這麼一口海鮮粥、一口山羊奶、一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糊糊,硬生生喂大的。
一直到了乘風十歲的時候,四歲的乘歡終於聰明些,應該是能聽懂他的話了,知道自己坐在屋頭,等著哥哥回來做飯,不哭不鬧,也不會跑出門去。
於是乘風直到了十歲,才頭一回上了海。
對於別的男娃來說,十歲上海已經太不容易,太早了。可惜對於乘風來說,他該從六歲那年就接手阿爹阿媽的衣缽,而不是一直拖到四年後的現在。
那船都破得長了草!
槳也被附近毛孩子們,當蹺蹺板給踩斷了!
看著那些個破木頭片,乘風依稀還能想起它之前的樣子。
阿爹自己個兒砍出來的木頭,跟阿媽一塊造好的船,那船的個頭兒,在整個村裏都是特氣派的。
阿爹說,它叫“破浪號”。
乘風破浪的破浪。
還說什麼…乘風破浪什麼什麼時,直掛什麼帆進滄海?
乘風不懂,他還沒到念書的年紀。
阿爹說六歲上學堂,六歲給他找教書先生,可是他才剛六歲,阿爹就跟阿媽一塊,被海嚼爛了。
就跟這兒一樣。
木頭塊搭成的船,又變成了木頭塊。
哦,
還是爛木頭塊。
於是那艘氣派的大船,就被改名成了“破爛號”。
乘風起初是會和那群討人厭的毛孩子們打架的,可他個頭兒低,身板兒弱,總是被大壯一把就推到在了地上,摔個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