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序記(1 / 3)

意外成了盲女後,我從享譽京城的才女到無人問津。

國公府大公子病重,而我八字相配,便要嫁進國公府衝喜。

新婚夜,我心中疑惑,這是病弱的大公子嗎?

沒想到第二日,枕邊人笑意盈盈地喚我嫂嫂。

一牆之隔,我聽著街上的熱鬧聲響,卻知曉這些浮華再與我沒有關係。

十四歲之前,我是享譽京城的才女。

雖說家裏經商,地位低微了些,但哥哥讀書用功,是極有希望考取功名的。

十四歲那年,我隨父親下江南做生意。

船上遭了強盜,我落水被救後,一雙眼便隻能看見模糊的光影了。

因為弄丟了皇親國戚的貨物,父親獲罪下獄,家中的良田鋪麵悉數被搶奪瓜分。

家裏的婢子仆從全部被遣散,空蕩蕩的院子隻剩我和母親哥哥。

以前,來為我和哥哥提親的人能把門檻踏破。

如今,連父親的故交,曾與我許了娃娃親的人家都來要回聘書,生怕與我這種晦氣之人扯上關係。

母親將家裏的首飾珍寶一一典當,打通關係,才把父親從牢獄中救出。

可我們林家,已經再無翻身的機會了。

父親一蹶不振,哥哥也不願再讀書,嚷嚷著要參軍。

我們沒了交流,歎息是我們唯一能發出的聲音。

就在我想著是絞了頭發做姑子還是投河自盡時,國公府送來婚帖。

大公子病重,許得一女子拜堂衝喜,而我八字相合,是京城所有女子中,最適宜之人。

國公府的大公子陸時安,我知道他的,萬千京城少女的夢中情郎。

明明隻是一個不受寵的庶長子,沒有襲爵的機會,卻偷偷入了軍營,靠自己拚出的軍功成了大將軍。

失明之前,我見過他一次。

京城的小雨淅淅瀝瀝持續了半月有餘,空氣中都是有些發黴的味道。

偏偏他剛平叛了藩王之亂,榮譽加身,風光歸京之時。

是個豔陽天。

青絲係馬尾,黃金烙馬頭。

少年坐在高頭大馬之上,身後是朝陽,眼前是擁簇。

馬蹄帶起青石板路上細小的水珠,將少年的身影氤氳成俊秀的模樣。

我本站在後排踮著腳偷看,卻被人群擠到前排,眼看就要摔向地麵時,少年翻身下馬,攬著我的肩膀扶住了我。

注意到身旁其他女子嫉妒的目光,我連忙站直身體後退了一步,與陸時安保持距離。

「多謝將軍。」我欠身。

陸時安的發絲隨著微風淺淺擺動。

「姑娘,當心些。」聲音好聽,像是清冽的泉水。

他的輪廓很深,淩厲的眉眼,卻因為眼神溫柔似水,衝淡了那種疏離之感。

他的眉眼、聲音,甚至那天他扶住我時,手掌留在我肩膀的溫度,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

我不敢奢望自己與那謫仙一般的人攀扯上關係,隻敢在拜佛時悄悄念上一句:「保佑小將軍,萬事順遂。」

因參與削藩,陸時安得罪了太多世家大族。

是以他在北疆平叛戰亂時,被手下出賣,落入敵方陷阱。

若非他有心腹拚死相救,怕是早就死在了北疆。

相隔數年,卻物是人非。

陸時安昏迷不醒,被馬車運送回京時,群情激憤。

百姓都道是他好大喜功,才會中了敵人的圈套,害得大梁顏麵盡失。

無人在意每次衝鋒陷陣,他都衝在最前。

從前的吹捧如今都化作利劍插在他的心口。

我想要去街口迎他,我想親口對他說一句辛苦了,你盡力了。

可我已自顧不暇。

那種飄入雲端又狠狠跌入泥潭的感覺,似乎隻有我們兩人明白。

哥哥去參了軍,時常能給我帶回些外界的消息。

比如陸時安的傷勢很重,一條腿被馬蹄踏碎,已經截去。

國公府尋遍名醫無果,他仍日日吐血不止。

皇上大怒,將一切罪責推到陸時安頭上,最後革去了他的職位,貶為庶民。

上次歸京時是凱旋,是少女拋來的手帕。

這次歸京卻是千古罪人,丟上馬車的隻有腐爛的菜葉和雞蛋。

要是陸時安知道他拚死保護的百姓這麼對他,該多難過呀。

京城又恢複了喧鬧,那場戰敗很快被拋諸腦後。

茶餘飯後的談資從隕落的戰神,很快又變成了其他深宅秘聞。

父親雙手捏著國公府遞來的帖子,連帖子被捏皺了都不知道。

直到母親提醒,他才鬆開手。

我茫然地坐在母親身側:「若是聘禮很多,女兒願意嫁。有了國公府的庇護,父親可以繼續經商,哥哥也能接著讀書科考了。」

我聽到母親低聲啜泣:「阿月,爹娘不貪慕國公府的滔天富貴,隻想你幸福安寧,那陸時安都不知還有幾日可活……」

哥哥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來,我隱約能看清他起伏的身影。

必是在軍營訓練時受了苦,腿上受了傷,卻瞞著我。

「阿月,你等哥哥掙得軍功,為你買上許多婢子照顧起居,再尋個名醫治好你的眼睛。就算你不能嫁人,哥哥也會養你一輩子。」林長羅聲音有些急切,仿佛很怕我為了解決家裏的困境就嫁給陸時安。

「你們的顧慮我都知曉,國公府勢大,並非我們能抗衡的。何況,陸時安,我是願意嫁的。」

是啊,陸時安,那是我林槐月此生見過的最驚才絕豔之人。

他在雲端時,我仰望他。

他陷泥潭時,我打撈他。

若我的八字真能為他衝喜,我便嫁。

我在神佛麵前許下的誓言,永遠作數。

我的小將軍,一生順遂。

婚禮比我想象中的簡陋許多。

我家拿不出嫁妝,是國公府提前貼補了一些。

陸時安剛剛獲罪被貶,不宜興辦婚宴。

是以我隻是乘著一方小小的軟轎,從側門入府。

因著陸時安仍臥病在床,儀式很簡單,就連拜堂都是我一人完成的。

國公夫人體諒我是盲人,便差人送我前往洞房。

前廳的喧鬧聲被拋在耳後,我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早聽說過國公夫人不滿陸時安這個庶子,我生怕自己今日會被為難。

但似乎因為陸時安這個天之驕子的隕落,使得國公夫人對他的敵意降低不少。

我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

為了讓陸時安好好養病,他的住處被搬到了偏僻的別苑。

國公府很大,我又不熟悉地形,被台階絆倒,搖搖欲墜之時,一雙手攬上了我的腰。

那人之間還不經意地摩挲了幾下,驚起我滿身的雞皮疙瘩。

領路的竟然是個男子,我怎麼才發覺。

都怪他腳步太輕。

我倉皇中推了那人一把,微風帶起一陣墨香。

「抱……抱歉,我自己走就行。」

那人並未說話,依舊在我前方一臂的距離處引著路。

走了許久,才到陸時安的住處。

這裏遠離喧鬧,甚至有蟲鳴和水流聲。

我坐在柔軟的喜床之上,安靜等待著命運的宣判,不論陸時安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接受。

黑暗中隱隱透出一抹紅色,反正也看不清楚,我索性閉上眼睛。

空氣中留存著濃重的藥味。

我緊張地絞著手上的帕子,不知待會兒該跟陸時安說些什麼?

我該怎麼稱呼他?

大公子?小將軍?還是……夫君。

他還會不會記得我?

我腦中思緒翻湧,蓋頭也不知何時被掀開的。

我抬起頭,茫然看著燭光下模糊的人影。

隱約能看到他瓊林玉樹的身形,擋住了滿屋忽明忽暗的燈火。

我眼中隻剩下他一人,可惜我無論多努力,都沒辦法看清他。

等等,陸時安已經可以站起來了嗎?看來他這段時間傷養得不錯。

身旁的軟墊下陷,我知道他坐在我身旁。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也很熟悉。

混著淡淡的酒味,把屋子裏原本濃到有些嗆人的藥味蓋住了不少。

「夫……夫君。」我以為叫出口會很難,沒想到自己一見到他便沒了矜持。

我有些臉熱,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的嘴角一直是上揚的。

對麵應下我的稱呼,還遞給我一個小酒杯。

我在他的引導下有些困難地完成了交杯酒的儀式。

酒杯被我不慎掉在地上,因著有地毯,隻是沉悶地咚了一聲。

我被嚇了一跳,下一瞬,便感到天翻地覆。

陸時安竟然抱著我坐在了他的腿上。

「夫君,你身體好些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著。

陸時安並不回答,他一手攬著我的腰,另一隻手則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摸。

我有些疑惑,陸時安自小習武,入伍之後更是有殺神之稱,他的指腹為何如此柔嫩,像書生。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分神,他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我腰間的軟肉:「專心些。」

聲音沉沉的,卻又濕濕黏黏。

雖然看不清楚,我卻能感知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火熱的。

我抬手描摹著他的眉眼,五官變化不大,隻是清瘦了不少。

我有些心疼地抱住他。

「夫君,你受了好大的委屈。」

他在我額間落下珍視的一吻,輕笑道:「嗯?什麼委屈?」

我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他當年他平定藩亂,凱旋歸京時,我就已經傾慕於他。

我騙所有人說那天我被人群擠到前排。

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厚著臉皮硬生生擠到前排,這才會踩了裙角跌倒。

陸時安的目光變了,不知是打量、敵意還是怒意。

總歸是生氣了。

我不知這怒意從何而來,他也沒有給我機會問出口。

幾乎是一夜未眠,第二日聽到窗外的鳥鳴聲時,我隻覺得渾身酸痛。

偏偏陸時安還在熟睡,一條手臂還搭在我身上。

我連把他的手臂推開的力量都沒有。

武將都這般……勇猛嗎?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他快些梳洗,要給夫人和老爺敬茶了。

他有些不滿地哼唧了一聲,將我捉回他懷裏,手臂收緊。

肩膀一沉,他的呼吸全打在我的頸窩處,熱熱潮潮的。

「不急。」

「嫂嫂,再讓我睡會。」

他聲音懶懶散散的,聽起來格外曖昧親昵。

我身體緊繃,寒意蔓延全身。

原來他是國公府嫡子,陸時序。

因著陸時安的耀眼,很多時候,京城人都忽視了這個會襲爵的嫡子。

顯然他是聰明的,也更適合官場。

八麵玲瓏,左右逢源,結下了一張盤根錯節的勢力網。

反而是陸時安那種,滿心為國為民的忠貞之人,遭人嫉恨,下場淒慘。

我雖不齒陸時序的做法,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很厲害。

即使不襲爵,憑他自己也能撐起國公府的榮耀。

所以我才更加疑惑,如此人物,為何會費盡心機,隻為得到自己目盲的長嫂。

難道是太恨陸時安了,隻是為了報複?

我攏緊了被子蔽體,心中滿是屈辱。

「陸大人,這個玩笑不好笑,但我可以假裝沒發生過……」

我極力維持著冷靜,陸時序卻打斷了我。

他將我的被子拽下,冷眼看著我狼狽地抱膝縮成一團。

「我是你長嫂!」我疾言厲色,眼淚也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

他的指腹抹去我眼角的淚,嘲弄道:「別哭了,對眼睛不好,夫君會治好你的。」

我甩開他的手,倔強道:「你不是我的夫君,陸時安才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長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