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3)

不知過了多久,為安終於動了動,他深呼吸一口,收回陷在被單下的拳頭,慢慢站直了身體,他身上的戾氣慢慢收斂下去,眼中翻湧的強烈情緒亦緩緩褪去,他往後退了幾步,似是疲憊不堪,順勢坐在了病床對麵的雙人沙發上。

因他而起的壓迫感終於有所緩解,心頭卻依然無法放鬆,這個樣子的為安突然讓我覺得不安。

我目光隨著他移動,他卻沒再看我,而是垂眸低眉,從口袋裏掏出煙與打火機,徐徐點燃一根煙,煙頭上紅光閃爍,白煙隨之飄至空中,房內即刻充滿煙草味道。

為安並不是個癮君子,事實上他吸煙極少,偶爾忙碌起來時會在書房點上一支,但幾乎沒在我麵前抽過,上一回親眼見到他吸煙還是在來C城之前,那時我因初戀結束在臥室內痛哭,他在客廳獨坐半夜,煙蒂滿桌,煙霧繚繞。

這一次他沒有回避我,我親眼見到他抽煙的樣子,卻隻覺無比忐忑。

我們都沒有說話,為安靜靜坐著,眼眸低垂,不知看在哪裏,眸中神色難以察辨。

我知道我也許該說點什麼,可內心太過混亂,剛剛的這一場爭吵如同一場戰爭,雖然戰事已停,但硝煙未散衝擊太猛,我無從開口,隻能屏息等待,等待什麼我亦不清楚,這場戰爭我似乎是贏家,卻沒有絲毫喜悅。

時間靜靜流淌,為安手中香煙已燃燒過半,煙味嗆人,我低咳了一聲。

為安自沉思中回過神來,他一定聽到我的咳嗽,但他並未掐滅它,他往後靠了靠,緩緩開口,“我現在需要它,抱歉,委屈你忍忍。”

嗓音略有沙啞卻已恢複一貫平靜語調,他不似方才那般駭人,但我卻覺得心裏一驚,他的修養與禮貌都回歸,卻無端給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感。

我摸不清他是何意,隻能一眨不眨緊張的看著他。

為安吸煙的姿勢很好看,從容不迫淺淺一口,過許久後,唇間方緩緩逸出一股白煙,白煙散盡,他的聲音亦響起,“第一次見你,你才十七歲,在謝家庭院裏見到穿著裙子偷溜出去的你,那副畫麵至今都清晰存在我心裏,小小的麵孔,長長的頭發,狡黠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以為那一晚天上的星光都跑進你眼裏,我想,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一生珍愛這個女孩,讓她永宛若精靈般無憂無慮。”

“我其實是個寡情之人,從未對任何女人上心,亦不曾為情傷心,可那之後看到你與他在樹下親密,我失眠到黎明,第一次沾染上香煙,我想,怎麼辦呢,我來晚了。”

為安平緩說出這一番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我卻震動不已,他的心思我窺探猜測無數,但從未想過竟自初見已源起。

為安麵朝我的方向,卻未看我一眼,他目光落在空中飄渺而虛無的輕煙上,並無實質焦點,似沉浸在往事中,“我不喜歡放棄,想要的便要盡全力爭取。你爸爸是個精明有眼力的商人,我對你的想法瞞不住他,我亦沒想瞞,那次的生意他極力想參與,我沒拒絕,但他急功近利……這些沒什麼可說,你爸爸出事,我認為這是老天爺給予的一次機會,我本來是可以等的,等你與他的青澀戀情自然結束,等你長大,但我們相差七歲,我無法預料與掌控你的感情,讓你先待在我身邊,是最保險的方式。”

“可是你多麼倔強多麼勇敢,竟對我說永遠不會愛上我,一輩子隻愛他,小小年紀真是會傷人,我怎甘願被你就此拿捏在手心,你爸爸的事我私下已找人幫忙,想著總要煞煞你的脾氣,但沒想到你爸爸會突然離世,我多麼擔心你,連夜坐飛機回來,但在醫院裏你的眼神與話語都讓我明白,無論怎樣,在你眼裏我已算不上好人。那麼,就這樣吧,反正誰叫我不忍心丟下那個時候的你,將錯就錯將你留在我身邊也好,反正來日方長。”

為安指尖香煙上留下一截暗色煙灰,他伸出食指輕輕撣落它,它們無聲無息落在他腳邊,默聽為安沉靜嗓音繼續講述。

“來日方長,我原本很有自信,認為努力總會到達目的地,隻在於時間的早晚。然而你很快瓦解這種自信,我不得不施加壓力讓試圖與你私奔的他出國去,我想五年總足夠你忘記他,足夠你看到我。”

“這幾年裏,我用盡一切對你好,希望你不要被任何陰影覆蓋,你沒了他,我會對你好,比起他我更能讓你幸福;你沒了家,我會重新給你一個,隻要你願意,你會是世上最美滿的女人。”

為安突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自嘲又諷刺的輕笑,“可這一切你似都不能看見,你隻想著離開我,有時候我想或許我應該對你溫柔一點,對你直白一些,但每回看見你懷疑如同見鬼的眼神我又沒了勇氣,是,你沒聽錯,堂堂常為安竟也會缺乏勇氣,多麼稀奇,但這是事實,我做了那麼多,你都不能感受到,我說出來又能如何,你成功一步步將我變成膽小鬼。”

“不止如此,你還將我變的患得患失,將我變成我自己都厭惡的嫉妒狂。每次看你偷偷存錢為以後打算,我都恨不得掐死你,你時時刻刻想著離開我,我沒有辦法,隻能切斷你的後路,用金錢禁錮你從來不是我本意,你覺得受辱時我不比你好過半分,因為隻能靠金錢才能迫使你不得不乖乖留在我身邊,這是我最大的悲哀。”

“而你為他哭泣時,你永遠無法想象我有多嫉妒,多希望你為之傷心的那個人是我,但我又怎麼舍得讓你流淚。我隻想一輩子對你好,永遠護著你,在我創造的環境裏,你可以無憂無慮可以肆意妄為,我所求不多,隻願你有朝一日能眼裏有我。前些日子你對我說以後要繼續與我一起過下去時,我真心高興,終於自黑暗中看到一縷曙光,而後來你說再給你一點時間時,我簡直欣喜若狂,覺得光明終於到來。”

我回想起說那些話時的情景,從不曾想那些話竟帶給為安內心那樣大的波瀾,他當時的喜悅我沒有體會到,如今他的心境我卻有所感應,隻覺心裏漸漸喘不過氣來。

為安手中香煙已快燃至盡頭,似某種不祥預兆,他停頓片刻,微微抬頭,“可他一回來,一切都變了。你為他惆悵鬱結,為他失魂落魄,將我視作你殺父仇人。我五年多的陪伴與付出,抵不過他三言兩語,嗬,我竟會落魄至此。”

為安微微仰頭靠在椅背上,似疲倦不堪,“剛剛你說永遠不會愛上我,讓我想起你當年也說過這句話,那時我想以後的事誰說得準,我賭自己能改變你想法,而方才再聽到這話,我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離譜,也讓我終於明白有的心是捂不熱的,永遠也捂不熱。”

“我將你捧在手心裏,你卻將我踩在腳底下,這絕望的痛苦滋味真叫人難受,真叫人難受。”

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似是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因為感冒,嗓音本就含著些許暗啞,此時裏麵似夾雜了模糊的哽咽,尤叫人聽的難受。他仰著頭後靠著,我無法看清他神色,隻能自飄渺煙霧間看見他喉結艱難的上下滾動幾回,似要強咽下他語音裏濃濃的悲傷。

我看的大慟,為安並不是個情緒十分外露的人,從不見他有特別的大喜大悲,而此刻他卻這般傷心,為我這般傷心,我眼裏迅速潮濕一片,輕輕喚他,“為安。”

我一直希冀他能先一步剖白心跡,如今終於實現願望,卻是難過甚過欣喜,我實難想象高高在上驕傲自信的為安竟是這樣度過這幾年,而他突然的剖白也讓我心生不安,我不知道他突然說出這些是要做什麼。

為安靜默好一會兒,似已平複情緒,然後慢慢坐直身體,“這樣也好,總算能叫我死心了。”

他終於抬眼朝我看來,可他平淡的眼神卻令我心裏生出冷意,下一秒,這冷意隨著他的話語傳遍我全身,他說,“我死心了,決定放棄,恭喜你,終獲自由。”

我大震,不可置信看著他,下意識問道,“為安,你什麼意思?”

為安眼中還有些許紅血絲,但他整個狀態已然沉靜淡定下來,聽到我問話,他微微揚眉:“我想你應該已聽明白,我的意思很清楚,我們分開,你自由了。”

不,不,我從未想過與他分開,他這句話如同悶棍擊在我後腦勺,我幾乎要痛死,“我沒說要分開。”

為安奇怪的看著我,“我可是你殺父仇人。唔,關於這件事,雖然對我沒什麼大影響,但被人汙蔑總歸不好,你最好還是去查清楚一下,有任何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可以找我,爭取早日水落石出。”

我愣愣的看著他,一時不知該有何反應,隻本能重複一句,“為安,我沒說要分開。”

為安唔了一聲,淡淡道,“是我說分開,如你所願,你應該感到高興。”

我不高興,我隻覺難受,我想抓住為安告訴他我的心情,可我動彈不得,他又隔的那麼遠,沒有走過來的意思。

為安丟掉煙蒂,一腳踏上去輕輕踩滅它,然後他站起來,“醫院你住著,費用我預付過,三姐依舊會過來照顧你,直到你完全康複。你若是想回家…回房子那邊靜養亦可以,提前通知我一聲,我會搬出去。剩下的事律師我會交代給律師,等一切準備好他會與你聯絡。”

我聽的心寒,惶然道,“為安,你到底要幹什麼。”

為安竟似有些不耐煩,“難道這還不夠明白,我們領證結婚過,分開自然就是離婚的意思。”他看著我,輕描淡寫的說道,“別告訴我,你此刻發現愛上我舍不得我。”

我滯住,他已然是對陌生人般的平淡與疏離,真正叫人心口發疼,我咬唇盯著他,想不顧一切求他不要這樣,可他眼神冷漠的叫我說不出一個字來,我剛剛那樣傷害過他,現下又如何開口求他留下,我隻能強撐著看著他,希冀他能看出我內心哀切。

為安眸色更冷幾分,他似乎不想再與我多待,他說道,“那就這樣,明朗,再見。”

他很快離開,帶起一陣輕風拂過臉頰,涼意沁人。

為安走了,他的黑色手套留在床邊,似在說他還會回來,但我卻知道,這一次恐怕我要失去為安了。

這個認知讓我一夜無眠,第二日三姐一早就急急過來,她看到我嚇一跳,“喲,太太眼睛怎麼腫成這樣。”

言畢也似明白過來,而後打量我神色,斟酌道,“太太,你跟先生怎麼了,那個,先生辭退了我,讓我以後不用再回去伺候,隻將太太照顧好就可以離開了。這到底是怎麼了呢,之前不還好好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