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過,極夜便如潮水般緩慢退去。

萬籟俱寂的海拔高峰上,寒風即便輕柔地撫過,也似能在臉頰上沁出血珠來。

空無人煙的雪峰山穀中,一架單薄的馬車在密實的雪麵上刻出深深的車轍。駕車的小廝,聳著肩膀,搓著凍腫的雙手,細心地調整馬車的方向。

天寒地凍,這小廝卻不至於太受苦,任人看一眼他織錦的厚實棉衣,都能感歎一句這家的主人莫不是富貴名流,或是菩薩心腸,給一個駕車小廝也能穿這麼好的衣裳,與這簡陋的馬車著實不匹配。

即使車廂被厚厚的車簾擋住,也耐不住靈冽的寒風偶然掀起一角。縫隙中,隻見一隻修長的手,拿著書卷,手的主人好似在悠閑地批閱,但唯有那久久未翻麵的一頁,和他停滯的雙眼,泄露出他此時複雜的心境。

自他逃出山後,已經整整十年未曾踏入這裏一步。近鄉情怯,當年被敲打的叛逆少年,已經被世俗磋磨成穩重的朝臣。他自隻身一人入世以來,寒屋陋瓦,乞討做工,費盡千辛萬苦,取得功名。

本以為終於可以在那個人麵前揚眉吐氣,當年的一句“你終究還是資質平平,承不起我昆吾的衣缽”一直刺痛著他,也是他多年來懸梁刺股的執念。即便修煉沒有天賦,能在仕途走一遭也是好的。

誰曾想,三個月之前,天象突變,代表北方昆吾尊者的星象隕落。

他...真的...走了?

手裏的書卷越捏越皺,心裏不敢置信,賭氣出走這麼些年,完全沒有想到那個精神矍鑠,幾十年修煉如一日的老人,居然也會有突然寂滅的一天。

泛著青青血絲的纖細手指,微微挑開車簾,雙目遠眺那被晨光披上一層金衣的峰頂,一如記憶中的陡峭和壯麗,刺眼的金光反射下,給他微眯的桃花眼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他朝小廝吩咐道:“再快些,午時日照能助我們入山。”

“好嘞!” 小廝朝雙手哈了一口氣,輕甩韁繩加速前進。

這麼冷的地方,也隻有那一位才舍得撥下如此汗血寶馬,這斷斷續續趕路近一月,馬兒仍舊健步如飛。

雪山峰頂,一座高聳的中空樓閣,通體由米釉色的雪理石鑄成。閣簷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代替白帆雪稠裝點著整個樓閣,好似也在靜謐中默哀主人的逝去。

庭院中除開一棵粗壯的銀杏樹,再無其他活物。或許是終年苦寒,或許是山下的護派大陣,這裏鮮少有鳥雀獵足,更別說是人了。

此時陷於護山大陣的趙尋,已經為迷路的第二個來回而耐心盡失。眼看午時將過,而這個記憶中的護山大陣儼然被人從陣心修改過,他用以往的方式試了兩次,依然停留在原地。

最後一次卻是他故意原途折返,一旦有人試圖闖陣失敗三次,山上的人應該收到警示才對,他好整以暇,等人來接。

不久,空中傳來一聲鶴唳,一隻巨大的丹頂鶴從山崖上俯衝而下,繞著護山大陣多盤旋了幾圈,彷彿細細辨認著陣中的主仆二人。

巨大的雙翼撲騰著下降高度,穩穩地落在陣心。趙尋抬眼與丹頂鶴四目相望,空氣中一股凝結的味道,雙方似是而非地僵持了一會兒。 一陣輕輕的歎息打破沉默,隻見白鶴垂頭,用尖喙啄了啄陣心的某處,護山大陣瞬時列出一條可供人穿行的小道來。

趙尋躍下馬車,回頭道:“你在這裏等我。”

小廝略有不願,也連忙跳下車:“公子...可是主子吩咐我跟緊公子,要保護公子呢?”

趙尋勾唇微笑,安撫他道:“無事,這裏是我家,去去便回。”

小廝抬眼看著丹頂鶴分寸不讓的架勢,隻好妥協作揖:“那公子切莫忘了主子吩咐的那件...”

“放心。” 趙尋抬手打斷,微微示意丹頂鶴,便抬腿朝山峰小道走去。

護山大陣的小道在趙尋身後緩緩合上,丹頂鶴卻抬頭望了一眼馬車來時的方向,朝著馬車身後的車轍印,歪頭打量了一會兒,便展翅離去。

塵封許久的閣門被人一掌推開,細密的粉塵窸窸窣窣地飄落在空氣中。門外的趙尋,猶豫了一瞬,一步踏入了這個他曾經想回卻也不敢回的地方。

入眼照舊是記憶中高聳的中空走廊,他一人的腳步聲徐徐在走廊中回蕩。再一個拐角,就到了閣中聖壇。這是一間高將近5層樓的中空大廳,廳中設了一個圓形的祭壇。祭壇往後,拾級而上,層層漢白玉台階的高處,鑲滿了曆代昆吾派掌門的佩劍。這些見證上千年歲月的寶劍,自帶寒冷的煞氣,震懾著每一位踏入聖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