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念所願(1 / 3)

輕輕地風拂過高原,這一片鹽湖四周雪山圍繞,平靜的湖麵像鏡子一樣,被譽為中國的天空之鏡。

春雨輕輕地澆在老人的麵頰,一旁的小女孩歪著腦袋,用好奇的眼神看向老人:“太爺爺,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還會選擇這裏嗎?”

老人的嘴角帶著笑意,思緒亂飛。

這位老人叫做麥和平,這個鹽湖是他成長的地方,也是成家立業的地方。

老人看著遠山,記憶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是否還願意選擇支援大西北?

五十年前的傍晚,小鎮的煙火氣息濃厚,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著縷縷的青煙,正是做晚飯的時間。

走在小巷道中,就能聞到每一戶做的是什麼。

辣子炒土豆……包了土豆餡的包子……做了炸醬麵……

麥和平穿著一身洗得雪白的白色中山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胳肢窩中還夾著一個公文包。

與這個鹽湖小鎮的巷道顯得格格不入,在這裏就沒有人穿成這副模樣的,他是一個例外。

“麥師,我可告訴你,曬鹽技術哪家強,茶卡巷子裏找老楊,你可不知道,老楊家的曬鹽技術是從古代就傳下來的,說來也是奇怪,我們是真的派了人去跟老楊學的,就是學不來,這門技術還真是傳女不傳男嘛,但是人家曬的鹽,沒有雜質,隨隨便便就可以上實驗……”薑頭兒走在麥和平的前邊。

薑頭兒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是鹽務局的小幹部,麥和平這些年輕的前來支援西北的小夥子,就是他招來的。

薑頭兒雖然是個小幹部,但是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像幹部,佝僂著身體,眼睛半眯著看人,從骨子裏就透著一絲絲的狡黠,褲腿永遠都是一個高一個低,說起話來有腔有調的,隻是為了凸顯跟別人不一樣。

麥和平手中拿著一個小筆記本,趕緊記錄:“隻有老楊家有這門技術活嗎?其他人曬出來的鹽不行嗎?為什麼呢?是鹽田的問題嗎?我這一次作為技術骨幹加入我們鹽務局,就是為了……”

他說話有聲有色的,時不時還帶著一點點吳儂軟語,甚是有格調。

可是從麥和平的眼神裏麵就能看出來,他是打心眼裏麵看不上這些在西北荒蠻之地的“野人”。

從來的第一天開始,麥和平就想著回上海,回到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有用武之地的繁華之地。

薑頭兒是自小生活在西北的,他是個粗人,每頓饃饃鹹菜的習慣了,看見麥和平挑三揀四的,也是非常看不上。

他們倆就用各自的方式互相交流,最後還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一大堆,實則交流根本不在一個頻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楊家,那是一個獨門獨戶的莊廓院。

一進院子的門,麥和平就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心裏想著:嘿,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小夥子,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些牛糞留著自家燒火呢。”薑頭兒白了一眼麥和平。

這個小夥子怎麼娘們唧唧的,一點點味道都受不了,他們平時累得不行,跟牛住在一起也是有的。

麥和平站在一側東張西望,發現院子裏麵最顯眼的就是曬在走廊屋簷下的紅色圍巾。

由此可以斷定,這個家裏住著一個姑娘。

“老楊不在,這個楊家也是奇怪,也許老天爺知道楊家的曬鹽技術傳女不傳男,所以啊,這個家裏生下的娃都是女孩子。”薑頭兒也在四處轉悠:“我要是多生一個尕娃(男孩),我也不介意我的尕娃入贅楊家,瞧瞧人家的生活條件多好啊,吃穿不愁的。”

麥和平鄙夷地抬起了鼻子,幾乎是用鼻子冷哼了一聲。

真是沒有原則,好好地做什麼上門女婿,一個男人得多憋屈才能去女人家當贅婿。

過了一會兒,進來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神色傲然,目空一切,朝他們打聲招呼:“來了?屋裏坐,喝開水。”

“老楊,老楊,你咋才回來,給你介紹一個小夥子,這是了不起的麥師,以後就是你的徒弟了,專門下拉勘探鹽田的,我們要開發一係列沒有雜質的鹽,人家的祖上了不起,喝過洋墨水嘞,知道鹽可以做啥肥料……”薑頭兒對於一些新興詞彙,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能隨口瞎編。

麥和平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是答應給技術最好的老楊當學徒,看看老楊家的絕活兒是怎麼練就的。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老楊竟然是個女人,還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

老楊不緊不慢地將頭上的頭巾放下來,然後又放下長長的辮子,坐在小馬紮上打量麥和平。

“就這?嗬嗬,薑頭兒,你是欺負我們家沒有男人,故意給我開玩笑的是吧?”老楊也看不上麥和平。

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說,光是戴著一副眼鏡,下到鹽田裏麵彎彎腰,眼鏡掉落下來,還不成了瞎子?

麥和平站起身來就要往外麵走,他是高級知識分子,父親在蘇聯上過學,母親是音樂老師,怎麼還能被一個農村婦女看不上呢?

老楊也站起來。

突然,從外麵吭哧吭哧進來一個黑影兒,還沒等麥和平看清楚是什麼東西,黑影兒就出去了。

“剛才是什麼?”麥和平心中一驚,在昏暗中看向薑頭兒。

薑頭兒拿出了煙鬥,在鞋子上麵敲敲,那一雙解放鞋是新買的,平時舍不得穿,隻有出門的時候,見見下屬的時候,才舍得把解放鞋穿出來。

雖然舍不得穿,但是又害怕別人不知道他有一雙新鞋子,所以,時不時地還要給解放鞋刷刷存在感。

老楊突然將外套脫了,露出了一身嶄新的的確良衣服。

攀比這種事情,她老楊不是不會。

正當兩個年過半百的人爭奇鬥豔的時候,外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媽,就他了,今晚我就給我大(爸)燒紙,我的上門女婿就是他,我不挑了。”

院子裏麵的人,都是一臉茫然。

那丫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啥意思?怎麼就上門女婿了?麥和平差點就要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老楊愣是傻了大半天,衝著牆外大聲喊道:“你給我進來說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就上門女婿了,誰同意了?就這個人進了咱們家門,咱們不得養他一輩子嗎?”

牆外麵傳來了一聲聲的歎息。

“反正,就是他了,其他男人我不選了。”女人的聲音再次從牆外傳來。

聲音倒是嬌滴滴的,幹脆利落,就好像是山間的百靈鳥。

薑頭兒被自己的煙嗆得一個勁兒地咳嗽,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咳咳咳……其實吧……也是一樁美事,小麥同誌在這裏無依無靠的,你們娘兒倆也是沒個男人當支柱,兩家和一家,兩好變大好,也是我們鹽務局的一大喜事嘛。”

麥和平隻是想來做研究的,根本沒有往終身大事上麵考慮。

況且,麥和平從小對妻子的期盼就是,像母親那樣溫文爾雅的老師,手中拿著一本書,披肩頭發,身上帶著花露水的味道。

可是,看見老楊,麥和平就已經對女人完全沒了想象。

老楊給自己和薑頭兒倒了一碗酒。

“不成,絕對不成,我們老楊家的女婿一定要每頓飯吃三碗麵,能喝二兩酒,就他?嗬嗬,算了吧。”老楊很是嫌棄,眼神中露出了深深的不滿。

男人,就是能吃才有力氣,裏裏外外那麼多事,每個能挑能扛的人行嗎?

突然,一個黑影兒哧溜地進來,又哧溜兒地出去。

倏忽之間,桌子上的一個窩窩頭不見了。

麥和平左顧右盼,訕訕地問薑頭兒:“叔,你剛才看見一個黑炭頭飛出去了嗎?”

“啥子黑炭頭,那是我閨女,鹽湖上麵鼎鼎有名的楊妮,我就說你戴個眼鏡眼神不好吧,就你戴著個瓶底子,會不會遺傳後代喲,我們老楊家的基因,是跟鹽水泡在一起的。”老楊嫌棄不已。

她歪著嘴巴,眼神撇著看麥和平的模樣,麥和平能記住一輩子。

外麵的女聲又響起來:“媽,不是她我還就不嫁了。”

那個倔強的聲音,倒是讓老楊產生了幾分笑意:“死丫頭,人家不是來相親的,是來拜師的,以後,你就是他師父了,你帶著他下鹽田,帶著他曬鹽。”

老楊的笑容,卻讓薑頭兒瘮得慌,這娘兒們心裏到底在想什麼?別不是打什麼算盤吧?

麥和平此刻覺得自己就像是擺在案板上的豬肉,全然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他在上海鹽務局的時候還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局裏每個人都要叫他一聲科長,他是最年輕的科長。

怎麼到了這個蠻荒之地,反而身份不如一個曬鹽女。

看看曬鹽女住的是什麼地方,一個偌大的莊廓院,他呢,隻有一間狹小的牛棚改造的房子。

要不是父母親催促他建設大西北,報效偉大的祖國,他……何至於此。

麥和平越想越覺得憋屈,恨不得明天就收拾東西回上海。

薑頭兒跟老楊碰了一杯酒:“老楊,你要配合上麵工作知道嗎?這是高級工程師,以後我們的發展都要靠他了。”

“行行行,支持工作嘛,放心吧,明天就讓他跟著楊妮下鹽田,楊妮,你聽見沒有,你還躲在牆根做什麼?”老楊粗著嗓子那麼一吼,根本不像是女人。

麥和平打了一個激靈,所以,自己就被薑頭兒在談笑喝酒之間賣出去了?

外麵的女聲突然矯揉造作了起來:“人家害羞嘛。”

“這丫頭,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娘們唧唧的樣子,見笑了哈。”老楊又是一杯酒下肚。

酒過三巡,老楊就下了逐客令:“天黑了,你們滾吧,寡婦門前是非多,滾滾滾。”

麥和平還沉浸在自己回上海的世界中,突然就被趕出了院子。

突然,麥和平感覺到眼前一黑,好像撞到了柱子,又好像撞到了一隻黑貓。

定睛一看,才看見一個姑娘梳著麻花辮子,撲閃撲閃著大眼睛。

但是,這姑娘是真黑啊,與夜色渾然一體,要不是笑起來白白牙齒,他還真是發現不了眼前的是個人。

薑頭兒卻露出了非常慈祥的笑容:“楊妮回來了,這是麥和平,以後就是你徒弟了,人家可是來偷學你們家的曬鹽技術的,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上麵是下發文件了,你們這些傳統的手工藝人不能藏私,要跟國家的步伐一致,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