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一縷陽光偷偷鑽進窗戶的間隙,和駐守在此的黑暗共享著這個空間。細長的光線下,微小的灰塵被照得金黃,不規則地在空中飛舞。
少女慢慢睜開眼睛,掀開粗糙的被子,穿著單衣,光著腳站在一麵鏡子前。鏡子裏的女孩美麗卻毫無生氣,就像一朵被折下的瑪格麗特花,水藍色的雙眸還留有昨日未褪去的疲倦。她解開衣裝上的絲帶,緩緩撩起耳邊淩亂的銀白色長發,發絲拂過柔軟的臉頰,落在如畫布般潔淨的背上。光滑的胳膊簡單向上做著拉伸,與纖細的腰肢勾勒出一道絕美的弧線。看上去,仿佛是某個貴族家中憂鬱的大小姐。不過,現在的她,隻是一個精致的“商品”。
她本是屬於大陸的一個普通女孩,對於家鄉的回憶,隻剩下模糊的夢境。在夢中,那裏鮮花遍地,綠草如茵。風帶著種子,就像帶著自己在飛。自由的空氣中沒有塵土,沒有喧囂,隻有陽光雨露和甜甜的稻香……然而,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少女被迫離開家鄉,幾經流離,到了這座荒涼的囚徒之城——斯雷弗特。
這座位於大陸西南部的小島曾經是王國罪犯的流放地,一場瘟疫的發生使得大陸無暇顧及這個邊陲之地,被遺忘的人們建立起了這個狂熱而窒息的城市,每一寸土壤都滲滿了酒腥和銅臭。
算起來,今天已經是自己來到這裏的第三個年頭。
棺材般的屋子裏原本還有十幾個像她這樣的孩子,前幾天,幾個年長的男孩企圖從這裏逃出去,他們躲過了巡邏的燈火,卻沒能躲過獵犬的鼻子。領頭的孩子直接就地處決,其餘的則被打斷了雙腿。隨後,屋子裏的其他孩子陸陸續續被商販帶走,最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門外漸漸傳來馬車的聲音,沙石被馬蹄扔進了半空,又被車輪無情地軋回地麵。路,還是那條路,地上的沙石照樣不多也不少,就像水消失在了水裏,人湮沒在了人群中。
少女清楚,馬車拉來的是新的“商品”。流離失所的人們被標上了價格,而像她這樣的孩子,則多半成為供這座城市享樂的玩物。男孩一般當作童工充當苦力,價格通常在三到五枚銀製第納爾,假如買主有著特殊的需求,價格則會略微提高。女孩大多被分為兩種,品質不錯的會以較高的價格販賣到富人家中或者店麵裏充當仆人,品質較低的則會遣送到這座城市最陰暗的地方,做著難以啟齒的工作。而這裏的統治者更是美其名曰:充分利用她們活著的價值。
三年前,少女因為來自異地的身份和容顏,被當地的一個富商看中,成了他的奴隸。在這種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裏,她一直堅信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回到家鄉,回到家人的懷抱。她忍受著煎熬,偷偷攢著錢,隻差最後一個月,她就能贖回自己的自由,乘船離開這個地獄。然而,就在上周,收留她的商人因為破產同樣淪為了“商品”。作為他的私有財產,自然逃不過再次被拍賣的命運。
木門被猛地踹開,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闖進狹小的如同監牢般的屋子。少女隻是微微轉過身,空洞的眼神隻剩下麻木。壯漢用他粗大的手,玩泥巴似地擺弄著她的身體,最後,他捏住少女的臉,頗為滿意地欣賞著她白皙的麵龐。
“貨色真不錯,今晚的拍賣會肯定精彩。”壯漢對著外麵吆喝一聲,“跟我走吧,看你能不能再找到一個好主子。”
少女被拉上了馬車,車廂裏還裝著許多其他年齡段的孩子。他們的眼神中看不到一絲生的希望,就像即將被拉去屠宰的家畜。廣場上已經聚集了無數等待貨物的人們。車夫停下馬車,用鞭子驅趕著這些人形家畜。無數雙手來回地交互著,叫喊聲混雜著錢幣的碰撞聲很快淹沒了天上的太陽。在即將入夜的時刻,少女和剩下的孩子們被送進了這座城市的中心——奧蘭多交易所。
斯雷弗特城的外圍大部分都是低矮貧民區,而原來關押犯人的監獄被改造成了龐大的“商品”交易中心。衰敗的景象如同一捆幹柴,簇擁著城市中心那團燃燒著血與淚的烈火。每個月,交易所都會舉辦大型的“商品”拍賣活動,由選舉出的“執行官”擔任主持。奴隸販子們會精心挑選一批質量高的貨物進行現場拍賣,拍賣的價格更是高得離譜,仿佛是人們用金錢堆積出的欲望。會場裏的絕大多數人則是來此尋求刺激的普通民眾,他們的眼裏充斥著扭曲和瘋狂,甚至不關心台上落下的到底是木槌還是屠刀。
洪亮的鍾聲緩緩敲響,地平線吞下了最後一點光芒,宣示著貪婪和欲望的狂歡即將開場。隨著主持手中的木槌一次次落在桌上,一件件“商品”的歸屬也很快有了定奪。
“接下來,就是本次的壓軸商品。”
喧鬧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無數條目光像搜尋獵物般尋找著這份驚喜。少女緩緩走向展台中央,當她轉過身子的瞬間,台下的人群瞬間爆發出陣陣驚呼。主持人用力敲著拍賣桌上的木槌,努力維持交易的秩序。
“起步價,100枚銀第納爾!”
“我出200!”有人迅速接上。
“300”
“500”
“……” 人們不斷地哄抬著價格,越到後麵聲音越小。直到最後一個人喊出了一個數字。
“1000枚銀第納爾”
這個數字幾乎等同於先前所有“商品”拍賣價格的總和。喊出這個數字的人,正是這座城市的掌控者——艾哈邁德領主的兒子。人們紛紛抬起頭,敬畏地膜拜起這位出手闊綽的少爺。這個放蕩的貴公子可謂名震整個斯雷弗特,沒有人敢和他爭搶“獵物”,此時的他如同一個所向披靡的英雄,傲視著身下蜷縮的對手。
站在台上的少女幾乎失了神,聽說落入他手中的女孩沒有一個可以逃出這座地獄。她隻乞求能有一個人可以站出來,無論是誰都好,至少從這個惡魔手中將自己奪走,又或者讓這筆交易漫長到無可複加。隻可惜,她的意誌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喧鬧的人群紛紛屏住呼吸,無數雙耳朵在期待一個新的數字。
“1000一次......1000兩次......1000三次……”揚起的木槌即將落下,結果很快塵埃落定。
“叮!”一陣清脆的響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主持舉著懸在半空中的木槌,呆呆地望著台下。
少女睜開眼睛,黑漆漆的人群裏突然出現了一抹白。那是一個披著白色鬥篷的男人,在衣著雜亂的人群中格外顯眼。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這位“僭越者”,人群開始議論紛紛。
“哈?是誰要搶老子的東西?”被冷落的少爺不滿地尋找著和他作對的人。轉頭的一瞬間,那個身影剛好與他擦肩而過,他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那個人所經過的地方,連空氣都沾上了一絲神秘。
男人不緊不慢地走進眾人的視線,一抹金色如變魔術般出現在他的手中。他輕輕彈了彈指尖,一枚金色的硬幣劃出一道動人的弧線,華麗地在拍賣桌上轉了一圈。如同一塊石頭丟進水麵,泛起了一道道漣漪。
那是一枚金路易,這種貨幣一般隻會流通在繁榮的王都地區,它的稀有程度使其收藏價值甚至大於本身的貨幣價值。盡管前些年彙率有些變動。但這枚金路易怎麼說也至少等價於5000枚銀第納爾。貴族家庭都鮮有收藏的東西突然出現在這種窮鄉僻壤,猶如一顆隕石砸開了交易所的屋頂。
空氣凝固了幾秒鍾後,更加激烈地歡呼聲此起彼伏。人們爭先恐後地撲向拍賣台,想看看傳說中的金路易到底長什麼樣。那位有錢的少爺自然帶著手下的人灰溜溜地離開了,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盡管看不見他的眼睛,但少女的內心還是毫無征兆地顫動起來。這種奇怪的感覺,就像灰暗的夜空中忽然劃過一道流星。
木槌應聲落下,這場盛大的狂歡終於落下了帷幕。而那位少女,也同樣有了一個新的主人。
當少女回過神來,青年已經走到麵前,拉住她的手向場外走去,而留在原地的人們則議論紛紛:
“艾哈邁德少爺這次竟然吃了虧,沒搶到那個女孩。”
“看著像是大陸來的小夥子,不知道什麼來頭,竟然有金路易!真是開了眼界。”
“不過,惹惱了艾哈邁德少爺,怕是要攤上事啊。”
“……”
離開拍賣場,人群的嘈雜聲被門擋在了另一邊。
青年跨上他的馬,在月光下朝少女伸出了手。少女竟有些緊張,顫顫巍巍地爬上馬背。
“抓緊了。”青年扯了下韁繩,夾緊馬腹。馬嘶鳴著,在夜下的道路疾馳。
迎麵吹來的風讓少女有些坐不穩,她緊緊抓著身前之人的衣服,生怕掉回總覺得,他的身上彌漫著熟悉的氣味,就像一個安全而溫暖的避風港。不知不覺間,她開始抽泣,空中飄起了一串串晶瑩。
青年駕著馬出了城,在一間遠離人煙的屋子前停下。屋子很小,隻有兩個用於休息的臥室和一個簡陋的客廳。
“請問,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
意外的是,她的主人隻是擺擺手,什麼都沒讓她做。
“今晚你就睡那邊。”主人指了指旁邊的房間。房間不是很大,隻有一張簡易的床。不過,對比起之前居住的地方,條件要好太多了。
她不敢多問,隻能回到自己的房間。
不知不覺到了深夜,少女還在想著關於這位新主人的事。突然,外麵傳來了一陣不小的騷動聲,似乎有一群不知名的東西在竊竊私語。
少女以為屋子裏進了賊,慢慢從床上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客廳裏空無一人,蒼白的月光勉強照亮昏暗的一角。響聲似乎是從主人的房間傳來的,半掩的門裏隱隱透著神秘的微光。
忍不住好奇,少女透過門縫偷偷觀察著裏麵的情況。
屋子裏很暗,隻有一盞燭燈微微散發著光亮。她的主人已經換下了鬥篷,似乎正在整理著什麼東西。順著光線,她看清了那張藏在兜帽下的臉。有些難以置信,眼前的青年似乎大不了自己幾歲。淡黃色的頭發,精致端莊的五官像是用畫筆細細描繪過,排列在如畫布般白皙的臉上。更加矚目的是他那雙清澈而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孔竟染著淡淡的紫色。
地上放著的是一個黑色的匣子,匣子本身平平無奇,但是裏麵卻裝著許多顏色各異的發光球體。少女的眼神被緊緊吸引住了,仿佛那裏藏著無數個神奇的世界。
她看得有些入迷,不小心失去了平衡。房門直接被推開,自己則狼狽地摔在地上。當她撐起身子,房間裏已經恢複了原樣,那些奇怪的東西也統統不見了。
“怎麼了?”青年問道。
“抱歉,主人。”少女連忙道歉,“我聽到了響聲,所以想來看看情況……對不起打擾到您,我這就離開!”
少女正要往外走,青年叫住了她。他從旁邊的桌子上拿了張羊皮紙,“唰唰”寫下了幾個字,隨後交給了少女。
羊皮紙上的內容是關於自己和主人的契約。契約是“商品”作為主人私有財產的證明。“商品”如果想要獲得自由,不僅需要達到最低履行義務的時間,還需要交付規定數額的贖金。但對於大多數“商品”來說,所謂的贖金就是一堆天文數字,根本就支付不起。而他們的主人也不會好心地放過他們,等到契約的期限結束,“商品”會被重新投入市場,主人還能在他們身上撈上一筆。一次次更換主人,被迫簽訂新的契約,直到失去所有的利用價值而被拋棄。這就是大多數“商品”的命運。
然而,她的契約上卻寫著“契約作廢”。
假如主人在期限之間主動解除了契約,那就意味著作為“商品”的她處於“無主”的狀態,變相被賦予了人身自由,
“明天會有一艘從大陸來的商船停靠在南部的港口,乘坐它就能重新回到大陸。這個是船票還有之後你可能會用到的錢。”青年又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錢袋。“都拿去吧。”
突如其來的消息似乎奪走了她思考的能力。重獲自由,回到大陸,這是她三年間拚了命都沒實現的願望,結果機會卻在今晚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自己的手中。
“明天最好趁早走,要是晚了,我可不能保證你不會被麻煩的人盯上。”
“謝,謝謝。”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她還不確定這是現實還是夢境,“可是,這是為什麼?”
“隻是單純不想看到你受迫害而已。”青年說,“我不需要什麼仆人。隻不過,幫助你離開這裏也是有條件的。”
“條件?”
青年抬起頭,嚴肅地看著她:“回到大陸之後,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