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4日下午到5月15日
“現在不是討論病因的時候。”孫曼珠聽見嶽如皓說,語氣十分焦急,“但是就丁大夫的心電圖出現如此嚴重的變化,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急性腎衰竭或者肌肉大麵積創傷,紅細胞大量破壞,即內源性血鉀升高;二是突然大劑量的從靜脈給予高濃度氯化鉀注射液,也就是外源性的。現在隻有等血鉀報告...”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見搶救人群中有人驚呼:“血壓測不到了!”緊接著,監護儀上發出急驟的“嗶、嗶”報警聲,沒幾秒鍾就變成單調的長音,很快靜默了。“心電波消失!”又有人報告,其實在場的人都聽到了,站在一邊的孫曼珠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提到了嗓子眼。
“立即上CPR(心肺複蘇),快請麻醉科來插管,上呼吸機!”嶽如皓大聲指令,聲音略有些顫抖。
在場的醫生護士們匆匆忙忙記錄和執行著醫囑。隻見一位急診室的男住院醫已經踩著旁邊的凳子跨上病床,雙手開始有節奏地按壓病人的胸部。孫曼珠從人群的縫隙中看著,覺得一陣陣揪心。身為婦產科醫生,她從沒真正參加過心髒驟停的搶救,現在隻能站在一旁幹著急插不上手。這時,一個護士腳不沾地似的奔來報告:“血鉀出結果來了, 6.7!(參考值3.5-5.0,如果>6.5可猝死)”
“繼續CPR,即刻靜脈給10葡萄糖酸鈣和降血鉀三連針!”嶽如皓嘶啞地喊著發出醫囑,聽得出他竭力隱忍的憤怒,“再去通知透析室,準備腹膜透析(快速降低體內過高鉀離子的有效措施)!”在場的醫生們都明白嶽大夫情緒突然變化的原
在場的醫生們都明白嶽大夫的情緒為啥突然劇烈變化。這樣突發的超高血鉀隻剩下一個可能的原因,那就是外源性輸入,而非身體疾病造成。難道是哪個護士加錯了藥?可今天急診病房裏並沒有收治低血鉀病人呐。隻是這個問題沒人敢問,大家心裏都有數,現在不是追責的時候。因為心髒驟停發生後,隻有不到四分鍾的黃金搶救期,錯過就是不可逆轉的缺血性腦細胞死亡,一分鍾都不能心有旁騖。在場的急診室醫生緊張地記錄著嶽如皓的指示,護士們則忙著執行醫囑。
也許是縣城醫院極少遇見血鉀這麼高的病人,此時雖然有省城來的心血管專家明確指導,現場人員還是顯得手忙腳亂。孫曼珠呆呆地看著,真怕躺在那裏的病人搶救不過來,心裏既難過又自責。剛才要是幾步追上田桂珍,一起走進急診室,這場悲劇可能就會避免。她也完全想不通,這位科主任不喜歡丁大夫就算了,為啥非要置人家於死地呢,而且是冒著自己被發現的危險。
就在各項緊急搶救措施開始進行的時候,一位麻醉醫生推著呼吸機快步走進急診室。正在各自忙碌的人們馬上給他讓開一條道。隻見他在病人頭前俯下腰,抓緊CPR進行的間隙,十分熟練地把一個小巧的人工氣道插入病人的口腔,直達咽喉,接著用右手把接通了氧氣的球囊麵罩緊緊扣在那個已經青紫的口鼻上。嶽如皓敏捷地接過他手上的氣囊,開始以每分鍾十次的準確速度擠壓。麻醉師讚賞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更穩定地把麵罩扣得盡量嚴密。那個住院醫隨即停止CPR,下床。
十多分鍾的強勢搶救治療,讓孫曼珠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不敢移動腳步,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幹擾到搶救效果。直到終於聽見兩聲驚喜的歡呼“心跳複合波有了!”“自主呼吸有了!”同時傳來監護儀上發出的緩慢而清晰的“嘟、嘟”聲,她才如釋重負,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歎出來。
搶救仍在繼續。一個護士急急走來報告:“第三次送檢的血鉀結果為5.3!”嶽如皓聽了,忙仔細查看監護儀上的EKG波形,然後果斷地對麻醉師說:“她的血鉀和EKG已經趨於正常,自主呼吸也恢複了,可以撤離人工氣道。”又對守著靜脈點滴的護士說:“立即撤了所有降血鉀藥物,以免低血鉀出現。用生理鹽水和10%葡萄糖維持靜脈開放。”然後又叫過來那位急診室大夫,說:“請你去仔細詢問一下每位當班護士,有誰接到過給丁大夫用氯化鉀的醫囑,或者有誰看見什麼人趕才給丁大夫加過什麼藥。有結果請馬上告訴我。”
站在不遠處的孫曼珠默默地聽著,看見這位嶽大夫前額上被汗水粘成一縷一縷的頭發,回想起剛才在情況不明的危急中,他那麼迅速果斷地做出了高血鉀的準確診斷,以及隨後發出的各種有效處置,心裏敬佩又感慨。到底是大醫院的專家,真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也暗自慶幸田桂珍投毒失敗,讓自己心裏好受些。
是的,她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這個不知居心何在的科主任偷偷給丁大夫的靜脈液裏加了高濃度氯化鉀,還開放液體走直線,為的就是讓這種能使心跳驟然減慢,直至完全停止跳動的藥物能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血液,置人於死地而不被發覺。真是歹毒啊。可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時,她看見聞訊趕來的蔡玉婷和王娟,還有其他幾位她叫不上名的醫療隊成員,想著自己留在這裏也沒啥可做的,就打算離開。才走到急診室門外,就聽見後麵有人喊她:“孫大夫,請稍等。”回頭一看,是趕在她身後出來的嶽大夫。
“是這樣的,孫大夫,剛才他們告訴我,是你最先發現丁大夫的生命體征出現問題。可以跟我說說當時你看到的具體情況嗎?”說著,他把她帶到離急診室門口較遠的一處拐角,那裏往來的人不多。
孫曼珠略為遲疑了一下,說:“我在手術室聽說丁大夫住進了急診。平時我倆挺談得來,完事後就下來看她好些沒。沒想到一進去就發現她呼吸不對頭,又深又慢,監護儀上也有很多異常波形,就趕緊叫人來看。”
嶽如皓朝她感激地一笑,說:“孫大夫,多虧你的及時發現,為我們爭取到搶救丁大夫的黃金時間。我代表全體醫療隊員感謝你。不過,你進急診室的時候,有沒有看見那位醫生或者護士在丁大夫床前用藥?”
孫曼珠驚疑地看了他幾秒鍾,就斷然搖頭說:“沒。當時那裏幾位大夫都在寫病曆,或者忙著檢查其他床的病人,護士們也在別的病床前做治療,沒人在丁大夫這邊兒。”
她說的盡管很接近事實,但回避了看見田桂珍一節,心裏就發虛,明白自己是在為一樁可能的罪惡做掩飾。可她還有其它選擇嗎。老實說?她並沒親眼看見田桂珍往丁亦文的靜脈點滴裏加藥,隻是猜想。無憑無據又沒被抓住手,誰肯承認?那可是殺人之罪呀。哪怕她隻是說出自己的懷疑,後來查不出實證,人家沒事了,仍然是一科大主任,她還有穿得完的小鞋嗎?別說去省城醫院進修,恐怕很快會就地解聘呢。就是到別的醫院找工作,傳出去不負責任胡說八道的惡名聲,誰敢聘用她。“明哲保身”的道理是身為中學語文教師的父親從小灌輸給她的。所以,把自己看到的和盤托出還是有所保留,在她旁觀搶救的時候就反複掂量過了,決定隻要丁大夫轉危為安,誰來問她當時的情景,都隻避重就輕,絕口不提看見過田桂珍的事。
這時,嶽如皓也感覺到不便繼續問下去,就再次向她致謝,目送她倉促上樓去後了,就轉身回到急診室。
一見他進來,急診室醫生馬上帶著崇敬向他報告:“嶽主任,您對高血鉀的及時診斷和果斷處理真有效,丁大夫的血壓、心跳和呼吸已經恢複到幾乎完美狀態!剛送來的血鉀報告為4.0,也是正常值的範圍。隻是她人還沒完全清醒,後續治療請您指示。”
“很好,等現在這瓶液體輸完,改用林格氏液維持病人的電解質和酸堿平衡,暫時不要加任何其他藥物,注意隨時觀察病人的情況。”他簡潔地說完,就走到丁亦文床邊。
還等在那裏的幾位醫療隊同事都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蔡玉婷說:“怎麼會突然出現這樣嚴重的情況?幾個小時前,我們來看她還是好好的,說著要出院呢。”
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低頭看了丁亦文的臉色,已經由先前的青灰色轉為蒼白中有些許血色,再看監護儀上的各條曲線,也是一派祥和,不由得深長地鬆了一口氣,輕聲對大家說“在我來之前這裏發生了什麼,我也不太清楚。過高的血鉀造成心髒驟停是肯定的,可鉀的來源是哪裏,目前還很難說出我個人的看法。所幸丁大夫已經脫離危險,血鉀的連續化驗也降到正常範圍,估計人會很快恢複意識。再觀察一夜,如果沒有病情反複,就可以離開急診室,轉到內科普通病房。不過,我認為發生這種事應該上報院方,甚至警方介入調查。”
一旁的穀峰皺著眉頭說:“不管丁大夫這情況是怎麼發生的,我建議咱們從現在開始留下一個人守在這裏。可以排個班,不就十幾個小時嘛。”
在場的幾人一致同意。這時,就見醫療隊領隊楊帆一臉凝重,由縣醫院一位女性副院長陪同著走過來。嶽如皓很快向他報告了險情發生和搶救的經過,也告訴他大家準備輪番看守丁亦文,直到轉出急診室,同時說了應該報警的看法。
楊帆走過去俯身仔細看了仍然雙目緊閉的丁亦文,然後直起腰對嶽如皓:“看來事情的確很不簡單。我這就聯係警方,請他們盡快調查處理。”
一聽這話,那位跟著來的女性副院長馬上陪著笑臉,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說:“醫療事故的事兒,不必驚動警方吧。一定是哪個新來的護士粗心大意加錯藥,我們院方一定會調查清楚,從重處理,給你們一個滿意的交代。”
楊帆很嚴肅地看著她說:“李副院長,我很希望事情調查結果隻是一樁工作態度的問題。但是在調查之前,咱不能存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僥幸心態,那對你們醫院來說,可是後患無窮啊。報警是一定的,我還會要求警方派人來協助守護丁大夫。醫療隊的大夫們現在對自己同事的安全很不放心,要求輪守可以理解。但是他們日間工作量很重,再來輪流值班,會很辛苦,也會影響幫扶進程。所以我要請警方幫助,希望您能理解。”
他這番話幾乎是句句敲打,那位李副院長臉上訕訕的,一眼看見本院的一位大夫正站在病床旁邊,就指著他說:“既然事情發生在我院急診室,必須有我們的大夫在跟前。我讓他來專門聽你們指派,並向我彙報。”
嶽如皓見是剛才搶救時那位做CPR的住院醫,這年輕人當時積極主動的態度和準確熟練的動作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就低聲對楊帆說:“他可以的,多雙眼睛更好。”後者點點頭說:“行吧。你倆先盯著,我去給警方打電話。”
就在這時,病床邊的住院醫大聲說:“快看,她醒了!”
在場的人立刻圍攏過去。雖然都盡量和床邊保持著應有的距離,卻都清楚地看見丁亦文的眼睛在撲動著睜開了一些,目光迷離帶著恐懼,嘴唇顫抖著微微張開,像在說什麼,卻沒有聲音。此時,嶽如皓卻不敢上前。他的兩隻眼睛已經又濕又熱,心髒也跳得厲害,生怕一時激動,會上去緊緊抱住自己搶救下來的這個特殊病人,引起同事們的誤會。
隻見離病床最近的蔡玉婷輕輕握住那隻露在床單外的手說:“丁大夫,沒事了。現在有嶽大夫他們在這守著呢,咱明天就轉普通病房。”又轉臉對其他人說,“她醒了就好,都放心吧。咱給嶽大夫騰個地方。”
等同事們陸續離開了,嶽如皓才把臉湊近丁亦文仔細觀察。見她的麵色已經恢複如常,嘴唇紅潤,呼吸平穩,隻是顯得很疲憊,剛睜開的眼睛又閉上了,濃密的睫毛被細細的水珠結成小綹,複蓋在下眼瞼上。他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女兒剛失去母親時那些哭著睡去的情景,眼裏就有些濕熱。
因為來這裏幫扶之前受到武岩的暗中托付,在縣城的這些日子他對她上了心。雖然他跟她從同學到同事已經有十幾年了,卻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的觀察和琢磨過她。以前,她在他的印象裏隻是個開朗優雅,讓人心存好感的熟人,相見愉快。可是自從那次醫鬧事件發生後,他感覺好像有種厄運從此纏上了她。查出病態基因,相愛的丈夫出軌,為找真相被帶進拘留所,生病急診又被投毒...往後還會有啥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呢。
此時,他不安地感覺到自己對命運多舛的這位老同學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複雜感情。憐惜,同情,顧念,甚至有些不解,還有一種很強烈的想保護她的衝動...可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呢?
“麻煩你在這兒守著,我去去就來。”他盡量平淡地對那位住院醫說,不願讓人看出他的心緒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