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是誰?(1 / 3)

序言

2019年1月29日淩晨一點鍾左右, S省省會X市一條黑漆漆的小巷子裏衝出一輛沒有開燈的私家車,差點兒撞上一輛橫向從青年路疾馳而過的大貨車。一輛警車閃著紅藍色頂燈緊追其後。

私家車急忙刹住,隨即往巷子裏退去。車後排座上那個唯一的乘客像裝滿地瓜的麻袋,被慣性重重摔在司機座的靠背上。前排的兩個男子同時按一下車窗升降開關,探出頭去四下張望。見此時夜深人靜,兩顆腦袋湊在一起輕聲嘀咕了幾句,就分別貓腰下車。

兩人很快分別拉開後車門,一個推一個拽,把後座那個任人擺布的身體拖下車。司機示意原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扶住那個身體,自己一把扯出落在後座上的薄棉被,草草鋪在馬路牙子上。副駕駛座的男子等不及把歪在自己身上的人放倒在薄棉被上,胡亂裹了裹,就先鑽回車去。司機看了看半露在被子外麵那張慘白的臉,似乎有些不忍,伸出一隻腳,用腳尖把那床薄被又掖了掖,急忙上車回到駕駛座。

車子的引擎很快發動,瞬間消失在黎明前的晦暗中,隻留下一團灰白的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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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亦文拖著酸脹的兩條腿爬上市中心醫院的職工宿舍三單元四樓。在自家門前剛從挎包裏摸出鑰匙,門就開了,隻見丈夫武岩扶著門把手站在裏麵。

“又是這麼晚才回來。”他頗有怨言把她讓進門,說,“啥好消息,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電話裏吞吞吐吐吊我大半天胃口。”

亦文朝他勉強一笑,摘下挎包掛到釘著門邊牆上的衣帽鉤上,邊換鞋邊疲憊地說:“這一天的,查房加手術,外帶跟好幾個病人家屬解釋溝通,一直忙到快要交班時候,急診室又送進來一個必須緊急手術的卵巢大出血病人。這不,一上手術台又是幾個小時。還好搶救過來送病房了。可我除了中午搶時間扒了幾口工作餐,到現在幾乎十幾個小時水米沒沾牙,總得先給口熱水喝吧。”

“誰不知咱家丁大醫生是市中心醫院婦科頂梁柱。在下早準備了熱茶在那兒啦。”武岩說著故作謙卑,微微哈下腰,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指向小客廳沙發前的咖啡桌,又說,“喝了歇口氣,廚房裏給你留著鍾水餃、蛋烘糕,還有棒棒雞,都是在你最喜歡的那家成都人開的館子買的,一直保著溫呢。”

亦文知道丈夫對自己早出夜歸的工作常態越來越不滿,最近怨言尤其多,什麼“你上班兩頭不見太陽,我下班在家獨守空房。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你又累得行不了‘周公之禮’……”,“我都能理解女人那些怨婦的苦楚了。心裏苦,還不能對外人說……”可他還是一如既往為她備好夜宵,等著她回家。

亦文一直對他心懷愧疚,換了別的男人,恐怕早就守不住了吧。自己敬重的科主任張潔芳就是一個例子。丈夫是某精密儀器研究所所長,幾年前他們唯一的女兒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兩人突然協議離婚了。男方理由是妻子常年在醫院忙,不能給他正常的夫妻生活。後來亦文聽科裏知情的護士長悄悄說,那個所長其實多年前就有了情人,張主任也早知道,隻隱忍著直到女兒離家上大學才簽字離婚。

她的武岩可不一樣。雖然他也常有怨言,最近甚至勸她向市中心醫院辭職,去個不用二十四小時在手術台上連軸轉的社區醫院。但他對婚姻,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從未背叛初心。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武岩是她在讀研時認識的。他年長她三歲,一米八三的個子挺拔健碩,完全不像身邊那些蒼白柔弱的書呆子。臉上還總是一副俊朗的笑容,好像什麼都不在話下。她從看見他第一眼就沒讓他離開她的心扉,很快放棄了多年奉守的“婦產科醫聖”林巧稚的理念:為醫學獻身,不戀不婚。後來,她選擇了他,他也選擇了她。沒有花前月下 ,沒有海誓山盟,兩人就在圖書館裏時不時傳遞相愛並願相守的字條。當她拿到婦產科執業醫師的四證合一證書第二天,他們就去領了結婚證。一出民政局,兩人就進了旁邊一個不大的飯店舉行婚禮。事先商量好的,隻有雙方家長來作見證,因為當天還有一台擇期手術在等她。婚儀雖然簡短,武岩對她的誓言卻很鄭重:“我認定婚姻是一種放棄,即放棄除了我妻之外對任何女人的興趣。”

婚後不久,他被一家資產雄厚的投資谘詢公司聘為醫藥部市場部研究員,去年被升職為高級顧問,年薪超過六十W(萬),每月輕鬆供著兩輛私家車和市區一處高檔小區裏三室一廳單元房。她不難想象,就武岩這種高富帥優質男,定有其她女人看著垂涎。但她的自信從未讓她因此擔心。

“趕緊喝一口,等著聽你說好消息呢。”武岩挨著妻子坐到沙發上,遞過茶杯來。

亦文接住,捧在手裏湊上去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是她鍾愛的茉莉花香,沁入心肺。她陶醉地閉著眼睛啜了一口,說:“今天張主任大查房,事先單獨告訴我,院部已經把我的副主任醫師資格評審材料報給市衛生局了,估計通過沒問題,兩周左右就會全院公布。是不是個好消息?”說完,她疲憊的臉上現出春風得意的光彩,歪頭看著丈夫。

武岩正拿著一個晶黃的萊陽大鴨梨削皮,他知道她在餐前一定要先吃一個水果。此時聽見她的話,愣了一下才說:“這麼快就晉升副主任醫師,怎麼一點兒沒聽你提起過?”

“我的副主任醫師考試都通過半年多了,評審提名後卻一直沒影兒。我不想空歡喜,就懶得說。今天聽張主任的口氣,評審過關幾乎是板上釘釘,才肯告訴你。怎麼,不覺得是個好消息?”她有些奇怪丈夫的漫不經心,原以為他會像她一樣欣喜。

武岩忙把削好的梨遞給她,笑了笑說:“這哪裏是好消息,簡直就是天大的喜訊嘛,咱們可以安心再要一個寶寶啦!”話一出口,他就看見她興奮的臉色暗淡下來,很快眼睛裏也泛起淚光。他不禁皺了皺眉,突然明白是自己話中“寶寶”這兩個字觸動了妻子心底的傷痛。

“對不起,我以為都兩年了,你該放下了……”武岩說著,輕輕摟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亦文疲軟地靠住丈夫的肩膀,閉上眼,兩年前那個慘痛的夜晚又浮在腦海裏。

也是一台夜間急診手術。那天白天連續做了兩台子宮切除手術後,又被安排頂替另一位被患者家屬堵在院部辦公室裏不放的主治醫看門診。回家後周身格外酸痛,沒吃幾口飯就上了床,心裏暗禱能連續睡上幾小時。可是剛要沉入夢鄉,手機鈴就響了。婦產科夜班一線住院醫來電說,急診室送來一個宮外孕大出血的高中女生,同時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很難處理,隻好請二線主治醫回醫院一趟。

當她火急火燎趕到手術室,值班的麻醉醫生和心髒內科醫生已經等在那裏了。搶救團隊配合默契,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可就在她準備關閉腹腔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下腹一陣劇烈絞痛,不由得全身冒汗,緊接著一股粗大的熱流湧出來。她暗暗叫苦。因為她的生理周期一直不規律,來潮時血量又很大,這次已經延遲兩個多月,偏在這會兒來了。她不願意被男同事們察覺,引起不必要的尷尬,就夾緊了雙腿,硬撐著縫完關鍵的那幾針,再交給住院醫繼續縫合。正當她小心翼翼走下手術台,竟毫無先兆地暈倒在地上。

等她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產科病房的床上,丈夫正一臉焦急地坐在旁邊。她疑惑地問怎麼會在這裏,武岩一臉憂心告訴她,剛才科主任張潔芳診斷她是妊娠早期流產,原因可能是過度疲勞。

當時她聽了又驚又痛。結婚兩年來,丈夫因為是家中獨子,又很喜歡小孩,見了別人的都要多看幾眼 ,所以從一開始就心心念念盡快有個自己的孩子。每當見她生理周期又來報到,都會長噓短歎一番。時間久了,就用他的中醫知識說教,可能是她每次經血量過多,以至氣血兩虧難以受孕,應該去找本院那個聲名遠播的中醫師孔大夫診治一下。她那時剛升為主治醫,白天手術連台加二十四小時“on call”(隨時呼叫),連正經吃飯都是奢望,哪有時間去看慢吞吞的中醫。何況她跟幾乎所有的醫生一樣,潛意識裏都不能允許自己承認有身體問題。本來嘛,手握救治生命的權威,本身怎能有病,更不願同事們知道自己有病,何況又不算什麼病。

雖然她也極愛孩子,每次從產婦身體裏捧出通體紅潤,手舞足蹈的小嬰孩,心裏都會湧起一定也要做母親的強烈而焦急的願望,卻也隻好暫時聽天由命,順其自然。不想竟然意外懷上了,可還沒來得及察覺和歡喜就流產了。夫妻倆都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她更是時常欲哭無淚。她在病床上痛定思痛,決定暫時避孕,直到她晉升副主治醫師,不再負責二線值班。為此,她第一次跟丈夫爭得口幹舌燥,血壓升高,好不容易才讓他勉強同意。

兩天後,她掛念科裏一個蘿卜一個坑,人手不夠,又覺得身體可以支持,就去上班了。主任張潔芳把她叫到辦公室,說要安排她看門診一年,等她平安懷上孕,生下孩子後再繼續負責二線。她立刻婉言謝絕了主任的好意安排,坦言自己一年裏未必懷得上,倒有可能把升職副主任醫師的審批推遲好幾年。張主任當然理解,何況能主持大手術的二線醫生本來就緊缺,於是同意她照常“on call”。

亦文回家跟武岩說了這事,不想一向對她柔順的丈夫立刻焦躁得直跳腳。他瞪起眼睛數落她被他慣壞了,夫妻之間這麼大的事,都不先跟他商量就直接拒絕,真拿他當空氣?後來幾天倒是沒再發脾氣,卻是一反常態的冷淡,在家裏的小空間磕頭碰腦也不搭理她。她不怪他,也不妥協。幾乎兩個月後,夫妻倆才慢慢恢複魚水之諧。

“今天下午我去過天鼎小區,看了咱們新家的裝修和家具公司才送去的全套家具,還真不錯。現代,簡潔,全是按照你的意思。”武岩這時有意轉移妻子的情緒,“等你正式晉升副主任醫師,每天不必隨叫隨到,咱們就可以搬過去住了。”

亦文聽他這樣說,不由得抬眼打量這個家。說是一室一廳,其實就是把兩間小屋中比較大一點的當作客廳。擺了沙發和書架讓剩下的空間越發逼窄,身處其中總覺憋屈。武岩早就想搬去寬鬆敞亮的新家,隻是為她“on call”方便,一直陪著忍在這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老舊宿舍裏。想到這兒,她不覺憐惜地看了看丈夫,點點頭。

“喲,快兩點了,洗洗睡吧。”武岩看了一眼手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

三個多小時後,丁亦文睡得正沉,突然被尖銳而急促的手機鈴聲驚醒。朦朧中她反射性一把抓起手機,把音量調到最小,貼在耳邊輕聲說:“請講。”同時看了看身邊睡得正酣的丈夫。

手機裏傳來當夜值班的婦產科住院總醫師林國瑞的聲音,聽得出他緊張卻盡量保持有條不紊:“丁大夫,急診室剛收了一個救護車送來的小女孩,昏迷不醒,反應遲鈍,下麵有大量出血,就把我叫下來會診。我檢查後確定是婦科大出血,原因不明,並且看樣子她還沒成年。測體溫隻有32攝氏度,心電圖顯示有房顫。據了解,她被人發現時身上沒穿衣服,隻草草裹著薄被,躺在附近一個小巷子裏。身邊沒有陪伴者,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目前病人情況凶險,是否可以馬上安排緊急手術探查,請你過來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