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擷枝記得很多東西。
在彌留之際時,人會想起很多好的壞的,苦的甜的。
比如許文安每次外派前,都要央求她親自篆刻一塊平安腰牌,待歸來了,便與她一同燒掉,他說已經擋過凶險不可複用。
比如她曾無數次想回到長澤王朝的都府江寧,她生長的地方,尋回舊時痕跡,寫下寄至父王的問候信卻封封石沉大海。
比如許文安那樣努力周旋於世家之間,精疲力竭仍不敢怠慢,可最後依舊被封至邊城,被父皇猜疑苛責。
她和許文安都太累了,所幸還能互相扶持。
隻是病入膏肓的自己,已經走不了更遠的路,她自從雙目模糊後,便再無法下床,每天除了痛苦咽下稀湯濃藥,僅剩盼帶軍守疆的許文安能夠平安歸來。
她心裏很清楚,許文安亦如何憂心她之康健,但直到自己完全睜不開眼,腦中走馬觀花閃現許多舊事時,才湧上來強烈的苦痛與絕望。
那一刻,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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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後,又到十六歲的這個春天,柳擷枝再次緩緩鋪開北洛送來的畫像。
這畫不大,隻容得下許文安半身,他著淺金蟒袍,袖口是琳琅雲繡,自手腕曲折綿延至領口,束起的玉冠將他這時還不夠鋒利的臉龐揉成了溫和的模樣。
她看了好久好久,一言不發。
與前世一樣,自己作為長澤國的盛雪公主,本不是現在的七世長澤王親女,她出身旁支,在王後多年來誕下的兒女紛紛於月子裏夭折後,因為生來身強體壯從未病痛,很快被抱入王宮之中環於王後膝下。
她剛會踉蹌奔跑時,王後生下了大王子柳未寒,在那樣冷的冬日出世的柳未寒,奇跡般挺了過來直至健康長大。
接二連三的順利添嗣,本像是由柳擷枝帶來的福澤,她卻並未再得養父母恩寵,身子漸漸病弱,仿佛那些病痛隻是由他人身上離開,再鑽入柳擷枝那樣嬌弱的一具軀體中。
自然,在考慮將哪位公主送入北洛和親時,她是被第一位想到的。
她知道,糾纏數年似乎終局的這場和親,仍然是兩國各自僥幸的算計。
並非長澤王己出,身如弱柳的自己,和幼年離宮長到十歲,母親複寵才得以被接回宮中殿學,不過少年又被送往邊疆練武的北洛五皇子許文安。
也算天生一對,她苦笑。
北洛的接親軍隊原定三月甘十前後抵達長澤的都城江寧府,柳擷枝也緊鑼密鼓籌備著自己的原定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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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獵本是四月初長澤最盛大的慶祝活動,因著將有公主出嫁,長澤王便將日子提前至二月下旬。
這時春雪未化,柳擷枝初次於及笄後出宮,她從父王的馬舍中牽了匹天青色的大馬,這是父王最喜愛的那匹,但考慮擷枝即將遠嫁,仍是沒說什麼。
她騎著馬,沒有順規矩跟在長弟柳未寒的後麵,而是遠遠於儀仗隊之後,靜靜看著沿路景色。
覆麵的淺栗色頭紗被風揚起,柳擷枝抬手壓下又被鐲環勾動拂走,它像一張薄網,盤旋至長隊之上,眾人騷動,紛紛想為她奪回。
她盯著那張越飛越遠的麵紗,不由幹澀笑起來。
這一世,沒有她拖累的許文安,應該也能如這張麵紗一般,乘風而起,眾人擁簇罷。
他常說,擷枝擷枝,她猶如上天擷枝送來那柄樹梢最盎然的青翠春綻。倘若不是常年伏於病榻的她……
這會子柳未寒先奔去,用箭矢為她將麵紗拾了回來:“阿姐,你在想什麼?”
“我啊,想把身子治好。”
她拍拍柳未寒的頭,他還是個子不大的少年,但已是待她極好,母後偏心時,便要跳出來護她。
“阿姐,你真的……決定好了?”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就算讓那索玉兒替你嫁到北洛去,你這樣病弱,去了宮外,除了我還有誰能照顧你呢?”
“可是這麼多年了,久病難醫,父王也召集名醫看診過,旁的法子再也不行了,我隻能另辟蹊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