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中國文化的現代困境(1 / 3)

(一)從典籍看傳統思維方法的缺失

各主要文明體係軸心時代的典籍,對本民族、本國的思想、文化的發展,影響都十分深遠。中國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的曲折,也與傳統思維方法的缺失息息相關。

公元一世紀由皇帝裁決、班固執筆的《白虎通義》是當時的行為規範,是曆代律例的重要淵源。看看它是怎樣論證問題的吧。

何以言禹、湯聖人?《論語》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與舜比方巍巍,知禹、湯聖人。《春秋傳》曰:“湯以盛德故放桀。”

何以言文、武、周公皆聖人也?《詩曰》:“文王受命。”非聖不能受命。《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湯、武與文王比方。《孝經》曰:“則周公其人也。”下言“夫聖人之德,又何以加於孝乎。”

(《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版,第336頁)

這樣的思維有幾個鮮明的特點:

1.以經書為根據。《論語》、《詩經》、《易經》一句話定是非,不管那句話是否可靠,是否符合當前的實際情況。

2.直觀、比附。假定舜是聖人,《論語》將禹與舜並列,禹也就是巍巍乎的聖人了!

3.邏輯跳躍。儒家所謂經典,往往是訓條的結集,沒有論據,沒有論證過程。以上的引文就體現這個特點。提出的問題是這些曆史人物,何以是聖人?你總得界定聖人要具備什麼條件,這些人的言行,完全合乎這些條件吧。《白虎通疏證》完全不講這些邏輯。

這樣的思維方法,不是班固他們的創造,而是直接承襲軸心時代儒家經典。

儒家在思維方法上留給後人的是三大遺產:

1.尊聖宗經。

“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聖。”(楊雄《法言·吾子卷第二》)孔子是聖人,帝王也是聖人,聽他們的話就行了。他們的語錄和整理過的文獻,就是經典,隻能信從,無限拔高其中的所謂微言大義,盲目擴大它的應用範圍。“半部《論語》治天下”,可以把法律條文放在一邊,而從所謂經典中找出片言隻語作為判案的根據。

更嚴重的是從漢武帝獨尊儒術後,中國知識階層知識麵嚴重受限,讀經,解經,“代聖人立言”成為全部活動的中心,創造力萎縮、言行不一成了生活的常態。

不要以為這些都是昨天的夢魘,不但從上一世紀50年代開始,領袖教導、“最高指示”是判定革命與反革命、罪與非罪、善與惡、是與非的標準,時至今日,權大於法的狀況也沒有改變。

細究其根源,與蘇格拉底教人懷疑不同,孔子以傳授信條為己任,並以文化標誌自居,在其學生吹捧和統治者利用下,無所不知的“聖人”就浮出水麵了。《白虎通》說:“聖人未歿時,寧知其聖乎?曰:知之。《論語》曰:‘太宰問子貢曰:夫子聖者歟?孔子曰:太宰知我乎?’”(《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版,第335頁)接受吹捧,心知肚明!從古至今,毫無二致。

2.不講邏輯。

看看孟子怎樣征討墨子和楊子吧:

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為我就是無君,兼愛就是無父!這個大前提,已經令人瞠目結舌,後麵的推論和結論,更令人不寒而栗。

兩千多年來,從漢代的王充到明代的李贄,直至戊戌維新中的康有為,都被認定為“非聖無法”,哪一個不是這樣劃定的?

早在17世紀,利瑪竇就認定:“他們(指中國人)沒有邏輯規則的概念”,即使在道德哲學領域所達到的,也僅是“一係列混亂的格言和推論”。(《利瑪竇中國劄記》,中華書局版,第31頁)事實俱在,要想推翻,難於哉!

3.扼殺異端。

養成這樣的思維習慣,隨之而來的是把創新視為“異端邪說”而殘酷摧毀。

帶頭的是孔老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為了掩蓋這個有損聖人光輝的汙點,孔門弟子煞費苦心。可是,從殺少正卯,到康有為的著作被毀版,哪一個異端在儒學統治下得到寬容?魯定公在夾穀和諸侯會麵,加插歌舞,孔子竟以“營惑諸侯”的罪名,立刻下令斬殺演員,又有什麼寬容?

不幸,這些奇特的思維方法在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中習以為常。讓20世紀中國人吃盡苦頭的正是這類引經據典以聖人之是非為是非,唯“最高指示”是從的荒唐之極的思維方式。現代科學固然無從產生,思想文化更新受阻,政治上的殘酷鬥爭更是驚心動魄。

有人以儒釋道總體上和平相處來證明儒門的寬容。他們不願說明,這是以釋門弟子和道教徒認同三綱五常,不與儒門爭高下為前提的。

有人以西方的宗教裁判更黑暗、更恐怖,為中國傳統的不足辯解。他們忘記了,西方中世紀確實有慘無人道的一麵,但他們那時的寺院有庇護權,保護著學術的一線生機;有法治和地方自治的傳統、貿易的自由,孕育著新世紀的曙光。更令中國人汗顏的是,他們的先驅們,從文藝複興以降,前赴後繼清算這些窒息生機的黑暗。而19世紀、20世紀的中國啟蒙先驅卻未完成早該完成的曆史任務。

2011年1月3日星期一

刊登於《文史參考》2011年1月(下)

(二)難於逾越的“天朝上國”思想堡壘

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在茲念茲的是中國曆史,主要是近代中國曆史。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我在史學領域徜徉的小胡,特地將近日閑聊的記錄整理成文,認為可以公之於眾。說時隨意,錯漏難免,敬請看官多多教正。

胡:你老是挑剔封閉的天朝心態,盛唐時期,有那麼多海外各族聚居在長安、廣州等地,怎能說是封閉呢?

袁:在中國漫長的曆史中,作為一個大國,不可能完全斷絕與外界來往,有些朝代甚至對外交往頻繁。這些交往最顯著的特點是以天朝上國和文明中心自居,來者是臣服朝貢的蠻夷。看到交流盛況的同時,不能忘記它的思想底色是“萬邦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