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公翰來催她吃飯了,她連忙答應著,把箱子鎖起來放回原處。
到飯廳裏坐下來,她心想,今天是星期日,那父子女三個又不知道在台中哪家小館子了吧?她想象得出他們的樣子來,想象得出來的。但她卻撿了一塊鹵鴨肝送到公翰的碗裏,說:
“喏,你嚐嚐,阿嬌的手藝也不錯了。”
宗新
他今天並沒有按照習慣坐到角落的座位,他徑直地往裏多走了幾步,進到一間雅座裏。茶房劉頭兒笑眯眯地跟了進來,一邊擺著碗筷,一邊問:
“高秘書,今天還是跟大少爺爺兒倆嗎?先點菜吧?喝什麼酒?”
高宗新連忙伸出三個指頭來給劉頭兒看,表示是三個人的意思,但是他卻一時不知道應當怎麼說出那另外的一個人是誰,劉頭兒已經拿出打火機,替他把煙卷點燃了。
吸了兩口煙,他很高興地隨便點了兩個菜,便停住了,劉頭兒又問:
“喝什麼酒哪?就點兩個菜?今天有螃蟹。”
高宗新想了想,說:
“等下再說吧,人來了再點好了。”
劉頭兒又倒了一杯熱茶便出去了。宗新看看表,又拿打火機在桌上輕打著,好像在愣愣地想什麼,卻又向牆壁上東張西望的,有點手足無措,停一下,他又站起來,掀起布簾向外麵的茶房說:
“要是我的大孩子來了,我在這裏。”
茶房含笑地答應了,他又退到雅座裏。坐下來,腿就輕搖著,吸著煙,桌麵上有今天的報也不看,專心在等待。
他在等女兒。
隨著他吐出的一口煙,小小的惠惠的笑容,朦朧地來到煙霧裏。他也跟著展開了笑容,可是他又搖晃一下頭,惠惠的臉龐消失了,他也清醒過來,心說,那不是現在的惠惠呀,那還是個小學生呢,現在的惠惠,是大學女學生咧!是堂堂東海大學的女學生咧!而且又是保送的!真了不起!和哥哥天惠一樣,都是保送進大學的。他驕傲起來了,煙也不吸了,側起頭,嘴抿成一個怪樣子,也不自覺。
他想象不出現在的惠惠是個什麼樣子,他簡直想象不出。他倒是看過惠惠給哥哥寫的信,一筆娟秀的字,每個字都帶著怪淘氣的小勾勾,完全是一個沒練過字帖的自由體,因為他沒教過她,有虧父職!雖然他是寫得好一筆瘦金體的爸爸。
他一斜頭,從門簾望出去,外麵正走進來一個少女,他驀地一下緊張了,但隨即鬆下心來,陪那少女一起的是一個中年婦人,那不會是惠惠的,惠惠是跟哥哥一起來的。
他看看手表,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過了十幾分鍾了。他有一點猶豫,但是繼而又想,那算不得什麼,雖然每次光是天惠一個人時從沒誤過時間,正午十二點一定到達這裏,但是今天不同呀,今天天惠是陪著妹妹來呀!陪著大學女學生了,總會有些耽擱的,比如惠惠去找哥哥,誤了幾分鍾,兩人再談幾句話,又誤了幾分鍾什麼的。他們就會到了,他的頭又斜著望出去。
他記得第一次和天惠見麵就是這樣的,也是焦急地盼望著兒子的來臨,也是想象不出做了大學生的兒子是個什麼樣子。當他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兄妹倆的時候,天惠剛進中學,小小的個子,就仿佛長不大的樣子,可是等到那樣一個漢子站在他的麵前時,他幾乎傻了,他隻有點著頭,不住地說:
“好!好!——”
天惠當初是先給他寫了信來的,那信寫得是多麼誠懇和天真,那種“萬裏尋父”的親情,使他這遊蕩流浪的父親受了多麼大的感動!自從文英帶著兩個孩子棄他而去以後,他對自己已經毫無信心了,這才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一向是做了些什麼事,而落得這樣的下場。他仿佛是因為不喜歡家庭才加深地做出那些事來,等到沒有家庭了,他才感覺到人生是多麼的空虛,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他更加地沉淪,酒與賭變本加厲下去。以前是為了尋求生活的刺激,因為家庭是累贅;後來是為了麻醉,因為家庭太空洞。這是多麼的矛盾!矛盾的生活,矛盾的生命。最近這幾年,他厭倦了賭,喝酒的能力也減低了——看,拿著香煙的手都微微地顫抖,喝酒的成績!拿起筆,瘦金體成了春蛇秋蚓,他字也不寫了。像老僧入定一樣地安靜下來,獨自在台中的貿易公司裏做著秘書的工作,過的是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的隻有目前的日子,就是所謂“混”。而就在這時,天惠的信來了,他記得那封信,他可以背下來:
爸:
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我是在一本職員錄上,偶爾發現完全符合您的履曆的名字,才忍不住寫信給您的。您的兒子雖然在充分的母愛下長大成人了——他已經是台中農學院的Freshman。但是生活的缺欠,使他暗暗在人海中尋找。終於在和我就讀的大學的同一城中找到了您。您願意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