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惠安館傳奇(1)(1 / 3)

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大白紙糊的牆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裏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宋媽過來撣窗台,撣桌子,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那道陽光裏的塵埃加多了,飛舞得更熱鬧了,我趕忙拉起被來蒙住臉,怕塵埃把我嗆得咳嗽。

宋媽的雞毛撣子輪到來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撣到了,撣子把兒碰在床欄上,格格地響,我想罵她,但她倒先說話了:

“還沒睡夠哪!”說著,她把我的被大掀開來,我穿著絨褂褲的身體整個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噴嚏。她強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印花斜紋布的棉襖棉褲,都是新做的,棉褲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裏,就知道那棉花夠多厚了。

媽正坐在爐子邊梳頭,傾著身子,一大把頭發從脖子後順過來,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油,天氣冷,油凝住了,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幹禿的樹枝上落著幾隻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麼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麼菜。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

宋媽說:

“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宋媽是順義縣的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裏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不知道。

我為什麼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衝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台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候爸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爸說裏麵住的都是從“飛安”那個地方來的學生,像叔叔一樣,在大學裏念書。

“也在北京大學?”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學多著呢,還有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呀!”

“可以不可以到飛安——不,惠安館裏找叔叔們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無論要求什麼事,爸終歸要拿這句客家話來拒絕我。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邁上那三層台階,走進那黑洞洞的大門裏去的。

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隻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就趕快捏緊我的手,輕輕說:“瘋子!”我們便擦著牆邊走過去,我如果要回頭再張望一下時,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臂製止我。其實那瘋子還不就是一個梳著油鬆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她總是倚著門牆站著,看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昨天,我跟著媽媽到騾馬市的佛照樓去買東西,媽是去買擦臉的鴨蛋粉,我呢,就是愛吃那裏的八珍梅。我們從騾馬市大街回來,穿過魏染胡同、西草廠,到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麵就是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剛一進胡同,我就看見惠安館的瘋子了,她穿了一件絳紫色的棉襖、黑絨的毛窩,頭上留著一排劉海兒,辮子上紮的是大紅絨繩,她正把大辮子甩到前麵來,兩手玩弄著辮梢,愣愣地看著對麵人家院子裏的那棵老洋槐。幹樹枝子上有幾隻烏鴉,胡同裏沒什麼人。

媽正低頭嘴裏念叨著,準是在算她今天共買了多少錢的東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報賬,所以媽沒留神已經走到了“灰娃館”。我跟在媽的後麵,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這時瘋子的眼光從洋槐上落下來,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動地盯著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找什麼。她的臉白得發青,鼻子尖有點紅,大概是冷風吹凍的,尖尖的下巴,兩片薄嘴唇緊緊地閉著。忽然她的嘴唇動了,眼睛也眨了兩下,帶著笑,好像要說話,弄著辮梢的手也向我伸出來,招我過去呢。不知怎麼,我渾身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跟著,我就隨著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媽回過頭來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麼啦,你?”

“嗯?”我有點迷糊。媽看了瘋子一眼,說:

“為什麼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媽使勁拖拉著。

回到家來,我心裏還惦念著瘋子的那副模樣兒。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嗎?如果我跟她說話——我說:“嗯!”她會怎麼樣呢?我愣愣地想著,懶得吃晚飯,實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飯後,媽對宋媽說:

“英子一定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