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話(1 / 3)

【一】

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人看向我,招呼我,朝我微笑。

但我知道至始至終,我隻是孤身一人。一睜眼,就分裂成無數個自己。

【二】

十月的午後。

蟬鳴較盛夏時懨纏鬱苦。

銀杏路延至盡頭,轉過彎,一排加拿大楊笑在突襲的風中。樹葉泛起斑駁的金黃,色調高貴卻悲沉,猶如一個王朝極盡奢華又行將衰亡。

秋和從30號樓去往45號樓。便利店對麵的楊樹下蹲著一個白衣裙的女生,頭發在耳後挽成髻,露出的脖頸白皙頎長。她從白色藥箱裏取出醫用紗布,為毛色肮髒的跛足貓治療腿傷。

起初幾秒,秋和覺得奇怪,醫學部明明在幾公裏外的另一個校區。但馬上她想起,學校裏有個常年致力於救助流浪貓的愛心社,她認識的一個學姐從前還是愛心社社長。

令人唏噓。

長假期間有個女生在校外被謀殺、分屍。凶手是她前男友,在拋屍途中落網。這樁本質上並不離奇的命案眼下正是全校熱議的話題。

學校很大,極端之善和極端之惡在這裏並存。

可諷刺的是,秋和是這極端之惡的受益者。自大二從數學係轉到藝術係,就想申請進入藝術係的宿舍,床位額滿,一直未能通過申請。直至大三的秋天,一個藝術係女生死於非命。十月六日這天,45樓樓長通知她可以入住了。聽說像是占了死者的便宜,其實也的卻如此,就連樓長辦手續時都用複雜的眼神睨著她。死者屍骨未寒,就見縫插針遞上申請書,真是冷血無情。

事實上秋和不記得自己在得知這樁命案後遞交過申請書。她上一次提出申請還是一年之前,即使那時也隻是口頭申請。她與原室友相處融洽,對繼續住在數學係學生宿舍並不介意。不過,接到樓長的來電、聽對方說“根據你遞交的申請書,考慮到……”的開場白,秋和欣然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調遣。

就像很多人連話都沒和你說過,卻會用那種看著你長大並變壞的鄰居奶奶的語氣下定義——秋和啊,她心眼不好又做作。你不知道在別人擅自寫好的劇本裏藏匿著怎樣的惡意,或是親密。

也許有那麼一個好人偷偷喜歡這你,想象自己能夠關照你,還真的在一件小事上這麼做了。也許是個窺知你秘密的小人,給你掘了個陷阱,想要你難堪。如果你總是疑神疑鬼地搖擺在兩種極端之間,那就沒法以良好的心態去生活。

秋和的處理方法是,通過對任何事保持警惕,對任何人心存提防來保障對某件事的樂觀。

【三】

秋和是個迷。

她曾經是學校各種文藝活動中風光無限的主持,但不知緣何突然徹底告別舞台。

很快大家又發現她的名字出現在校報副主編那一欄,喜歡看她以調侃筆調曝光“非公開招標”的食堂如何攫取暴利內幕的學生和喜歡蹺課的學生一樣多,但她在校報也沒待多久。

接著,她又轉戰校電視台,桀驁恣肆比在校報時更甚,沒有什麼能阻止那些讓一部分人拍手稱快、另一部分人咬牙切齒的報道視頻瘋狂傳播。

此後她終於銷聲匿跡。但校園裏關於她的傳聞卻像失控的癌細胞一樣繼續擴散,離譜的甚至說她沉溺毒品或病入膏肓。

不過,這些都與郭舒潔無關,別人的榮辱興衰,她一向聽聽便罷了,既不嫉妒也不憎惡。她關心的隻有自己的績點與排名,和這校園裏百分之七十的學生一樣,穿印有校名英文縮寫的文化衫、百元以內的運動鞋,被雙肩書包,課前占座,課後自習,在食堂吃飯,在澡堂洗澡,上40分鍾又40分鍾的連堂課,寫無窮無盡的論文,有那麼兩三個能在周末一起去吃燒烤的好朋友,這就是她乏善可陳的大學生活。秋和那種人在她看來根本不像個學生。最近一次聽聞秋和的消息是,昨晚薛濤說她將要搬進自己的寢室,填補曾燁的空床位。

如此,似乎是有了點滴交集。

郭舒潔關心地問了一句: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薛濤回答:一個人不好對付的人,你可能會討厭她。

薛濤她人如其名,是聚焦指數不低於秋和的才女、校報現任執行主編。郭舒潔和她同寢室兩年,深知她恃才傲物的脾性。

有人說秋和突然辭去副主編職務是為了將晉升執行主編的機會讓給薛濤,這當然是秋和的仰慕者們為了美化秋和的無稽之談。其實她們兩人關係甚密不假,但是敵是友不可捉摸。

基於以上兩方麵原因,徐濤如此評價倒也在郭舒潔的意料之中。

郭舒潔很好奇她們碰麵回事什麼氣氛,稍有期待。7號這天早晨,秋和的兩個朋友已將她的行李送到新寢室,可惜薛濤一早就出去忙了。沒熱鬧可看,她隻能索然寡味地埋頭看書,準備將近的期中考試。

下午一點左右,聽見有人敲門,郭舒潔往後一翹椅子,直接伸手去開門。

女生立在走廊的陰影裏。

白色背心,石竹色闊腿九分褲,斜挎藤編小圓包,黑色平底涼鞋正中一朵白茶花。鎖骨單薄,額頭飽滿,栗色中分長發自然卷曲至腰,周身縈繞者蓮葉香,臉上無狀也無暇。

郭舒潔微怔,已經準備好接受煙熏妝視覺衝擊的她從來沒想過秋和會以如此隨意的形象出現。她同樣沒想過,一個在傳說中離經叛道、放浪形骸的女生,會笑得如此溫婉——

“郭舒潔你好。我叫秋和”

郭舒潔受寵若驚,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與她寒暄,手忙腳亂地迎她進寢室。

秋和第一句話就詭異到頂,也難怪郭舒潔情不自禁地狗腿。任何人聽了都會誤以為秋和是個剛進學校的新鮮人,而郭舒潔是她久仰已久的校內名人。其實,全校認識郭舒潔的人不超過30人(含同班同學),秋和與她不同班,認識她多半要歸功與薛濤的介紹。雖然事後仔細想想也實屬正常,但第一次聽自己的名字從秋和嘴裏念出,郭舒潔有種莫名的感動感。

“聽說要和你成為室友,我高興極了。你可是傳奇人物。”

“唉?”郭舒潔手上的動作滯住了。

“連續兩年獲得一等獎學金。”秋和解釋道。

郭舒潔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第一次知道在大學裏死讀書也能收人崇拜。

秋和兼具機靈和莊重,話不多,傾聽時神情認真,卻讓人感覺不到壓力。她邊和郭舒潔聊天邊從早上先到的行李箱裏不斷取出書籍和什物擺放在書架上,最後拿出一個係著白紗絲帶的藍色信封:給你的禮物”

郭舒潔一愣,旋即搖搖頭:“我不能收,況且我也沒有見麵禮送給你。”

“這不是見麵禮,而是答謝禮。去年你選了社會心理學通選課,但第二周退課了,幸虧如此我才能補選上這門課,C類學科我正好差那兩個學分。”

其實郭舒潔退課完全是因為它和一門專業課時間衝突,不過她還是接了秋和的禮物,與其說“恭敬不如從命”,不如說她是被嚇住了。選課退課之事,她從不與同學討論,除了她本人,理應沒有人知道她曾經選過社會心理學。秋和也許也是一片好心,卻未免令人感到有點可怕。

郭舒潔拆開信封,是兩張芭蕾舞票,當日晚場。

俄羅斯芭蕾舞劇團來學校講堂演出經典劇目《胡桃夾子》,其中20%是不對外出售的提價學生票,憑校園卡購買。許多學生從清晨5點開始在售票窗口前排隊,一票難求。郭舒潔當然想,卻隻能望長隊興歎,學生票買不到,正價票又買不起。

她認出秋和給自己的是學生票,料想秋和在學校範圍內應該還有點辦事能力,弄到兩張票難度不大。這禮物對郭舒潔而言意義非凡,卻不用擔太大的人情,於是高興地謝過收下了。

秋和拿出筆記本電腦開機,禮貌地征求意見:“我放點音樂號碼?小聲的。”

當然沒有異議。

過了十餘分鍾,郭舒潔突然暗忖:兩張票意味著知道我有男友?

音量的確很小,可《thewomaninwhitesuite》的管弦樂卻還是攪得她心緒不寧,不斷轉頭去看秋和。

女生坐在書桌前泰然自若地翻一本32開的厚書。長卷發紮成蓬鬆的馬尾辮。一副與世無爭的柔和神情,好像對任何聲音都充耳不聞。

又覺得自己太多心了。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與她有交集後更加看不清,不過有這樣一個室友,總比與曾燁同寢室裏幸運得多。

【四】

曾燁在世時,薛濤不喜歡她,同她身邊的每個人一樣。但曾燁的死讓她感傷。

人性的涼薄是這樣可怖。

比起被人恨得咬牙切齒,真正的可悲是所有人記憶中都不再留給她一角一隅。

曾燁資質平庸,卻非要成就不凡,顯赫的家事勉強支撐著她的光環,她不知珍惜反而忘乎所以,踐踏了旁人的自尊心。她是受慣縱容寵溺尚未長大的小孩,這下她永遠也長不大了。

薛濤獨自一人在團委組織部校刊總編部,有U盤從公用電腦的加密文件夾拷貝文件,無意中看見文件夾裏有張很久以前曾燁與秋和外加兩個男主持的舞台照。

照片裏曾燁顴骨突出兩頰凹陷,腮寬過頸,單眼皮,腫眼泡,笑容與齙牙無法兩全。妝也化的不好,雖說舞台妝容許誇張,但也不必在突出的顴骨上再加兩坨鮮明的高原紅。總之,整體效果是具歡天喜地的木乃伊。看起來很寒磣,讓人心生同情。

那是新生文藝彙演,她第一次登台亮相。

初進學校,照例要組織淘汰賽選拔兩男兩女做本屆禦用文藝活動主持。愛出風頭和多才多藝的女生比男生多幾十倍,所以女生場的競爭也就比男生場激烈得多。薛濤已經不記得中途那些黯然離場的淘汰者,隻記得最後剩下的亞軍是數學係的秋和,冠軍是新聞係的錢蓧頤。按理應該是秋和與錢蓧頤一起主持新生文藝彙演。可不知為何最後台上多了哥名不見經傳的曾燁,事後聽說是某校領導欽點的“空降兵”。從那以後,每逢大型演出,總是秋和與錢蓧頤輪流登台,而曾燁卻反成了固定的“台柱”。

曾燁從一開始就無緣無故地針對秋和,極盡排擠迫害之能事。但讓薛濤更困惑的是秋和的態度,妥協退讓一點不像她的風格。

大一時,有天晚上秋和下課後繞到地處學校風景區的體育館去打卡計課外活動次數,突然被蒙麵男子持刀挾持。她把10厘米長的金屬鞋跟踩進對方鞋麵,轉身後用裝著牛津高階的拎包往對方兩腿間猛掄,趁對方倒地跑向路燈,脫下另一隻高跟鞋指著對方恐嚇道“再跟來戳瞎你”,然後赤腳跑到派出所報案。秋和鎖骨處的刀傷很多人都看見了,但整件事知情者不多。薛濤聽說時十分震驚,不是對校園治安而是對秋和這個人。

“如果你不照我說的做,就要你的命。”

一般人會在受到這種威脅時連零點一秒都不猶豫就拒絕合作、奮力反擊嗎?她甚至連對方的企圖都沒興趣搞清,不管對方是殺人犯還是因迷路而焦躁的小偷,就那麼不分青紅皂白地要置人於死地——就效果而言,她的鞋跟和拎包不比鋼釘和練球差,那位衰人能幸免於難及時逃走真是奇跡。她占了上風,但並不滯留,也不妄想贏到底,而是立刻跑去報案求助,這是理性。一個人在不是理性的情況下居然比亡命之徒還不計後果,隨隨便便就決定同歸於盡,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正常的人類不應該這樣。

可就是這樣的秋和,居然打不還手罵不還手,一味對曾燁忍讓,最後甚至因此退出了舞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得勝的曾燁逐漸變得張揚跋扈,開口閉口鄙夷別人“鄉土”,自恃公主,以為受人膜拜,殊不知無論她與誰同台都淪為陪襯。

獲悉她的死訊後,幾乎沒有人對被害者產生憐憫,反而是另一種觀點占了主流:那凶手是被逼上了何等絕路才崩潰至殺人碎屍的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