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秋·卷二 譬如朝露 (4)(2 / 3)

他像一個自我放逐的罪人,率領著三萬將士在這塊土地上耕耘播種,在具體的勞作中,洗滌自己心中的戾氣,讓自己也和這裏的時光一同緩慢下來。對外經年的殺伐,對內經年的傾軋,此間種種,對於一個人的戕害,在遝中,都得以漸漸地複原。他重新覺得,自己漸漸恢複成為一個心底澄明的人了。他在天地之中進行著最為樸素的勞作,懷著感激與敬畏,懷著對於豐收的盼望。

——誰能想到呢,當這個時代即將風雲激變的時刻,蜀漢這支最精銳的部隊,卻在種田。

此刻,大將軍薑維與那個有誌於寫史的下屬陳壽坐在田埂旁。陳壽在他的舉薦下,已經被任命為觀閣令史,不日即要到成都赴任了——皇帝劉禪似乎對大將軍薑維屯田遝中很滿意,很快就允準了他的舉薦。

遝中的秋陽明朗卻熱力有限。

陳壽揪下一支麥穗,摘幾顆麥粒放入嘴中咀嚼,欣然道:

“再有一旬,應當便可以收割、打碾了,將軍率領將士們揮汗耕耘,眼見便要收獲在望了。”

大將軍薑維緩緩地說:

“萬物生長,這都是天地的饋贈。”

“是。糧秣不足,曆來是我們用兵的致命問題。將軍從根本處入手,屯田生息,算是高瞻遠矚了。”

將耕耘與征戰聯係起來,陳壽依然是這樣的思維。大將軍薑維看著陽光下自己的影子,幽幽地說一句:

“不知這千頃良田,我們還能不能等到收割的時候。”

陳壽一時啞然。軍情嚴峻,這一點他也是知道的。但是,身邊這位蜀漢的軍事首長如此悲觀,還是令他有些驚訝。

“聽說你那位老師寫了篇《仇國論》,能不能背給我聽聽?”

大將軍薑維換了話題。

陳壽卻好像是早有準備,聞言從懷中摸出一張抄滿字跡的綿紙遞了過來。大將軍薑維接在手中,虛著眼睛細讀起譙周的這篇大作。

因餘之國小,而肇建之國大,並爭於世而為仇敵……

在這篇名為《仇國論》的宏文中,譙周以寓言的筆法虛構了兩個國家:“因餘”和“肇建”。

因餘是小國,肇建是大國,兩國世為仇敵。因餘國人高賢卿問伏愚子,身為小國在麵對大國時該使用甚麼戰略。伏愚子舉周文王與勾踐為例子,說明與民休養生息、民心安定就可以取得勝利的道理。

高賢卿又問:楚漢相爭之時,劉邦和項羽約定以鴻溝為界,互不侵犯,當項羽返回時,張良認為如果人民安定下來就不會再想變動,說服劉邦追擊項羽,最後取得了勝利,又怎麼一定要用周文王的那套方法呢?現在肇建國內有缺陷,我們趁機出兵攻擊其邊境,是不是能增加它的麻煩而戰勝他呢?

伏愚子回答:商朝與西周的時候,王綱堅固,社會安定,人民習慣於當時的統治階級。要是處在那個時候,劉邦怎麼可能仗劍鞭馬、奪取天下呢?反觀秦朝末年,天下土崩瓦解,王侯遞嬗,年年月月都改變統治者,老百姓均不知所措,所以豪強並爭,力量強的收獲便大,遲慢的便被吞並。現在我們國家和肇建都已經立國很久了,不是秦朝末年動蕩不安、多國並立的形勢,所以可以用周文王無為而治的方法,而不可以像劉邦那樣南征北討。如果人民疲勞,國家就會瓦解,俗話說“與其射出很多箭沒有命中目標,不如謹慎發箭,不要輕易出擊。”所以智者不會因為一時小利就轉移目標,而是等到時機許可才一次出動,因此商湯、周武王能不戰而勝。如果他們一味窮兵黷武,不能審時度勢,則就算有智者也不能相救了。當然,如果有人能用兵如神,穿越急流、山穀,不用船隻便能渡過孟津,那就不是我愚子所能說清楚的事了。

這篇宏文影射著甚麼,是不言而喻的。也正因為與現實的貼合,譙周的這篇《仇國論》一經寫出,便在蜀中廣為流傳。此文顯然是在諷諫蜀漢多年來的“極武黜征”了。但譙周卻沒有因此受到任何處分,皇帝劉禪反而讓他官升一級,如今做了蜀漢的光祿大夫。

因為,有一個人會替蜀漢皇帝擔負這個誤國的罪名,那就是大將軍薑維。

多少年來,皇帝劉禪已經不動聲色地將所有伐魏的責任都轉移到了大將軍薑維的身上。蜀漢朝野上下,都一致認為,那個勞民傷財、致使蜀中不堪其苦的罪人,便是這個姓薑的大將軍。仿佛,這個姓薑的大將軍才是蜀漢的最高決策者——無論如何,在這一點上,蜀漢的臣民們都忘記了基本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