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騎將軍夏侯霸嚅著嘴唇,喃喃道:
“大將軍今日已是國之棟梁,蜀漢亦是社稷正統,不可如此自比。況且,大將軍今日在蜀中的境遇已是位極人臣,哪裏會像那伯夷叔齊一樣命之衰矣。”
在夏侯霸嘴裏,自己被形容成了花團錦簇的模樣,這是大將軍薑維不能認可的,他強辯道:
“老將軍溢美了。我薑維今日在國中的處境,不言自明,和老將軍相比,都是大為不如的,無論如何,老將軍還是皇親國戚嘛。”
將夏侯霸算在蜀漢的皇親國戚中,其實也有道理。夏侯霸有一族妹,建安五年(200年)出外撿柴時,被蜀漢前將軍張飛所擄,後成為其妻子,所生兩女如今都成了蜀漢皇帝劉禪的皇後。當年夏侯霸投誠時,皇帝劉禪望著一副狼狽相的夏侯霸,便有著一番行雲流水般的表演。他先是與夏侯霸執手而談,輕描淡寫地對其講:你的父親是死於戰爭中,並非是我先人手刃。接著,便掀起了情感的浪花,指著太子說:此夏侯氏之甥也。
此刻大將軍薑維以此恭維,卻也是夏侯霸不能認可的了。他急道:
“大將軍休再提這檔子事。今上厚愛,我怎敢便攀龍附鳳了?你是知道的,如今夏侯霸在蜀中是連一個朋友都交不上的。”
大將軍薑維頓感語塞。眼前這位老將軍的境遇,他當然知道。一次,夏侯霸想與蕩寇將軍張嶷交個朋友,於是對張嶷說:我雖然與足下還很陌生,但心中卻像故交一樣。孰料卻碰了一鼻子灰——張嶷冷漠地拒絕道:我並不了解你,你也並不了解我,何言故交?三年之後再說這些話罷!
張嶷的態度,實際上便是整個蜀中對於他們這些“去國之人”的態度。
而他們這兩個“去國之人”卻在這裏相互溢美,實在是難堪。
是的,去國之人。
這個指認,在大將軍薑維自己心裏都從來不曾淡化過,那麼,在蜀漢的朝廷之上,必定也是被時刻銘記著的。如今,蜀漢卻將最高的軍事權力賜予了他,對此,他該當如何掂量?
也許唯一應該做的,便是再一次將自己的忠誠證明給朝廷看?
這便是他所麵臨的悖論。一方麵,鑒於連年征戰的客觀效果,朝廷之上反戰的呼聲一日高過一日;另一方麵,鑒於蜀漢的實際軍權早已在他手裏的這個事實,皇宮裏的主人又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檢驗著他——身在前線,遠離國都,他忤逆背叛,那麼蜀漢便自然消除了一個隱患;他忠誠效命,那麼蜀漢更是何樂而不為?
那麼,這顆遲來的符節便是一個委婉的敦促了?
當然,大將軍薑維也可以將之視為對自己的一個嚴厲的警告。費禕葬禮之上皇帝劉禪的那雙眼睛在他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那雙眼睛噙滿了淚水,使得皇帝劉禪本來便如夢似幻的那對眼珠,更加蒙矓了起來,雲山霧罩之下,卻是讓人深不可測的奇峰峻嶺。
大將軍薑維再次摶弄起手中的那顆符節。皇帝劉禪在費禕祭日送來的禮物,就是這般的意蘊萬千。
現在,大將軍薑維需要考慮的是:剛剛息兵兩個月,此刻重燃戰火是否合宜?
但無論如何,那股來自成都的推力,已經隨著這顆大將軍的虎符洶湧而來。他感覺到了這股力量,似乎便隻能踉蹌前行了。
逆勢
蜀延熙十九年(246年)。農曆丙子。孟秋。武城山。
魏軍據險堅守,山下的蜀軍連營數十裏。
九年來,這是大將軍薑維第六次兵進隴右。這一次,與前幾次不同,那種被脅迫和被推搡的無奈之感,格外讓他感到了疲憊——然而,與曹魏鏖戰隴右,他又有哪一次不是無奈的呢?身後那種無形的推力無日不在,他難道還沒有適應麼?
一個人要適應這樣的無奈,該有多難!
如今蜀漢的實力,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屢次入隴,財力支絀,民嫌其勞,蜀軍早已是衰竭之師了。
離開鍾題之前,大將軍薑維找來了年輕的陳壽。這個年輕的主簿已經被他提拔為東觀秘書郎了。大將軍薑維問及蜀魏之間的形勢,陳壽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給他算了一筆舊賬。這筆舊賬要算在丞相諸葛亮第一次入隴北伐的頭上。陳壽成竹在胸,侃侃而談:
“斯時,朝廷賦以丞相專命之權,統領步騎二十萬眾。兵卒十萬,以每人每日口糧五升計,日耗五千石,旬月耗糧十五萬石;若運糧者每人背負兩石,則供應十萬兵卒一月的糧食需七萬餘人轉運;運糧者同樣要吃飯,同樣以五升計,一個月豈是十五萬石可以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