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出生於六十年代初期,眼下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他就讀的這所中學地處西單附近,他的同學中有不少是京城西部各軍隊和國家部委大院的子女。高健從小是在空軍機關大院長大的,快上中學時,他父親奉命調到外地部隊任職,母親在城南某中學當校長,工作很忙,平時也無暇照管他們,因此,高健和弟弟.妹妹便來到位於新文化街的姥姥家居住。
一九七六年的清明節前,高健領著幾位同學就在姥姥家的院子裏,足足的忙活了兩天才紮好隻花圈,他們又鄭重地將它送到人民英雄紀念碑前,幾個人還在那兒摘抄詩詞折騰到了天黑才回家。
讓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聽說,一夜之間,廣場上的花圈全都被工人民兵沒收了。這讓哥兒幾個實在是無法接受,他們在高健的帶領下從學校直奔天安門廣場,他們在廣場上與一位留著小平頭身著板綠軍裝的大哥,以及其它大院的哥們相識,並在小平頭大哥的帶領下,從位於廣場東南角的一棟小樓裏,據說是工人民兵指揮部搶出了花圈。
幾天後,高健正在教室裏聚精會神地聽課。年級組長張老師進來先跟正在講課的班主任劉老師打了個招呼,然後,衝高健擺了擺手叫他馬上出教室。高健心裏挺納悶,這上著半截課就給自己叫出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呀?不是前兩天張老師說過,曠課的事兒過段時間再處理嗎?怎麼這麼快又變卦啦?再說了,即便立馬就處理,也不至於上著半截課就把自己叫出來呀。高健心裏直犯嘀咕,當他看到張老師臉色異常嚴肅,而且,並沒有帶他去年級教研室,而是直接把他帶到了學校人事保衛辦公室,此時,高健的心裏更是有些忐忑不安。
他跟張老師進到人事保衛辦公室,裏麵除了學校管人事保衛的李老師外,還有兩位默生人。見他們進來李老師說:“這位就是高健同學”又對高健說:“高健同學,這兩位是西城分局的民警同誌,他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李老師的話剛說完。其中一位坐在李老師辦公桌邊的人問:“你就是高健?”高健答道:“對,我是高健”另一位在靠牆長木條椅上坐著的人站起來對李老師和張老師說:“行啦,這兒暫時沒你們兩位的事兒了,你們先出去回避會兒,我們要單獨找他了解情況”兩位老師隻得出去。
那人送出他們關上門,回過身指著把椅子說:“你坐下!”隨後,他坐到李老師的辦公桌後,用眼睛斜視著他。高健這會兒才看清這兩人,他倆一高一矮都身著沒戴領章的藍色警服,戴鴨舌帽,個子高的那位外麵穿了件米黃色的風衣。這打扮高健一看就知道他們是“雷子”也就是便衣警察。那個高個子轉過身來麵向高健坐著,他蹺起二郎腿不停地晃動,又不慌不忙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香煙點上吸起來。矮個的在李老師的桌子上打開公文包取出筆和一遝記錄紙。高個子依然斜愣著眼睛盯著高健問道:“我們今天來學校找你,是因為什麼事兒,你自己清楚嗎?”高健沒回答。他彈了下煙灰又接著說:“沒事兒我們找你幹嘛?我們吃飽了撐的?你好好想想四月五日那天,你上哪兒去了?都幹了些什麼?跟什麼人在一起來著?都給我回答清楚嘍!你明白了嗎?”
高健心裏非常清楚,知道他們肯定是要問這些事兒。所以,他不慌不忙地說:“四月五日那天,我去天安門廣場啦”高個子一聽頓時來了興趣,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追問道:“那你到那兒幹什麼去了?”高健很沉著地答道:“我是去看熱鬧啦”那高個子又問:“隻是看熱鬧嗎?沒幹什麼別的?不可能就你一個人去吧?”“就是看熱鬧,沒幹別的,確實就是我一個人”那高個子吸了口煙說:“你可別跟我們耍滑頭,你那天的情況我們可都掌握,你要爭取主動,別讓我們給你點出來,我再給點兒時間讓你好好想想”
高健沉默著,他知道那天在廣場上的經曆是絕對不能講的,講了不會有好結果。如果他們真的全知道,那他們問到哪兒時再說,再隨機應變。因此,他幹脆還不開口了,等了一會兒,那高個的不耐煩了,他說:“你想了這麼長時間,想好了沒有?”高健沒回答,這回這主兒來氣了。他氣哼哼地說:“怎麼著?你還想跟我們來死魚不張嘴的?”然後,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給我老實點!說!廣場上那輛‘上海脾’轎車是不是你點的火?”他這一拍桌子還真給高健嚇了一跳,猛的又聽他提起燒車這檔子事兒,他心裏“咯噔”下。
此時,他隻能還是不張嘴,看他們下麵怎麼辦。高個子看這招也沒起什麼作用,站起身走到高健麵前,衝著他氣哼哼地說:“小子,怎麼著?不相信我們掌握你的情況,是吧?”說完他轉回身從公文包裏拿出一遝照片,狠狠地往辦公桌上一摔,吼道:“瞧瞧,這就是證據!你過來給我仔細看看,這裏麵有沒有你?”說完他走到高健身旁,抓住高健的衣領把他拉到辦公桌邊。高健隻得仔細觀看照片。
這是幾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都是在廣場燒汽車現場附近拍攝的。有兩張照片高健站在小白師傅身後,小白師傅正往車身上淋汽油,另外幾張都是高健和小白師傅奔跑時照的,在他們身後汽車正在燃燒,火苗挺高並且黑煙滾滾。幾張照片中高健的臉都很清楚,而小白師傅不是回著頭就是側著臉,要不就是臉被高健擋住。還有幾張是他和小平頭大哥正舉著花圈往紀念碑跑的照片。
高健此時渾身都涼了,心想這回全完了,他們已經全都掌握了,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裏直撲騰,不過此時他頭腦尚還清醒,他不知道這倆人下步要怎樣?他在心裏暗自給自己定下條杠杠,無論如何自己都絕對不能供出其他人,不能出賣朋友,他絕不幹這種不仗義的事兒,絕不能害哥們。
高個子見高健坐下後低頭無語很是得意。他吸著煙盯著高健問:“怎麼樣,有什麼感想?你這回知道我們公安機關的厲害了吧?老老實實地給我交待問題,別想蒙混過關!”他又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指著上麵的小白師傅說:“實話告訴你吧!這小子己經被我們抓到了,他都向我們交待了,說那輛汽車是你燒的,你看你還不主動交待,還想抵賴,還想包庇別人,人家可沒顧及你喲,你別再犯傻了,還是好好想想,給我一五一十地說,你跟照片上的那小子是怎麼認識的?他叫什麼名子?家住哪兒?他在哪兒工作?還是在哪兒上學?盡可能地把你所知道的,關於這小子的情況都交待清楚,爭取減輕你自己所犯的罪行,爭取有個立功的表現啊!你聽明白了嗎?”
高健聽了他的這番話心裏有數了,他這分明是在詐自己呢。他馬上抬起頭來說:“我哪知道這人的情況呀,既然你們把他都抓了,那還問我幹嘛?直接問他去不就得了”高健這話可把高個子給氣壞了,也許他此時也正為他自己前後矛盾的話和低估了高健的分辨能力而懊惱。他氣急敗壞‘騰’地站起身,猛地衝到高健身前,惱羞成怒地掄起巴掌狠狠地給了高健一記耳光,抽得高健從椅子上摔到地上。高個子還覺得沒出夠氣又在高健身上狠踢了幾腳,嘴裏還叨念著,“讓你小子嘴硬!不給你點厲害的,你就不知道什麼是無產階級專政!”高健嘴角已經淌出鮮血,半個臉也己紅腫,他的強脾氣上來了,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像頭憤怒的小牛犢撲向高個子,他一腳踢到高個子腿上。高個子“唉喲”一聲掄起巴掌又打了高健一耳光。高健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他隻覺得眼冒金星耳邊轟鳴。
高個子還想過去繼續踢打高健,被聞聲奪門而進的張老師和李老師攔住。張老師見高健被打成這樣很是氣憤,他扶起高健責問高個子“你們為什麼這樣打我們的學生?你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他現在還隻是初三年級的學生!”高個子對做記錄的那人說:“你把這小子給我銬上,把他帶回局裏再審!”張老師忙說:“你們不能隨便帶走我們的學生,有什麼情況需要了解的,我們學校可以配合做工作”高個子沒好氣地說:“對不起,這是我們的事兒,你們學校配合不了”
這時,辦公室門外己經圍了不少老師,教語文的王文江老師說:“打人是犯法行為,況且他還是個孩子,你們有什麼話不能講?難道隻有使用暴力手段嗎?”一位女老師喊道:“憑什麼這樣打學生?絕不能讓他們帶走學生!”高個子正在收拾公文包,他回頭瞟了眼門口站著的老師們冷冷地說:“都別那麼多廢話啊!”
學校革命委員會的史主任來了,這是位老革命,早年延安抗大的學生,他打過日本鬼子,叁加過解放戰爭,還在北平從事過地下工作,建國初期,高健的母親讀師範時,他就是高健母親的老師和校領導,後來又擔任教育局的領導工作。“反右運動”時曾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後經審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被降級調到高健上學的這所學校。“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批鬥衝擊下放“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前幾年才恢複工作,他為人正直深得教師和學生們的尊重。高健對這位長輩、老革命更是崇敬。
他進來後先看了看高健,然後氣憤地責問高個子說:“你們有什麼權利這樣毆打我的學生?還把他打成這樣?憑什麼還要帶走他?”高個子不以為然地說:“我們當然有權利對反革命分子實行專政,並且帶走他了,我們是在辦案”史主任說:“對一個孩子實行專政?真是豈有此理,聞所未聞!我們學校絕不能容許隨便打人,隨便從學校帶走學生,如果你們非要帶走他,帶走我的學生,那好,那你們就先把我帶走好啦!”很顯然史主任此時已是非常氣憤,他接著說:“國民黨反動派的手銬我戴過,監牢我呆過,牛棚我也住過了,我這把老骨頭沒什麼可怕的了,我倒想看看你們還要怎樣?”高個子說:“行啦,行啦,你別在這兒擺老資格,我奉勸你們,我們是在辦案,你們可都別影響我們的工作。這小子是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的重要嫌疑犯,我們必須得把他帶回局裏審查,我們是掌握證據的,你們可以看看這些照片!”說著他拿起那幾張照片摔到張老師手裏。
乘幾位老師看照片時,那位做記錄的人已給高健銬上手銬。高個子對幾位老師說:“這回你們都清楚了吧?我還要奉勸你們都要站穩革命立場!”說完他一把奪回照片放進公文包裏,趾高氣揚很是得意地大聲對老師們說:“都讓開點路!”又衝另外那人擺了下腦袋說:“把他給我帶走!”史主任忙說:“帶走我的學生你們應該與我們協商,征得我們校方同意,另外,你們應該給我們學校一個手續,我們還要向學生家長交待,如果沒有任何手續,那你們就不能隨便把人帶走!”高個子夾著公文包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們公安局抓誰,帶走誰,還得你批準是怎麼的?你怎麼向學生家長交待?那關我們什麼事兒?我們管不了那麼多啊!”說完他抓住高健的衣領往門外推了把並吼道:“你給我頭裏走!”史主任被氣得渾身顫抖,他還想阻止他們被張老師和王文江老師勸住。
高健嘴角淌著血兩邊的臉紅腫並戴著手銬,另一個人一隻手抓著他的後衣領,一隻手抓著他的胳膊押著他走出辦公室,高個子跟在後麵。樓道裏其它辦公室的老師們也都出來看,有的老師說:“瞧瞧,怎麼把咱們學生打成這樣,這還講點人道主義嗎?”還有老師說:“這簡直就是法西斯行為!他們憑什麼隨便打人?”
當高健被押到操場時,正趕上課間休息,很多同學圍上來,有的同學喊:“憑什麼打人?”“憑什麼抓人?”“打人是犯法行為!”一時間群情激憤。高鍵像是得到了鼓勵和支持,他昂著頭挺著胸,氣宇軒昂地毫不畏懼。
高個子走到停在學校大門外的挎鬥摩托車前,用腳踹了幾下腳踏,未能將摩托車發動著,同學們發出陣陣哄笑聲。高個子讓另外那人將高健塞進摩托車挎鬥裏,他自己又繼續用腳猛踹腳踏想盡快把這車弄著,可是這輛摩托車就像故意和他較勁似的,任憑高個子冒出一頭汗來,還依然是死活不著車。同學們卻隨著他一次次地失敗發出陣陣“吼!吼!”的起哄聲。高個子氣乎乎地轉過身,衝著同學們喊道:“誰起哄呢?你們誰再起哄,我也把他一塊帶走!”說完他轉回身用力狠踹了一腳,沒想到這回還真發動著了。摩托車一陣轟鳴排出一團嗆人的煙霧,高個子和另外那人都帶上墨鏡跨上車。同學們並沒被高個子嚇唬住,有位同學在後麵大聲地帶頭喊:“給丫一大哄哦!”其他同學馬上隨著喊:“哦吼!哦吼!”高健聽出來了帶頭的是韓康,跟著大聲喊的同學當中有他的那幾個哥們。摩托車載著高健在同學們的哄聲中離開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