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敗了,夫人跑了,主帥死了,楚平王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凡人要慪氣,君王也要慪氣。眼下在吳、楚邊界發生的一件事,不僅叫楚人氣得眼冒綠火,而且讓吳人也氣得七竅生煙。卑梁與鍾離分別是吳、楚兩國的邊城。卑梁迎日出,鍾離送日落,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共同傳承著淮南平原上的薪火。雖說兩座邊城分屬於兩個國家,可是兩城之間雞犬之聲相聞,風馬牛相及,情歌互唱,嫁娶往來毫無異國他鄉的感覺。兩城的生活習俗,語言習慣,風土人情,文化傳統都別無二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卑梁與鍾離兩座邊城像姊妹花一樣享受著淮河的天澤。這裏土地肥沃,田疇如鏡,人們以種桑養蠶為業,家家種桑,戶戶養蠶。鋪天蓋地的桑樹田連田,壟接壟。抬眼望去,隻是綠油油的一片,分不清是楚國的枝,還是吳國的葉,即使是種桑人也難分個青紅皂白。煙花煙雨滿眼來,又是人間三月天。這是養蠶人最繁忙的季節。綠柔柔的桑葉雨長風發,白胖胖的蠶姑娘卻無意於節食減肥,而隻知道吃飽喝足趕著吐絲結繭。長的不摘就老了,吃的不給就瘦了,采桑、喂蠶、煮繭、繅絲,繡樓上的小姐都要下地,誰也不能閑著。人們起早貪黑,將炊煙點亮晨曦,讓桑歌唱紅晚霞。桑田裏到處是身背竹簍的采桑女,綠波柔海中不停地有人放開嗓子唱起采桑歌。歌喉裏散發著桑葉的芬芳,柔歌香音滿耳來。要采嫩桑到何方?在那田間在那塘。采來嫩桑作何用?為替公候養蠶忙。要采柔桑到哪方?在那水邊沙洲上。采來嫩桑作何用?送入公候養蠶房。蠶婦發髻亂叢叢,日夜養蠶無閑空。蠶婦發髻亂淒淒,蠶事未完無歸期。
這是《召南?采蘩》描寫蠶婦為公侯采桑養蠶而忙碌的詩,也是三月淮河平原人們采桑養蠶的原生寫照。采桑歌此起彼伏,唱民謠、唱農事、唱戀歌、唱情詩。人們用歌聲表達心境,聯絡感情,驅散疲勞,打發寂寞。忽然,桑田裏有人爭吵起來,接著就是叫罵聲,哭喊聲。開始人們很忙,誰都不在意,後來聽見哭喊聲才有人跑去看個究竟。原來是卑梁女與鍾離女為桑樹而爭吵。鍾離女正爬在樹上采桑,卑梁女一到桑田就尖叫起來:“啊,你怎麼采我家的桑葉?”鍾離女回答說:“這明明是我家的桑樹,怎麼成了你家的呢?”卑梁女叫喊著說:“你好不要臉,這棵桑樹我都采摘好幾年了,如今你跑來認什麼主。”鍾離女見對方出言不遜,也出口傷人:“你個老處女,年年偷摘我家的桑葉,今天是不打自招。”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兩人惡言相向,唾沫四濺對罵起來。卑梁女的言語尖刻而快速,鍾離女見語言占不了上風,就往樹下吐唾沫。卑梁女見鍾離女居高淩下,便要把她拉下樹來。鍾離女抱住樹枝不下來,卑梁女抓住樹枝一搖,小樹就劇烈地晃動,鍾離女站立不穩,從樹上跌落下來。所幸樹不高,傷不重。鍾離女按著被樹枝擦傷的臉,哭哭啼啼回家去了。鍾離女在家不僅是老幺,而且是獨女,上有兄弟七人,平常在家就得到父母兄弟的寵愛,從未受半點委屈。兄弟幾個見老幺在外頭受了欺負,就問是那路神仙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立馬要找對方算帳。待兄弟幾個趕到事發地時,卑梁女已經回家了。
兄弟幾個沒見著人,就拿桑樹出氣。他們不僅砍了那棵引起爭執的桑樹,而且將那片桑田砍出一個隔離帶。卑梁女家也有兄弟五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卑梁女老大未嫁,一則是她生就一副驢頭馬嘴,相貌奇醜;二則是她家兄弟多太霸道,人們怕惹不起。卑梁女回家一告狀,兄弟五人聽說有人霸占自家的桑樹,那還了得,馬上就要看個究竟,老大見天色已晚決定明天再去。第二天清早,五兄弟跑去一看,傻眼了,綠油油的桑樹倒了一大片。老大二話沒說,下令兄弟們照此辦理,將鍾離屬地的桑樹砍倒一大片。這一下漏子捅大了。鍾離女兄弟幾個事後料到卑梁女家不會善罷甘收,已經串通族人有所準備。當他們發現卑梁女家兄弟正在砍自己的桑樹時,領著族人提刀拿棒趕往桑田。從爭吵推搡,到棍棒相加,最後是舉刀向相。鍾離女兄弟依仗人多勢眾,將卑梁女家老大、老四捅死,老三被砍得血肉模糊,另外二人也是傷痕累累。鍾離女兄弟兩人重傷,同族數人受傷。卑梁城居住的都是卑梁氏人,“兄弟鬩牆,禦侮於外。”這是氏族內部的一個信條。人命關天,卑梁人看到鍾離人殺死了同姓子弟都憤憤不平。卑梁大夫聽說鍾離人殺死了族人大怒,發動全城人馬攻入鍾離城。把鍾離女家殺了個雞犬不留。一場民事糾紛演變成國際爭端,悲劇愈演愈烈。鍾離大夫一麵組織全城人馬進行抵抗,一麵派人飛報朝廷。楚平王聽了怒上心頭,正愁吳師搶走了夫人沒處出氣,立即派兵點將親自上陣攻滅了卑梁。卑梁人死的死,逃的逃,整個邑落彌漫著兵火與血腥。楚人攻滅卑梁的消息傳到吳都,吳王聽了勃然大怒,立馬派公子光為帥,以蔡夫人家族為先鋒,發兵血洗了鍾離和居巢兩個楚國邊城。
為了一棵小小的桑樹,導致兩國大動幹戈,三座城邑毀滅於腥風血雨之中,這是多麼沉重的代價。衝動是魔鬼,古今如此。楚國在與吳國的交戰中連連失利,不斷暴露了楚國軍事力量的薄弱,吳國的侵略野心在凱歌聲中不斷滋長。這次吳、楚邊城之戰以後,沈尹戍不無擔憂地說:“郢都的陷落,恐怕就從邊城之戰開始。大王動一下就失去了兩座城鎮,像這樣要不了幾次能不禍及郢都嗎?《詩經》上說:‘是誰種的禍根?至今貽害後人。’這話好像就是針對大王說的。”麵對日益強大的吳國,楚國開始從戰略進攻轉為防守。令尹陽匄在雞父之戰前暴亡,楚平王以囊瓦為令尹。囊瓦,字子常,或稱楚瓦。他是楚莊王曾孫。囊瓦看到吳、楚兩國的結怨愈來愈深,戰爭隨時都會爆發。為了防止吳人的入侵,囊瓦大興土木,修築郢城。楚人一向注重外線作戰,郢都一直是開放式的,隻有宮城,未修防禦用的廓城。沈尹戍對囊瓦大修郢城的舉措不以為然,就此發表了一段獨到的議論:“子常這樣做肯定會喪失郢都。如果不善於防守,築城是毫無意義的。上古時代,天子的守衛在四方夷人。天子衰落了,守衛在諸侯;諸侯的守衛在四方鄰國。諸侯衰落了,守衛在四方邊境。慎守四方邊境,結好四方外援,人民安居樂業,農工商各業興旺。沒有內憂,也無外患,國家還用得著修城嗎?如今害怕吳國,而在郢都大肆築城,所守的地方未免太少了。要是不保護老百姓,老百姓辛勤勞動而一無所獲,能不逃亡嗎?從前,梁伯在他的宮外深溝高壘而人民潰散,一旦人民拋棄君主,還能不滅亡嗎?整頓邊疆,加固關隘,勤耕田地,和睦人民,信愛鄰國,廓清吏治,遵守禮法,不吝嗇也不貪婪,不懦弱也不強倞,加強戒備以防不測,又有什麼可怕的呢?《頌?文王》篇說:‘牢記祖德永不忘,繼承祖德放光芒。’別的不說,就說若敖、蚡冒,甚至武王、文王吧,疆土方圓不過百裏,還不修築都城城牆。而今疆域數千裏,卻要修築郢都城牆,不是很讓人費解嗎?”在沈尹戍看來,固若金湯的城防是民心。善於防守者是將民心築成城牆,所謂眾誌成城。反之則用石頭壘起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