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漆黑的宮牆角落,我的腹中傳來劇烈疼痛,我聽不清身邊兩位年輕男子的呼喚聲,也看不清眼前逐漸黑暗模糊之景。恍惚間,我看見了我的故鄉——燕京。
燕京,多好聽的名字,我的魂牽夢繞之地。
時間仿佛倒流回三十多年前,那時我正值少女時期,還是北魏丞相的掌上明珠——鄭與秋。
那時的我生活在北魏丞相府邸,無憂無慮。
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不到及笄之年,我便已精通琴棋書畫,被稱為燕京第一才女。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被選進皇宮,成為寧遠公主蕭欣月的伴讀。
初見寧遠公主之時是一個冬日,飛雪飄飄,她在禦花園的梅林之中,一身紅襖白裳,嬌俏美麗。
“與秋姐姐!這枝梅花贈予你作為見麵禮!”
欣月笑顏如花,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我和許多人一樣,曾經以為她會永遠地美好下去。
“多謝公主殿下。”我福身行禮,接過那一枝梅花,“從今日起,我會一直陪著公主殿下。”
為了這一句話,往後三十多年的時光,我都與她朝夕相伴。
表麵上我雖是欣月的伴讀,但是闔宮上下無人不知我是小公主最親密無間的手帕交。
她的歡樂,她的悲傷,在這世間沒有人能夠比我更了解。
她愛看民間的小說話本,她愛自由自在的一切,她愛她皇兄眉眼間的綿綿笑意。
“傾秋,皇兄的登基大典要開始了,我們走快些,可別遲了。”欣月拉著我的手大步地行走在宮道上。
我笑著:“公主,離陛下登基還有一個時辰,我們慢慢過去也還來得及。”
那一日,魏哀帝登基,正式執掌風雨飄搖的大魏江山。欣月和我們一樣,注視著高高在上的哀帝,那位也曾逍遙自在,也曾心懷大誌的哀帝。
各國使節在登基大典上第一次見到欣月,他們無不驚歎於她的絕色容顏,稱她為大魏第一美人。
欣月不以為意,她隻是注視著她的皇兄和皇嫂,真摯地祝福著他們。
我凝視她,並由衷地祈禱著,隻希望這位第一美人的願望永遠不要落空。
幾年後,我的小妹妹出生,名叫折雪。有一日,三四歲的她跑過來拉著我的裙子,問道:“姐姐,你說是公主美還是我美?”
我笑著蹲下身子,回應道:“各有千秋。”
她嘟著嘴跑開,我並未放在心上。
後來的一日,欣月提議道:“傾秋,我們走,帶上折雪,去看燕北將軍。”
在人群之中,我第一次見到燕北,那位威風凜凜的大魏第一將軍。他騎在馬匹上,一身銀白盔甲,雄姿勃發。
“以後我長大要嫁給燕大將軍!”折雪一臉認真地說道。
“好啊,”欣月笑著附和折雪,“等你長大了,我就讓皇兄給你們賜婚!”
我無奈搖頭含笑,她們兩個永遠這般人小鬼大。
隨著父親和燕北每日進宮與哀帝商議政事,欣月的笑容也在慢慢地消失。
終於,有一日,她放下最愛的話本小說,開始認真地翻閱政論軍事的書籍,我神色一滯,卻未多言,隻是陪她一同鑽研。
她向哀帝主動提出要上殿議政,卻遭到哀帝的訓斥。
“後宮不得幹政!若是再提,朕定會責罰你!”
看著眼含淚水的欣月,我心痛不已。
她隻是想替她的兄長解憂,有錯嗎?
“與秋,為什麼皇兄登基後越來越憂愁呢?明明他從前不是這樣的,明明他已經做得很好,已經竭盡全力了……”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的父親何嚐不是如此呢?明明他們已經盡力,卻始終難敵現實。
多年積累下來的腐朽麻木,讓大魏民心盡失,風雨飄搖,如同逐漸瓦解的高樓,隨時都會頃刻坍塌,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會好起來的……會的。”
我對欣月唯一一次的說謊,無可奈何。
欣月在我的安慰下沉沉地睡去,哀帝亦在此時無聲無息地來到,他告訴我:“今日早朝,有朝臣提議讓欣月前往高麗和親,聯絡高麗助我們對抗南齊,朕當即回絕了。因為朕不想讓她像朕一樣,成為這江山權力的傀儡,一生不得掙脫,她應該永遠無憂無慮下去。”
“與秋,她是朕最後的美好回憶,你要照顧好她,就當我拜托你。”
“陛下言重了,與秋這一生都會守護好公主,若有食言,以死謝罪!”
那是哀帝最後一次與我單獨交談,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仿佛感受到無人之巔的悲傷和寂寞,足以讓我銘記一生一世。
同樣的,我曾凝視燕北,陽光之下,他的盔甲耀眼奪目,然而在我的眼裏,他卻是一身陰翳。
我明白,戰爭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燕北和紫荊關是我們大魏最後的護盾。
我抬頭凝望刺眼的陽光,心中是無盡的悲涼。
我明白,我們在魏宮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隨著大魏江山的覆滅,從此灰飛煙滅,不複存在。
二、
哀帝的皇後,欣月的皇嫂,在戰爭最為吃緊的時間裏診斷有孕——這是大魏皇宮最後的喜訊。
“與秋,時間可真快,我要當皇姑了。”欣月笑著,卻不見幾年前的天真喜悅。
我與她凝視遠方的天幕,恍惚間,我能夠看到熊熊火光,它正向燕京撲來,我們無處可躲。
死裏逃生的燕北,是喜訊亦是噩耗——大魏失去最後的護盾。
在哀後誕下皇子蕭恒的寒夜,亦是大魏覆滅的前夕。哀帝召見燕北,命令他護送欣月和蕭恒逃出燕京。
欣月哭跪在地,哀帝亦是淚目。
“皇兄,不要讓我離開你們……”
“不,月兒,你應該帶著恒兒,一生一世好好地活下去,答應皇兄,可好?”
烈火之中,我們看見哀帝和哀後以身殉國,悲壯而無奈。
同時,我注視著懷抱蕭恒的欣月,火光映照在她傾國傾城的容顏上,我出神不已。
今年的她年滿十八歲,本應該是她一生中最綻放美麗的年華,卻因國仇家恨而支離破碎。
須臾,欣月轉身離去,步伐沉重,寒風吹起她的披風和發絲,美得驚心動魄。她仿佛從火光中走出,從煉獄裏而來——複仇,成為欣月餘生的主旨。
我牽著折雪,心頭一顫,似乎從那一刻起,我們一行人再也沒有回頭路。
一夜之間,欣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眼中更是多出一種從所未有的堅定和痛恨。看著她冷冽的目光,我明白,從前天真爛漫的寧遠公主已經葬身火海,不複存在。
“與秋,我們要拿回屬於皇兄的一切,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
“臣一生效忠殿下。”我頷首低眉,忠心耿耿,卻也開始沉思,哀帝的一切,我們的一切,究竟是什麼?
看著燕北冷峻的麵容,毫無生機的一雙眼睛,我開始生畏,我和欣月都會變成這副模樣嗎?我不願意,可是似乎我已經沒有選擇。
出逃的一路上極其順利,然而欣月和燕北的麵容並未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我的懷中抱著蕭恒,折雪則依偎在我的身旁。
“姐姐,我們不能放過他們,是他們把我們趕出了燕京。”
我心中一顫,我自然憎恨趙齊,那些害我們家破人亡的人,我每一夜都會在仇恨中入眠。即使如此,聽見這句話從年幼的折雪嘴裏說出,我也覺得這比任何詛咒都還可怕。我不願意她背負血海深仇,卻發現結局已不容我去更改。
仇恨,注定是我們的宿命。
我並未回應折雪,隻是將懷中的蕭恒抱得更緊。至少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最初的美好模樣。
“傾秋,把這個下在燕北的飯菜裏。”
我一驚,正欲勸諫,卻聽她說:“我是大魏公主,我的一切自然應該留給大魏,而不是趙齊,而且,我們必須保證他對我們的絕對忠誠……”
我無聲應下,讓仇恨戰勝理智。
在屋外,我懷抱著尚在繈褓中的蕭恒,聽見欣月對燕北下的命令。
“去殺了白清漪!燕北,本宮命令你殺了白清漪和臨清王,交換孩子,這是你不能違抗的命令,更是你不能逃脫的宿命!”
我垂眸,看著蕭恒胸膛上多出的月牙狀胎記,心生寒意。
在他何事都不知曉的年紀,仇恨卻已經烙印在他的身上。這是他的宿命?還是對他的不公?我不敢思索下去。
燕北走出房間,發絲和衣裳尚未整理,俊毅的麵容唯餘灰敗。
我將蕭恒交到他的手中,冷聲囑咐道:“還請燕將軍按公主命令行事。”
燕北端詳著我,片刻,他輕笑一聲。
我抬眸與他對視,神色一滯,隻因他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物。
“原來你也是這樣,我們都是這樣。”
燕北抱過蕭恒,持劍離去。
我則回憶著燕北的雙眼和話語,失神許久。
回過神時,我發現折雪立在不遠處,神色冰冷,不似六七歲的孩童。
我盡力地揚起微笑,希望她也能在我麵前重現往日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