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agon
tears—龍淚
世界會漸漸變得越來越廉價吧。
這種傾向不僅體現在年年都在低劣化的文化方麵,而且還體現在衣、住、食等方麵,這些行業的價格也以凶猛的勢頭一路下滑。令人懷念的通貨緊縮又死灰複燃了。優衣庫這種低檔品牌的牛仔褲隻賣九百九十日元。某某房屋零押金、零禮金(※主要用於關東地區的名詞,租客剛租下房屋時除了房租和押金,還向房東支付一筆禮金,該款項在合同解除時不退還。),月租僅為一萬八千日元。便利店的便當價格處於全麵崩潰中,甚至看不到底限,饑餓的高中生隻用三百日元就能填飽肚子。更不用說股票以及房地產了,全球都已經暴跌至半價以下,甚至還有跌破地獄穀底大甩賣99%OFF的股票。日本泡沫經濟爆發至今已經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現在據說全球又要發生經濟泡沫了。真是無可救藥的故事。
不過無可救藥的不僅是你我這樣普通的日本人,所有物價都下跌時,工廠的環境會更加惡化。我好像什麼時候講過非正式雇用的故事。看了中途停止雇用的新聞,確實令人感到氣憤。就連不穩定的派遣員工,起碼還能死守住《勞動標準法》規定的最低工資(都、道、府、縣各不相同,以東京為例,一小時七百六十六日元)。
而非正式的派遣員工下麵,還有更慘的處於社會最底層的階層,在那個階層,時薪僅為三百日元,而且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奴隸勞動似的。他們在終年無休的二十四小時工作製的工廠,每天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月薪在十萬日元以下。在黃金之國日本,他們無怨無悔地繼續製造著通貨緊縮中的低價格成品。他們是龍的子孫。
這次我講的故事是關於來自中國農村的研修生、實習生。你問兩者有什麼區別?其實沒什麼區別。這是我從穿著黑色西裝的型男那兒首次聽說的,據那位研修生顧問說,第一年是研修,從第二年開始僅僅名稱改為“實習”,當然薪酬不會漲,假期也不會增加。這些中國製造的活生生的機器人已成為生產設備的一部分,以至於他們自己好像都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非常複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太昂貴的東西,還是太廉價的東西,我們同樣都要提高警惕。看起來閃閃發光的高檔品的價格可能隻是被入合法抬高了,便宜得讓人吃驚的便宜貨(不過,不可思議的是完全看不出很廉價)或許就是踏著誰的血汗淚而實現的非人的大甩賣。
在時尚並且高品位的高度消費型社會中,買東西這個行為已經從經濟學的領域平穩過渡到倫理學的領域。
我們在百元商店買杯麵的時候,請把手放在胸口好好想一想。
這碗濃濃的排骨味泡麵,包含了誰的多少眼淚呢?
說起池袋這個春天的話題,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
這起事件基本上在全國都成了新聞,我想有很多人是在傍晚的報道節目中看到的。在西口和北口,不知什麼時候起,陸陸續續冒出超過兩百家的中國商店,他們聯合打出了一個宣言,即《池袋China
Town宣言》。
離JR池袋站半徑約五百米的地方,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中國商店,如中華料理店、中華雜貨屋、中華洋品店、中華DVD屋、中華網吧等等。中華圈,也就是中池共榮會的代表,發表了東京第一個新中華街的設想。
其實這和我們家的水果店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家店的客人都是日本人,中國的客人基本上都不會來。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池袋,店鋪之間形成了邊界。日本人開的店聚集的都是日本人,中國人開的店聚集的都是中國人。
不過,我們家的店主卻不怎麼看好China
Town的設想。老媽橫眉豎目地說道:“開什麼玩笑!那些家夥又不交城市會費,也不會參加商店協會,垃圾隨便處理,還很吵。我絕對反對China
Town的設想。”
我老媽處於一般的日本勞動者階層,可以說她的意見能夠代表西口商店協會的全體意見。對於我來說,怎麼樣都無所謂。我隻是個看店的,覺得春天到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一個怕冷的城市孩子,而且春天到了,水果店的戰鬥力會一下子增強。
佐藤錦是高級櫻桃,長崎甘香是一種高級枇杷,它的大小是普通品種的兩倍,葡萄則有透明感且大顆的亞曆山大麝香葡萄,第四個出場的是重量級的水果——哈密瓜,其中有皇冠哈密瓜,還有綠寶石哈密瓜。我們這家少人問津的店現在一下子變得華麗起來了。我根據自己的審美觀,開始裝飾像工藝品似的高檔水果。我根據水果的顏色和質地感,非常和諧地將它們搭配好了,看著如此精美的擺設,我甚至覺得把它們賣出去真是太可惜了。我身體裏麵果然流動著藝術家的血液。
然而,就連在風和日麗的春之藝術家的地盤,也一定會有麻煩出現。
這次的話題又是和中國相關的內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係的。中國和日本是一衣帶水的鄰國。當時我還想像不到China
Town深處的黑暗,以及悲慘的研修生。
※
最初看到那個男子後,我很快就把視線移開了。
迎著春天的微風,有一名男子來到西一番街上。他穿著緊身的黑色西服,打著像線那般細的黑色領帶。雖說如此,可他的氣質既不像八九三(※日語讀作“YA
KU
ZA”,“黑社會”的意思。)的粗暴感覺,也不像男公關那般過分華麗,反而讓人感覺有點可憐,和我們店客人的氣質完全不一樣。
他徑直走進了水果店,看著我的臉說道:“您是真島誠先生吧?我有件事想拜托您,能占用您一點時間嗎?”
非常流利的標準口音。他走近後我仔細端詳了一番,他長得一點也不遜於崇仔,是個型男,或許為了掩飾這一點,他戴了一副黑色粗框的眼鏡,提著黑色皮革的公文包。
“什麼事?我很忙。”
型男環視店裏。春天的午後,客人為零。
“是安藤崇先生介紹我來的。他說這條街上有一個人非常了解背後的世界,他幫助別人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正義。這個人就是真島先生。”
他說的奉承話我隻聽進去一半。這個男子很聰明,而且也有背景。聽到這麼流利的標準日語,感覺有點奇怪。如果你以為在東京人人都像NHK的廣播員那樣說話,你就大錯特錯了,其實大家都還保留著各自的地方口音。我試著胡亂猜了一下。
“你是從中國哪裏來的?”
型男露出一副稍微有點吃驚的表情。
“通過我講話的方式就能猜出我是中國人的,這幾年來就隻有真島先生—個人。我叫林高泰,現在是一名顧問,主要服務對象是從中國過來工作的研修生。”
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鋪著彩色的瓷磚,春天的陽光滿滿地灑在上麵,真是令人心情愉悅的午後。隻有穿黑色西服的型男與這個場景格格不入。如果可能的話,真想就這樣隻看看店就好了,任何人都有想偷懶的心。小林說道:“有一名少女失蹤了。隻剩下一周的時間。”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這個人好像很懂得運用信息。
“一周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監察會介入,然後會強製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驅逐出境。”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不過倒是勾起了我想聽整個故事的欲望,好像非常有意思。老媽正在二樓看之前錄好的一堆韓劇,我朝她喊了一聲:幫我看一下店!穿著黑色西服的顧問和穿著牛仔褲以及今年流行的水兵風格橫條T恤衫的我,我們兩個人默默地向池袋西口公園走去。
再過一周,公園裏的染井吉野櫻花就要開花了吧。
※
櫻花的樹枝上已經三三兩兩地長出了朱紅色的嫩芽。我和小林坐在櫻花樹下的長凳上,因為日曬的緣故,感覺不鏽鋼的長凳有點發燙。由於經濟不景氣,公園裏的流浪漢及其預備軍好像增多了。一如既往,有兩組吉他手在圓形廣場彈著難聽的吉他。
“真島先生,你了解外國人的研修製度嗎?”
小林如廣播員般的聲音很舒服地傳到耳朵裏。
“一點都不了解。”
“一九九一年成立了國際研修協助機構,之後,外國人可以以三年為期限在日本工作,接受技能的培訓。”
他說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研修生。
“不過,事實上,派給研修生的全都是日本人不願從事的艱苦、肮髒、危險的工作。”
微風從我們身邊吹過,吹散了與這麼好的天氣不協調的談話。
“你說的是3K(※艱苦(kitsui)、肮髒(kitanai)、危險(kiken),是為3K。)工作嗎?”
小林瞥了我一眼,好像微微一笑。
“雖說現在處於空前的經濟大蕭條時期,但即便這樣,基本上也沒有日本人從事這類工作。”
我把目光投向廣場對麵的長凳。流浪漢在悠閑地舉辦著象棋比賽。
“等一下,我在電視紀錄片裏看過很有錢的中國人。那個男的有好幾輛不同顏色的勞斯萊斯,經常換著開。中國現在經濟不是很繁榮嗎?也沒有經濟泡沫吧。”
“那是沿海城市。”小林冷靜地回答道。他把身子挺得很直,用流利的日語說道:“中國分為兩個世界,即城市和農村。城市居民的收入是農村的幾十倍,農村的年收入現在也隻不過三萬到四萬日元。”
“這樣的話,去城市工作不就好了嗎?比起經濟不景氣的日本,好工作不是多得很嗎?”
小林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第一次看見這位型男用某種形式表達自己的感情。
“在日本,無論你出生在哪個地方,都可以去自己喜歡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有自由真好。”
“中國不一樣嗎?”
“有戶口的問題。”
“戶口,是什麼?”
“戶口相當於日本的居住證明書,上麵標明了每個人的出生地和應該居住的地域,在此之外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農村戶籍的人基本上不可能獲得城市戶籍。真島先生出生在富裕的日本,生活在繁華的東京,很難想像這種生活吧。在中國,農民一生都很難在城市生活。(※中國讀者不難發現,這番話不完全代表實際情況。本文另有數處此類涉及中國問題的誤讀,屬於文學性虛構,讀者自能鑒別。)”
我大吃了一驚。在同一個國度,竟然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圍牆,圍牆內外竟然有幾十倍的貧富差距。在日本僅有正式工、非正式工的區別,看樣子日本這一島國差距還比較小。小林強笑了一下,說道:“因此,農民們奔赴黃金之國日本追逐夢想。在這個國度從事3K工作,拚命努力工作三年的話,可以賺十五萬元。這相當於貧苦農民一輩子的收入了。”
我坐在西口公園的長凳上陷入了沉思。如果告訴日本人三年能賺兩億日元的話,全日本的小鬼都會蜂擁而至吧。看來關於日本的黃金故事(※馬可波羅在《馬可波羅遊記》裏描寫日本的黃金產量極其豐富,並稱那裏的宮殿和民宅都是用黃金造的,把日本稱為黃金之國。)不隻是傳說了。
“但是,工作還是很辛苦的吧。”
小林依然保持冷靜。這個男人暴露過自己的弱點嗎?
“是的,所以會有人逃跑,雖然很少見。出現逃跑的人,對於接收他們的日本工廠和送他們出來的中國機構來講,都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他漂亮的臉上露出一絲憂鬱的神情。之後他給我講的事情讓我非常吃驚。
※
是不是該回到剛才提到的失蹤女子的話題上了?我有點著急地問道:“消失的女子被卷入犯罪或其他麻煩的事件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但是,從雇主那兒逃跑是非常危險的,逃跑的人肯定會在某個地方找份工作,因為他們就是為了賺錢才來日本的。如果他們在規定之外的地方工作的話,就會被視為非法勞動。一旦被抓住,會因違反《入境管理法》,受到強製驅逐出境的懲罰。”
這麼說,不管現在的工作環境多麼糟糕,他們也不能自由更換公司。絕對不允許辭職,也絕對不允許跳槽。在我看來,這簡直讓人窒息。
“但這隻是失蹤女子一個人的問題吧?其他的研修生還在工廠認真地工作,所以,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呀。”
小林斜著眼看了看我,像在嘲笑我。
“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日本政府對研修生可沒有那麼仁慈。”
“什麼意思?”
“河南省的某個中介機構派遣了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到茨城縣的三間工廠。如果有人失蹤,即使隻有—個人,也會受到很嚴重的懲罰。”
“這麼說,不隻是逃跑的女子……”
“是的。從那個中介機構派遣過來的所有的研修生都會被強製驅逐出境。如果受到過一次驅逐出境的處分,五年之內就不能再回到日本了。要想來日本工作,需要經過層層篩選,競爭非常激烈,通常是幾百人競爭一個名額。因此一旦失敗,就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中介機構也會受到懲罰,那就是三年內禁止派遣。當然日本的工廠也會一下子失去許多既便宜又能幹的勞動力。對於所有的相關人士來說,都是一個悲慘的結局。”
原來如此。現在我終於能看清全局了。
“所以,那個什麼省的中介機構才雇用了會說日文和中文的顧問。主要是要仔細盯著研修生,不讓他們逃跑。你就是監工吧?”
這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就是專門盯著研修生的監工。小林笑了笑,露出誇獎小孩子的表情。“太厲害了。真島先生真聰明。”
聽到這句不帶任何感情的廣播員口氣的話語,我感覺好像被人當做傻瓜似的。我粗魯地說道:“不是隻有一周的時間了嗎?那個女生叫什麼?”
“郭順貴。十九歲。就是這張照片上的女生。”
在—座泥土色的小棚屋前麵,站著身穿白色短袖T恤、一臉嚴肅的少女和上了年紀的女人。年輕的女子長得挺秀氣,像憎恨什麼似的,狠狠地瞪著相機。她旁邊的女人和她長得很像,可以確信是有血緣關係的人,但看起來很老,所以或許不是她母親而是她祖母。
貧窮催人老。
※
我從不鏽鋼長凳站了起來。
“接下來要怎麼做呢?你特意從茨城跑到這裏,是不是在這條街上發現了尋找小郭的線索?”
小林不緊不慢地從腳邊的黑色公文包中拿出~張皺巴巴的小宣傳單。我接過之後看了一下。上麵寫著:保證月收入達二十萬日元,工作地點東京,歡迎同胞。下麵寫了一行手機號碼,最後寫了大大的“東龍”二字。
“這個東龍是池袋的中國人組織。”
我聽過這個名字。如果在明麵上發表了China
Town設想的話,在地F開始培養這類組織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任何樹木,其枝葉都是和根同時成長的。
“但是,也有可能她在其他地方有熟人,逃到那個地方去了。”
顧問雙手環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研修生一般隻往返於工廠和宿舍之間。那個宣傳單散發到了宿舍附近的便利店,我覺得除此以外不存在和小郭接觸的人。要是真像真島先生所說的那樣,我就沒轍了。把二百五十人強製驅逐出境的話,對中介機構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該怎麼做呢?信息量還是太少了。關於東龍,我以前聽說過一些不好的傳言。
“不好意思,我先回店裏,試著調查一下。林先生,你有何打算?你打一下那個電話,問一下怎麼樣?”
“最好不要那樣做。對了,真島先生,您是不是有點兒肚子打鼓了?”
離吃過午飯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是個健康的男人,所以對吃的東西和美人一直都處於饑渴的狀態。
“餓了。對了,你在哪兒學的‘肚子打鼓’(※原文中用了“小腹”(kobara)一詞,意為“肚子有點兒餓”。外國人能使用這種微妙說法的並不多,在此譯為“肚子打鼓”。)?”
小林從西服的口袋掏出一本筆記本,嘩啦啦翻了幾頁給我看。
“我每天都在學習,沒有一天不查辭典的。那我們走吧。真島先生,我想去參觀一下Cuna
Town。”
黑色西服的男子站了起來,我們默默地走出春天的公園。我在快出西口公園的時候說道:“對了,不要再叫我‘真島先生’了,饒了我吧。這個稱呼讓我感覺好像是在和學校的老師說話似的。”
小林用修長的指尖推了推樹脂框的眼鏡。“那我應該稱呼你什麼比較好呢?”
“叫我‘阿誠’就行。我叫你‘小林’。”
“明白了。走吧,阿誠。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四川料理店。”
※
我們溜達著穿過池袋站前,回到了西口。這一帶的大樓有半數掛著某種中文招牌。中華料理店還可以進去,但中國的網吧,以及對麵的電影以及電視節目DVD的出租店,對於日本人來說門檻有點高了。
小林的樣子顯得很隨意。我們走進一棟窗口貼滿了從未見過的漢字的商住樓,下到地下,台階和牆壁都顯得油乎乎的。店內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紅色豎條的菜單,上麵用黑色和金色的馬克筆寫著菜名和價錢。坐到櫃台後,小林說道:“正宗的擔擔麵和水餃,怎麼樣?阿誠。”
完全看不懂菜單的我,傻瓜似的點了點頭。
“都行,你點吧。”
小林用漢語快速地點了菜,然後和大廚聊起天來。我迷茫地看著大廚,由於語言不通,這麼有能耐的我也無法發揮超群的知識麵和幽默感了。大廚好像對小林的問題感覺不太爽,剛開始他的表情還和顏悅色,這時重重地把話拋出來。
“小林,你問他什麼問題?難道是偷稅的方法嗎?”
小林一點也不著急。即使搞得別人不開心,自己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種無所謂的性格正是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
“我問他每個月向東龍交多少錢。”
確實是個讓人感覺不爽的問題。
“答案是?”
“這一塊的店鋪都被強製征收了。據說每個月要交五萬日元。”
“砰”的一聲,—個大碗從頭頂上落了下來。瘦瘦的大廚瞪了我們這邊一眼,好像在說快點吃完立馬出去。我為了中日友好,急慌慌地把麵吞了下去。沒有湯的擔擔麵有很多辣椒油和花椒:感覺別有一番味道。它的麵不像日本拉麵似的軟軟的,而是比較幹,感覺得到麵粉顆粒。
在中式餐廳聚集的商住樓前,我和小林互相交換了手機號碼和地址,然後分開了。我必須回到我看店的本職工作中去了。雖說麻煩每次都很有意思,但我可是分文不取。靠興趣賺錢這種臉皮厚的做法,隻有藝人才想得出來,我反正是做不出來的。
※
春天美妙的夜晚降臨了。
池袋站前麵全都是店鋪,所以痛苦的是這裏不可能安靜下來。由於我生下來就是池袋的城市戶籍,所以對這種喧鬧聲已經習慣了。今天晚上警車的警報器特別吵,難道有人在和警察署進行拉力賽嗎?
晚上九點吃過晚飯,我在店裏打開手機。從電話簿裏調出猴子,即羽澤組本部長代理的號碼。說起這條街背後的勢力製衡,沒有人比這個和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更清楚的了。
“喂,是我,阿誠。”
“什麼事?我現在正忙呢。”
猴子的聲音背後能聽到街上的嘈雜聲。我眼前的大路上,警車轉著紅色的警燈奔馳而過。同樣的警報聲從手機的聽筒傳了過來。這才是真正的立體聲效果。
“你在哪兒呢?猴子。”
“在你家附近。池袋演藝場前麵的中華料理店。”
今天可真是沒少跟中國相關的事打交道。
“你在那個地方做什麼?”
“阿誠,難道你不是想打聽這件事才打電話給我的嗎?”
我走出店,伸了個懶腰,看了看西一番街中央通道。有很多看熱鬧的人拿著手機飛奔而過。
“不是,我想向你打聽一下東龍的事。”
“所以,還是同一個話題呀。你讓你老媽幫忙看一下店,現在馬上過來。”
我一天兩次打斷老媽看她喜歡的韓劇,之後應該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吧。但是沒辦法,我跟老媽打了聲招呼,出了店。
※
猴子說的那家店是我小時候就有的,一家比較有年頭的拉麵店。這家老字號店的特色是雞骨湯醬油拉麵,帶著甜甜的味道。店鋪前麵已經並排停了三台警車,在電線杆和路錐之間拉上了警戒線,在靠近黃色膠帶的地方,看熱鬧的人正在用手機拍照。
我想辦法撥開人群鑽到了最前麵。猴子帶領著年輕的隊員正盯著店。帶裂縫的玻璃門打開了,腰裏綁著繩、手上戴著手銬的男子在警官的陪同下走了出來。一共有三個人,他們穿著同樣的運動上衣,肩上繡著紅色的龍。他們看起來很小,感覺年齡和高中生差不多。
其中有一個人看到了猴子,環壞地笑了笑。
“臭小子。”猴子嘴裏嘟囔了一句,聽起來他在極力壓住自己的怒火。頭上包著被血染紅的毛巾的店主也出來了,一搖一晃地走向救護隊員。
“池袋到底是怎麼了?”
真是的,真不知道這一帶會變成什麼樣子。雖然我親眼目睹了事件的發生,但我和其他多數看熱鬧的人一樣,完全看不出事態的發展。這樣的話隻好問問專家了。猴子說道:“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也沒有意義,我們走吧。”
說完,猴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還在繼續聚攏看熱鬧的人群。我也跟在他後麵出來了。
“馬上要收拾那些家夥。”
這次猴子好像特別生氣,令人害怕。我也不敢再講之前經常說的有關類人猿和矮個子的笑話了,和猴子一起漫步於春天的夜晚。
※
我們進了羅曼史大道上的一家咖啡廳。跟在我們後麵的年輕手下陪我們到咖啡廳門口就回去了。猴子一口氣喝光了意式濃縮咖啡後說道:“阿誠,你手頭上的麻煩也是和龍有關的嗎?”
我現在完全搞不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敷衍地點了下頭。
“如果能製止他們,我們老大會付很可觀的報酬呢。”
確實挺誘人的,不過我感覺他說的事和研修生的失蹤沒有什麼關係。
“剛才在拉麵店發生的暴亂究竟是怎麼回事?”
街上的暴亂就像是透明人似的。沒有人看到實際發生了什麼事情。猴子咂了咂嘴,說道:“那個叫小陽樓的店,這二十年來,一直向我們交保護費。”
“多少錢?”
猴子毫不掩飾自己的焦躁,在安靜的咖啡廳裏朝服務生喊道:“再給我一杯一樣的。”
他降低聲音後繼續說道:“我怎麼可能記得住每家店的保護費呢。不過由於是老店,而且也沒賺多少錢,所以一個月大概也就收個三萬日元吧。”
我也不是糊裏糊塗地在池袋生活的,因此,我似乎能隱約看到透明人的存在。
“剛才穿運動衫的那些家夥是東龍的人吧。他們把手伸向了羽澤組收取保護費的店。那家店的廚師是中國人嗎?”
“不是中國人。但是根據那些家夥的狗屁理論,在池袋,隻要是掛中國牌子的店都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內。龍來那家店,今天已經是第三回了。店主拒絕交保護費,所以他們就在店裏動起了手。”
“剛才,小鬼看到猴子你,還笑了笑。東龍是個很大的組織嗎?”
“不是,他們並沒有多大。據我聽到的,好像總共也就五六十個人。”
這樣的話,他們不可能是池袋的第三大組織——羽澤組的對手。
“那你們很輕鬆就可以打敗他們了。”
猴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
“沒有這麼簡單。對手不隻是龍—個組織。”
在此次的經濟危機中,現在全世界的金融機構都開始胡亂進行資本合作。聽猴子說,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是這樣的情況。
“是京極會。”
我終於理解猴子為什麼焦躁了。京極會是日本最大的黑社會在東京的支部,它的本部坐落在關西。
“但是,為什麼東龍和京極會聯手呢?”
“很簡單,現在中國餐館有兩百多家,但日本人很難從中國人那收取到保護費。因此,京極會就讓龍收取保護費,然後他們再從龍那裏剝削。作為交換,龍以京極會的力量作為後盾,就可以在這條街上為所欲為了。因為沒有哪個組織可以正麵與京極會抗衡。”
我也想歎一口氣了。問題越來越複雜,對我們越來越不利。
“那麼,今後羽澤組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但是,二十年以來一直向我們交保護費的店被襲擊了。我們老大也是要麵子的,怎麼可能默默地咽下這口氣呢?”
如果京極會和羽澤組真的打起來,池袋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為了防止出現這場爭鬥,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想辦法把東龍從這條街上驅逐出去。要製服暴跳的龍,什麼辦法最有效呢?我的腦子開始全速運轉起來,這也是久違的感覺了。
“話說回來,阿誠你為什麼在追蹤龍呢?”
雖然很麻煩,但我還是跟猴子講了失蹤的研修生的事。猴子一臉茫然地聽完之後,說道:“他們找這些女生,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一定不會讓這些女生做正經工作的。阿誠,你幫忙從那個中國人那兒再多收集一些龍的信息。我這邊有什麼動靜的話也會聯係你的。”
我說了聲知道了,走出了咖啡廳。我故意繞了個圈,慢慢地朝家走去。街道總是在變化,就連住在這裏的我,也沒注意到這些漸漸發生的變化。雖然已接近深夜了,但中國店都還亮著耀眼的燈光。在小巷的各個地方都能聽到中國話,聽他們說話感覺好像在吵架。
我想起叫小郭的女生,她可能就隱藏在這條街的某個地方。她出生在中國某個貧窮的農村,在茨城的工廠做著任何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工作,現在屏息躲藏在城市次中心地區的某個地方。如果被發現,她會立即被強製驅逐出境。
不知道研修生如何看待這條街上的繁榮和各色各樣的霓虹燈。我感覺今天晚上的池袋對我來講也像是異國他鄉似的。
在住慣了的地方成了遊客。或許我也成熟了一點。
※
次日接近中午,我正在擺放春天的水果,黑西服來到了店裏。
“我快幹完了,等我一下。”
小林在水果店前麵的人行道上筆挺地站著,就像訓練有素的小狗。我把要賣的東西都按規定的位置擺好後,從店裏飛奔出來。從看店的工作中解放出來的瞬間,感覺非常爽。活在世上就會被卷入無法預料的麻煩中。
“久等了。小林聽說昨天晚上的事了?”
顧問優雅地點了點頭。“是的,聽說東龍襲擊了西一番街上的一家拉麵店。我這邊也有一些小道消息。聽說可以去龍的手下那兒談一下。阿誠,要不要一起去?”
不愧是同一個大陸的炎黃子孫,小林好像有強大的人脈。
“去呀。對了,你知道東龍和京極會的事嗎?”
我們往劇場路走去,要在那兒與龍的成員碰麵。我把從猴子那兒剛打聽到的新出爐的話題說了出來。小林好像對日本的黑社會沒有什麼興趣。
“沒關係(※這句話小林是用中文說的。)。我們中國人和日本的組織沒有關係。我們最好僅把東龍作為對手。我關心的不是池袋的街道也不是黑社會,我隻關心小郭的去向。關於那些事’阿誠你想怎麼樣都行,而和我……”小林扶了扶眼鏡,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沒關係。”
※
正好是正午。
小林站在藝術劇場後麵的人行道上,一輛雷克薩斯RV(※豐田旗下雷克薩斯的SUV車款。)滑到了麵前。這輛車是剛上市的新車型,顏色是純白的。戴著墨鏡的小鬼打開車門,說道:“快點上來!”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知道這輛車究竟要去哪裏?我和小林互相看了對方—眼。但現在也不能置麻煩於不顧了。不管是池袋的街道還是龍,都已經動起來了。
小林先坐到後麵的座位上。我也下定決心,鑽進了雷克薩斯,一股新車特有的味道。
有這麼—個成語,“不入龍穴,焉得龍子”。不對,好像是老虎?是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們要找的是可以保障這條街的和平以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安全的龍珠。東龍的人不知道把它藏到什麼地方了。
副駕駛座上的男子說道:“對不住了,請二位蒙上眼睛。”
雖然感覺很不爽,但我還是把他們遞給我的紫色印花頭巾係到了頭上。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小林還是很沉得住氣,他小心地摘下眼鏡,然後係上了印花頭巾。
我感覺自己像冰凍的貨物似的,讓身體隨著雷克薩斯搖晃。
※
蒙著眼睛坐在車上,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應季的水果,而且還是一個五千日元的綠寶石哈密瓜。新雷克薩斯RV的感覺非常平穩,坐起來很舒服,不會讓哈密瓜有—道碰傷。
從我的旁邊傳來了小林的呼吸聲。就連呼吸都很冷靜,有條不紊。我們要被帶去東龍的秘密基地,小林好像一點都不害怕,真是夠有膽量的。
“我家的店到了傍晚會很忙的,請在此之前把我送回去。”
我說完後,感覺胸口好像被一個硬東西頂住了。他們雖然懂日語,但聽不懂我的笑話。在水果店和池袋街頭磨練的交際能力現在完全派不上用場了。這次或許是一次危機。
雷克薩斯拐了好幾個彎,現在我真的想像不出來自己在什麼地方了。大約過了二十分鍾左右,車突然停下了。龍的司機說道:“在這兒下車,繼續蒙著眼。如果你們做了多餘的事,就會變成這樣——”
在我耳邊響起電火花劈裏啪啦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難道他們還帶來了改造過的震撼槍?即使在這個時候,小林也非常冷靜地操著一口標準日語,這種冷靜還真是令人討厭。
“我們是來和你們談話的,暴力和強迫是沒有用的。”
與其說他是研修生的監督人,不如說他更像一個律師。下車後,龍的人說道:“直走,腳底下有台階,再往前是電梯。”
我感覺像在拍黑白間諜電影似的。我和小林以及東龍的成員走進金屬箱子。電梯門關上的時候,我聽到金屬嘎達嘎達摩擦的輕微響聲。閉著眼睛在空中被拉上去,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上鉤的魚。
就這樣,我們被吞進了龍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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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摘掉眼罩了。”
我摘掉了紫色的印花頭巾。眼前是一個有點灰暗的房間,好像有些年頭了。窗子上貼了膜,春天的陽光照不進來。屋裏擺著一排灰色的鋼桌,靠近我們這邊的是一套黑色人造革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他曬得很黑,像一個職業高爾夫球選手,還是個肌肉型男。我和小林像被教導的小學生似的站在男子麵前。小林說道:“中午好,楊峰。您百忙之中還抽空接待我們,真是太感謝了。我是林高泰。”
小林真是一個在任何場合都不失禮儀的帥哥。對於小林來說,或許這不過是一場商務會議。我重新觀察了一下張開腿坐著的男子。這個人就是東龍的大老板嗎?我從生下來就一直在池袋生活,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張臉。
“你就是河南省工會的顧問吧?獵犬似的在研修生周圍嗅來嗅去,真是辛苦你了。”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比起我在池袋的小巷裏碰見的小鬼們,楊和小林的日語簡直太好了,可以稱得上日語達人了。東龍的大老板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真島誠吧?我從各種渠道都聽說過你。中國人說一口漂亮的日語,有那麼稀奇嗎?”
這麼容易就被對方看穿了,作為談判者我真是太失敗了。我斜眼看了一眼小林,說道:“請不要在意。這次我碰見的都是曰語很好的外國人。”
楊不高興地揉了揉曬黑的臉。
“你什麼都不知道。雖然我的名字叫楊峰,但我也有日本名字。我是名副其實的日本人,是中國殘留孤兒的第二代。我一直在日本生活,可以很流利地說這個地方的語言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楊一動不動地瞪著我。他的視線很有殺傷力,足以令春天倒退到冬天。
“你們這些日本人好像把我們看成嗜血成性的野獸,其實不是這樣的。殘留孤兒的第二代、第三代的父母都沒有什麼錢,上不起學,沒有正經的工作,也沒有門路,沒有任何人會維護他們的權益,他們是被排除在這個國家的體製之外的。正是我把這些人召集在一起。與其讓他們七零八散地流落在街頭,倒不如把他們納入一個組織,後者更加安全。真島,今後我們打交道的地方或許還有很多。請記住這一點。”
他是想把根紮在池袋嗎?光是從超過兩百家的中國商店、餐館收取保護費,就是—棵很好的搖錢樹。我點了點頭。
“明白了,我會記住的。你想和羽澤組、豐島開發等交涉時,也請想起我的名字。特別是可能發生騷動的時候。我是在這一帶出生長大的,也很喜歡這裏,所以我討厭任何爭鬥。如果需要我幫忙避免這些爭鬥,即使是為了你們東龍,我也會做的。”
楊眯縫著眼看著我。雖然被這種危險的男子評估感覺很不爽,但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對了,中池共榮會的老前輩也說過,如果有打鬥的話,要先把街上的人散開。我也會記住你的,真島。”
“叫我阿誠就行,委托人都這麼叫我。”
東龍的老板像電影《赤壁》中的將軍,扯扯嘴角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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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從黑色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宣傳紙。
“這是你們的東北分部製作的東西吧?”
紙上寫著“保證月收入二十萬日元”,以及東龍的電話號碼。楊瞥了一眼那張紙,像演員般笑道:“這個可能是我們做的,也可能不是我們做的。現在假冒我們的名稱做買賣的壞家夥非常多。”
小林不理會老板說的話。“我們現在要找的是從茨城縣日立市郊區的縫紉工廠逃走的河南籍女研修生。她的名字是郭順貴。”
東龍的老板聽完之後,臉色看不出有任何變化。任何人都不想和這種人賭博吧。
“小郭每天隻往返於工廠和宿舍之間。在日本,能和其他人接觸的地方就隻有國道旁邊的便利店了,那裏也是接送他們的大巴停靠的地方。這張宣傳單就是散發在便利店裏的。”
“是嗎?”楊也是—個非常冷靜的人。
“再過六天,監察就會來到工廠。到時,小郭如果還沒有回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楊先生應該不難猜出來吧。”
東龍的老板用毫無同情心的聲音說道:“其他人會承擔連帶責任,被強製遣送回國。這很像日本的作風。”
“所以,在老前輩的大力幫助下,我來到這裏和楊先生談一下。如果你這裏有和這個女生相像的人,能否告訴她,我們正在找她。我們會高高興興地來接她,不會有任何懲罰措施,隻是把她帶回原來的地方。”
楊先生張大嘴笑了起來。站在我們身後的幾個東龍的成員也附和著笑了。
“假設我們收留了姓郭的女子,如果我們把這個女子返還給你們,會怎麼樣?阿誠,你知道嗎?”
當時我完全不知道研修生的生活是怎樣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比派遣員工更低一層的階級。我隨便猜測道:“應該會回到原來的工廠繼續工作吧。”
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然後緩緩地搖了搖頭。“是的,她會繼續做任何日本人都不願意做的工作。姓郭的這名女子的時薪或許為二百七十日元,加班費加上加班補貼,或許也就三百五十日元每小時。”
“怎麼可能?日本有最低工資標準。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規定的。即使是茨城,一個小時也要七百日元吧。”
楊笑了笑,向我搖了搖下巴。“不要問我,問你旁邊的那個家夥。工廠肯定也會按最低工資發放的,但那個家夥所屬的工會和日本的經紀人會從中間抽取一部分錢。”
我把頭轉向穿黑色西裝的顧問,大聲吼道:“他說的是真的嗎,小林?”
小林不帶任何感情地輕輕回答道:“他說的是事實。這個數字很正確,所以小郭可能在你這裏。當然,也有可能不在你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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