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冬陽豔極,雪淺馬肥,風刀陣陣來,橫掠千萬裏。
有人拈弓引箭而發,黑睛凝睇,射中一雙野兔。
便聽得底下的叫好:“四郎君射術無雙!”
那男子聞之,隻付一笑,笑得千般恣肆風流,一勒韁繩,翻下馬背,步去將草丘下的死兔兒拾了來,原來正是一雄一雌:“倒在我手中做了對鬼夫妻。往前去吧,傳說碧微山有隻鹿王呢。”又大笑,“我今要定它的皮了!”
“郎君!”手下忽道,“聽,北林內如吟似泣,像是山精鬼魅之聲。”
“走,必是鹿王!”
他們一行往山上去,縱馬而跑,聞聲愈近。
叫四郎君的男人又下了馬,腰下懸了柄環首大彎刀,負著雕弓與箭囊,往一處獵熊的土洞裏俯身而瞅,其中異響時傳,像臥著什麼妖物。
“是頭幼鹿,是白色的!”
白鹿斷了腿,血痕猶在,全身蜷在洞內,惟呦呦呼叫。
他將這畜生扛出來,率一行人歸去。天地遼遠無窮盡,鬆濤細吟,雪光初晴。一眾不滿百人,個個正當少壯,戴貂帽、束皮裘,錦衣左衽,盤領達三四重之多,烏靴皆尖尖。他們搖轡前行,馬蹄不停,話也漸多。
“我觀四郎君之姿,真屬第一流!”
“郎君翩翩然,有太祖之遺風。”
“除卻國相,便屬我們郎君是人才,郎君僅以百騎便追得宋帝棄馬三千,倉皇鼠竄——”
下麵笑讚者亦眾,而這四郎君隻曳轡而行,眸如星采但藏情,深似幽幽秋水,座下不像駕馬,像馭著一條白龍。行至營地中,正欲往大帳去,忽衝出個少女,攔在他腳下,跪而泣涕,清淚落似雨:
“救命!求你救命!”
她再三叩響,如摧心肝,邊抱他一條腿,邊回望那一路北上而來、蜿蜒千百裏的人馬。宋俘無不蓬發而跣足,衣難蔽體,個個扛著大枷、鎖著鐵鏈,哀鳴之聲不絕,真斷人肝腸。四下正走著兵卒車馬,便有人來拿她,將那大紅色的衣領一提,恭恭敬敬地稟道:“宗弼郎君,這是二太子要的,那趙老頭兒的女兒,再過幾日,就當送她去了……”
“叫什麼?”
手下還欲再說,反被他揚手所止。
“喂,我問你,你叫什麼?”
少女捧著他一邊的革靴,將眼對上他,北風大作,煙塵點點,彼此的麵貌濛濛不清。
“啞了?”
手下忙說:“四郎君,她叫趙圓珠。”
“求四郎君救我阿娘!”圓珠像才活轉過來,朝他拜伏,麵上一道道淚痕未幹,“我娘是嬌滴滴一個婦人,不曾吃過苦,久在北地熬煎,身子骨早就受不住……求郎君救她!至貴者,人命也。求郎君救她!賤妾……賤妾必圖結草銜環、以命相報!”
完顏宗弼隻說:“拉下去!”
下頭七手八腳,全來拖她,連那頭發也被扯著、拽著。
“狗賊!狗賊!”
他又揚手:“都放了她。”
她從雪地上爬過來,一對目眥將裂,幾差泣血,仿佛花魂一縷、飄飄欲去,昏眩中再難辨他們是人是鬼,弱軀無力不能起,聲也低去,一手恰點在他那垂至膝下的、亮閃閃的刀尖上:“你這狗賊,要殺便殺吧。”
趙圓珠醒來時,已在大帳之中,連雀枝燈也是金銀雕飾的。
完顏宗弼背對她,正在脫一件短衫,九尺之偉軀,一頭辮發烏濃,肌骨凝堅,豐隆雄豔,肩背連綿虯結大片的是二十來歲的深色的肌肉。今皇子之中,學儒心熾,漸效漢俗,多已不髡發,他也是如此,一大束漆漆賽墨、擾擾更勝雲的美發夾著細辮搭在前。麵前一隻銅盆,他擰了擰濕毛巾,擦過胸間擦後背,忽轉回臉來。那臉還留著些少年之氣,似胡非漢,冷雋岸然,鼻梁高如一片山嶽,著實漂亮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