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3 / 3)

為賢主更生異人。”

“大哉,宰相之論也!”趙烈文不由得高聲讚歎。

“惠甫,你怎麼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呀!”曾國藩哈哈大笑起來,心情十分快活。

“卑職跟隨大人多年,素日裏聽大人談經談史談人物,所獲甚多。有時想,若是把大人

這些談話都整理出來,刻印成書,必然對世人大有啟發。”趙烈文真摯地說,他其實已悄悄

地這樣做了。每次和曾國藩談話之後,他就趕緊記在當天的日記上,盡量做到不漏一句,不

走一絲樣,把它們原原本本地留在紙上。曾國藩多次和他談“靜”的意義。從春秋的諸子百

家,談到宋明的程朱陸王,把“靜”的學問闡發得淋漓盡致,說得趙烈文如醉如癡。他於是

自號能靜,將書齋命名為能靜居,其每天的日記也隨之叫做能靜居日記。這部能靜居日記已

記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國藩的言論。

“惠甫,我本是一個讀書做詩文的料子,誰知後來走錯了路。”曾國藩今天的談興很

高,他喝了一口茶,饒有興致地談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接遊,時梅伯言以

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我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惟

有多讀書而已,心中則以為異日梅、何之輩不足以相伯仲。豈料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

書為伍,置詩文於高閣。鹹豐二年後奉命討賊,馳驅戎馬,益發無暇為學。今日回過頭來再

讀梅伯言之文,自覺其有過人之處,往者之見,實為少年偏激。不過,我至今心裏仍不服

輸,若讓我有時間讀書,我一定要與梅伯言爭個高低。”

說罷,一副憤憤不平的認真樣子。趙烈文鼓掌大笑起來,說:“人之性度不可測識,世

有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稱號者,漢之富平侯、明之鎮國公①也。大人事業淩架千古,唐宋以

下幾無其倫,仍斤斤計較,要與寒儒一爭高下,豈不與漢成帝、明武宗為一類的人!”

曾國藩笑著說:“我講的是實話。”

趙烈文說:“我於此看出了大人年輕時的英發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後來與洪楊爭勝

負,大概也出於此好勝之心。”

“真給你說對了,惠甫。”曾國藩說,“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僅要與洪楊爭高

下,也要與湖南官場爭高下。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為懲辦幾個鬥毆的兵痞,長沙

綠營竟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此發憤到衡州募勇萬眾。那時也不過為爭口氣而已,不

意遂有今日。真可為一笑。”說到這裏,曾國藩停住了,繼而又喟然歎息道:“可惜撚戰無

功,國家亦未中興,平長毛這點功勞,實不足道。”

“李中堂剿撚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勝利,就是大人的勝利。”趙烈文

安慰道,“卑職想,大人募湘軍,後來李中堂募淮軍,與北宋韓世忠、嶽飛等人募軍有相似

之處。當年韓、嶽自成軍自求餉,湘淮軍的成功,實基於此。”

“是的。”曾國藩鬆開握須的手,支在扶手上,將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權不在

手,決無人應之。故我起義師以來,力求自強之道,粗能有成。”

趙烈文笑道:“大人成則成矣,而風氣則大辟蹊徑。依卑職看來,大人曆年辛苦,與賊

戰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戰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勝而天下靡然從之,恐數百年

不能改此局麵。一統既久,剖分之象蓋已濫觴,雖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國藩默然良久,徐徐歎道:“我始意豈及此!成敗皆氣運,今日之局麵,亦同係氣運

所致。”

這時,一個仆人進來,遞給曾國藩一張紙條。曾國藩看過後問趙烈文:“這是何物,你

能猜得著嗎?”

趙烈文搖搖頭。

“這是老夫的晚餐菜單。”

多年來,曾國藩一直與幕僚一起就餐。歐陽夫人率兒女到江寧後,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

時候多了,不過,他也還時常到大廚房和幕僚們邊吃飯邊聊天。近一年來,他常常喜歡一個

人在書房裏吃飯,偶爾歐陽夫人也到書房來陪他吃。

“菜單?”出於好奇,趙烈文將紙條拿過來看了看,隻見上麵寫著:“魚片煮白豆腐一

小碗,香蔥蘿卜絲一小碗,菠菜湯一中碗,辣椒豆鼓一小碟,米飯一小碗。”

趙烈文歎息:“大人還是吃得省儉!聽說升州板鴨店常常給江寧各大衙門送板鴨,大人

不妨切點吃。”

“我這裏沒有升州店的板鴨!”曾國藩斷然說,“以前他們送過幾次,每送一次,我便

叫人退回一次,以後他們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廚房裏沒有多少雞鴨魚肉,連紹酒都是論斤零

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無此總督衙門!”趙烈文深有所悟地歎息。

曾國藩說:“那好,足下他日為老夫撰寫墓誌銘,這便是材料!”

說著,兩人都大笑起來。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飯,你加一碗臘肉、一碗臘魚,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紹酒

來。”曾國藩吩咐仆人。江六應聲出門,趙烈文起身告辭。“不要走,我已經留你吃飯了。”

“客人就是我!”趙烈文受寵若驚,與曾國藩單獨在一起吃飯,這還是第一次,過去雖

然也一起吃過飯,但那是和眾人一道在大餐廳裏就餐。

“過一會歐陽小岑也來。今晚我做東,請你們二位。”曾國藩很難得請客,今晚這餐飯

既是與歐陽小岑話別,又是為了答謝他送了這套船山遺書。趙烈文則被拉來作陪。

趙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見書架上擺著一疊《紅樓夢》,遂笑道:“想不到兩江總督衙

門也有私鹽,今天被我拿著了!”

說罷,起身向書架邊走去。

曾國藩先是一怔,後恍然大悟,說:“日前禦史王大經奏禁**,《紅樓夢》赫然列第

一,真可笑得很。這是一部奇書,你讀過嗎?”

“五年前匆匆讀過一遍,的確寫得好,真想再讀一遍。”

“《紅樓夢》要多讀幾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瞞你說,我這是讀第三遍了。”

曾國藩也走到書架邊,拿起堆在上麵的第一本,順手翻了幾頁。忽然,從書中飄下一幀照

片,趙烈文忙彎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園林圖:遠處為小橋假山、樓閣回廊,近處是

一座水塘,一個俊美的貴公子坐在瓷墩上,對水吹簫,神態優雅恬適。

趙烈文凝視許久,問:“大人,這吹簫的少年是誰?”

“你看看照片的背後。”曾國藩說,手中的書已合攏,重新放到書架上去了。

趙烈文把照片翻過身來,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鑒園主人贈。”

“他是恭王?”趙烈文頗為懷疑地問。

“正是。”

曾國藩重新坐到太師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趙烈文又把照片翻過去,再細細諦視

著,說:“真是個英俊美少年。”

隔一會,又自言自語:“美則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壓百僚。”

曾國藩隨口答道:“貌雖不厚重,聰明則過人。”

“聰明誠然聰明,不過小智慧耳。”趙烈文將照片置於茶幾上,毫無顧忌地說,“見時

局之不得不仰仗於外,即曲為彌縫。前向與倭相相爭,無轉身之地,忽而又解釋。這都是恭

王聰明之處。然此則為隨事稱量輕重、揣度形勢之才,至於己為何人,所居何地,應如何立

誌,似乎全無理會。凡人有所成就,皆誌氣作主,恭王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

尊勢極而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餗之慮,怕不是淺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

趙烈文這番議論,曾國藩在心裏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責恭王,恭王畢竟有大恩於

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難處,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開對恭王的議論,轉向另一個話

題:“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來說,事無大小,當日必辦。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

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後後加起來,臨朝之日不會超過三年。本朝曆代皇帝,非重

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亂之後而議減征,餉竭之日而免報銷。數者皆非亡國舉

動,足下以為何如?”

“數者皆非亡國舉動”一句話,使趙烈文頗覺意外,他於此窺視出曾國藩對國事蜩螗的

憂慮不滿的心理,試探著說:“大人問卑職對本朝君德的看法,請恕卑職不知天高地厚的狂

肆。”

“這裏沒有外人,你隻管放心說。”曾國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勵,趙烈文的膽子更大了,遂痛快陳詞:“天道窮遠難知,不敢妄對。卑職以

為,自三代以後,論強弱不論仁暴,論形勢不論德澤。比如諸葛亮輔蜀,盡忠盡力,民心擁

護,而卒不能複已絕之炎劉;金哀宗在汴,求治頗切,而終不能抗方張之強韃。人之所見不

能甚遠,既未可以一言而決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許其不覆。議減征,說來是仁政,但創

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報銷,當然顯得寬容,但餉項原就是各省自籌,無可認真,不如

做個順水人情。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於勤政,的確為前世所罕見,但小事以速辦而見

長,大事則往往以草率而致誤。以君德卜國之盛衰,固然不錯,但中興氣象,第一貴得人。

卑職看今日中樞之地,實未有房、杜、姚、宋之輩,若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興,恐未能如

所願。”

趙烈文這些論點,曾國藩深以為然。恭王聰明而不能鎮百僚,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寶

鋆靈活但不滿人口,有節操的僅倭仁一人,卻又才薄識淺。時局盡在軍機,而軍機這班要員

就是這般,國事如何能指望?心裏雖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讚同趙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聽

聽這位見事深細的幕僚對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凡奏折,

事無大小,徑達禦前,毫無壅蔽。即如沅甫參官秀峰折傳到禦座前,皇太後傳胡家玉麵問,

僅指折中一節與看,不令睹全文。稍後放譚廷襄、綿森二人去湖北查辦,而軍機處尚不知始

末。一女主臨禦而威斷如此,亦古來罕見。”

趙烈文冷笑道:“當今太後處事,確如大人所言,其詭密之程度,連軍機大臣都無法知

曉,太後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輩畢竟不懂得,威斷在俄頃,而蒙蔽在日後。當麵

都唯唯諾諾,謹遵照辦,一出外則恣肆欺蔽,毫無忌憚。一部《紅樓夢》,把這種麵目都寫

絕了。卑職有時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賈府,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

盡上來了。不久就會有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一天到來。”

趙烈文的話說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國藩憂鬱不安,正想為太後申辯兩句,歐陽兆熊應

邀來了。他趕緊中斷這番談話,吩咐擺菜吃飯。本來興致很濃的一餐告別晚宴,卻因此而吃

得不甚暢快,待歐陽兆熊和趙烈文告辭回家後,曾國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靜。

這時歐陽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長途跋涉。曾國藩留下紀澤夫婦在江寧照料,帶著紀鴻和

眾幕僚們,冒著嚴冬酷寒,頂著北風,匆匆離開兩江,他要趕在同治八年元旦前進入京師。

①漢成帝自稱富平侯家人,明武宗自稱鎮國公。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三初次陛見太後皇上,曾國藩大失所望——

曾國藩離開京師已整整十七年了。當綠呢轎車進入彰義門洞時,他不覺心頭一熱,無聲

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總算又見到你了!轎車穿過廣安門,在一條狹長的街道上緩緩行

駛。這一帶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華的往昔早已隨著曆史煙雲過去,剩下的隻是一些破舊低

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同。出了宣曜門,很快便進入正陽門大街。遠遠地可以望見閃耀著

明黃色彩的宮殿群了,輦轂重地雍容尊貴的非凡氣派終於出現在眼簾。曾國藩看著看著,視

線漸漸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麼不平凡的十七年啊!當年雄壯軒昂的禮部右侍

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艱難險阻、憂傷恐懼、委屈打擊、苦心思慮,打磨得兩鬢如霜,兩

頰如削、疲弱得似經受不起轎窗外揚起的風沙。這十七年間的腥風血雨,究竟靠什麼挺過來

了呢?是靠青年時代立下的雄心壯誌?靠鏡海師所傳授的理學修養?還是靠對三朝皇恩的報

答之心?這十七年來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圖的什麼呢?為名標青史、留芳百世?為維護名

教、拯民水火?還是為了眼前這座京城,以及住在這裏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們的主子?

曾國藩的身旁坐著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壽昌。往日的風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歲

的人了,現官居翰林院侍讀學士。他身穿深紫色漢瓦團花庫緞駝毛長袍,罩一件麂皮軍機

坎,因為清閑,加之又會保養,他的氣色很好,與僅大三歲的同鄉好友相比,宛若是兩個輩

分之差。昨夜在驛館裏兩人談了大半夜,周壽昌還有許多話要說,見曾國藩入城來氣宇凝

重,沉默不言,也不便開口。

轎車經過天橋,來到珠市大街口。這裏商賈雲集、車水馬龍,板章巷口有一個臨時搭起

的木棚子,棚子裏的灶台上有一口龍頭大鍋在冒著熱氣,棚子四周聚集著上千個乞丐。時已

三九隆冬,這群乞丐無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褲,好些人的上身掛著鬆柏樹枝,企望靠它來抵禦

風沙。他們滿身汙垢,抖抖顫顫地。圍在鍋邊的在吵吵鬧鬧,老遠便把手中的破碗遞過去。

後邊的亂七八糟地排著長隊,破碗爛缽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叩在頭頂。曾國藩心中惻然,

不忍看下去,將臉掉向左邊轎窗。這時,一輛圍著紅障泥的大鞍車飛也似地從窗邊閃過,一

陣塵土飛揚,老遠地,還聽得見馬脖子上的銀鈴響聲。

“應甫,你看清了嗎,剛才過去的是哪個衙門裏的堂官?”

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個跑紅的優童。”周壽昌淡淡一笑。

“優童?”曾國藩驚訝不已,“一個優童敢坐紅障泥大鞍車?”

“滌翁,你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了。”周壽昌笑起來,“現在京師最看重的就是優

童,比我們這些翰林學士的身價都高。達官貴人、豪門公子挾帶一個色藝俱佳的優童赴酒

樓,一桌酒花二三百兩銀子,這種事在京師不算新聞。優童之居,擬於豪門貴族。其廳堂陳

設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見了都要吃驚。”

“京師風氣,竟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曾國藩很憤慨。

轎車進入拉冰胡同,一座大官府第門前車馬堵塞,賀客絡繹,鞭炮聲不斷。曾國藩依稀

記得,這是前工部尚書壽元的家。

“壽元還健在嗎?他家今天是祝壽還是娶媳婦?”曾國藩小聲地問周壽昌。

“壽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慶我知道,不是祝壽,也非娶親。”周壽昌是個幾十

年的京師通,他什麼都知道。

“那又是幹什麼?”

“這件喜事,你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壽元已蒙喇嘛高僧開恩,答應在他死後,把他

的額骨琢為念珠。”周壽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麼?”曾國藩驚得幾乎要從轎車裏站起來。他好歹也在京師呆過十三四年,過去從

未聽過有這等怪事。

“滌翁,你剛進京,還不清楚,這些年京師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這件事,我怎麼也不

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說,若死後額骨琢成念珠,為高僧佩戴,其魂便長依佛門。高僧從

不答應世人的要求,一旦答應,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錫,人人祝賀。壽元因作過尚書,又加之

對喇嘛禮之甚恭,才能得此殊榮。”

“京中的大官們怎麼都這樣糊塗了?”

“滌翁,我念幾首《一剪梅》給你聽聽,據說是個江南才子寫的,專為中外大官們畫

像。”

周壽昌搖頭晃腦地吟了起來——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

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

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

大家襄讚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逢。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

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諡文忠,便諡文恭。

車輪在泥土路上碾過,留下兩行淺淺深深的轍印,將綠呢轎車拉向前進,京師慣常的臭

氣臊氣一陣陣襲來。曾國藩隻覺得胸中作嘔,頭腦發脹,進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

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問:辛辛苦苦與長毛、撚軍搏鬥了十七年,難道保下來的

竟是這樣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這樣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過繁華而雜亂的大街小巷,曾國藩一行寓居東安門外金魚胡同賢良寺。早有吏部官員

稟報兩宮太後。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親來賢良寺傳旨:“賞曾國藩紫禁城騎馬,明日養心

殿召見。”

這一夜,曾國藩通宵不眠。賞紫禁城騎馬,這是皇家給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種極高禮

遇,且一進城便召見,也說明了兩宮太後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學熏陶

的武英殿大學士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進城時的不快心緒已經消失,十七年來的辛苦委

屈,仿佛都讓這道聖旨給酬謝了。

自從道光二十年散館後得見天顏,這已是第三代聖主了。

皇上尚不到十四歲,少年天子是個什麼模樣,他想清楚地看一眼。兩宮太後都還年輕,

西太後聰明過人,據說有當年則天女皇之風,對國事處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親自掂量

一下。明天召見,皇上和兩位太後會提出些什麼問題呢?他設想許多可能問到的事,又一一

在心裏作了回答。就這樣想來想去,自鳴鍾噹噹響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團。曾國藩起

床,盥洗完畢,盤腿在床上靜坐片刻,然後吃飯。

卯初二刻,曾國藩乘轎來到景運門外,內廷官員在門邊恭迎。他下轎進了門,這裏已是

一片輝煌***。景運門的右邊是乾清門,這是內廷的正門。清朝從順治到道光,這裏是曆代

皇帝禦門聽政的地方,鹹豐以後則多改在養心殿。乾清門的右邊一直到隆宗門,有一排矮小

的連房。連房西頭是內務府大臣辦事處,東頭是侍衛值宿房,中間是軍機處。此刻,這裏已

端坐幾位當朝核心人物。他們在等候早朝,並預知曾國藩今日陛見,都想趁此機會先睹這位

名震寰宇的一等候爺,和他說上幾句話。

曾國藩尚未走到乾清門,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便聞聲而出,一同把他

迎進軍機處。鹹豐二年曾國藩離京時,文祥任工部主事,寶鋆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沈桂芬任

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剛在這一年點翰林。論職務,都在曾國藩之下;論科名,除寶鋆與之同

年外,其他也都是晚輩。四個軍機大臣在曾國藩的麵前甚是謙恭。

正說得投機,外麵報恭王到。曾國藩等一齊走出門外。隻見恭王正在幾個貼身侍從的陪

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來。曾國藩想起這些年來恭王對自己的推薦、信賴、依畀,心中感

激不盡。他趕緊趨前兩步,口裏念道:“草莽曾國藩叩見王爺。”說著便要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