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取下來!”瑪麗又轉回去。一會兒她從石壘裏出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向江邊跑去。眼看
就要追上呤唎了忽然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呤唎回頭高叫“瑪麗瑪麗”瘋似地向瑪
麗奔去。隻見瑪麗頭上身上中了十幾顆鐵子滿臉是血已不能開口了呤唎抱起瑪麗向火
輪跑去。
火輪開動了。呤唎將瑪麗平放在甲板上從口袋裏掏出那張金陵城防圖來把它遞給康
祿。康祿攥緊這張浸著瑪麗鮮血的地圖望著九洑洲上湘軍狂呼亂叫的慘景心中的怒火在
熾烈地燃燒著他憤怒地大罵:“你們這班畜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一別竟傷春去了
攻克九洑洲之後彭玉麟、楊嶽斌統率湘軍水師又一鼓作氣將大勝關至七裏洲這一段
江麵兩岸的所有石壘都攻破了。至此整個長江全部由湘軍水師所控製。天京北門被封鎖
了。捷報傳到安慶使幾個月來一直鬱鬱寡歡的曾國藩略覺寬慰。曾國藩這段日子來不但
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營提心吊膽也為如夫人陳春燕的病而憂心忡忡。
曾國藩並不貪戀女色陳春燕也不是國色天香的女人但這一年多來他卻是從心裏喜
歡上了春燕。曾國藩沒有多少時間和春燕廝守在一起也沒有以像與兒子談話那樣的熱情
來向春燕交待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一切都靠她通過細細地觀察體味來決定自己的言行。
沒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她完全掌握了曾國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細致使
得精細的曾國藩找不出一點岔子。尤其令曾國藩滿意的是春燕謹守婦人規矩一天到晚不
多說一句話不隨便走動。安慶總督衙門有前院後院後院她隻走過幾次前院是從來不去
的平時行動走到廳堂的門簾前便止步。還有一點是不貪。春燕的母親和兄嫂有時來看
她走時總是兩手空空的從不私塞他們一點東西。有這兩條曾國藩漸漸地對春燕生出一
絲愛慕來。誰知春燕年紀輕輕地卻染上了吐血的惡疾。曾國藩四處延醫終無效果。四十多
天來粒米未沾隻靠吃藥吊著一口氣。曾國藩派人將其母親、兄嫂接來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請曾國藩進內室支開母親、兄嫂後哭泣著說:“大人
我能夠服侍大人一年多這是我的福氣無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終生侍候眼看就要與大人
永別了。我一個卑賤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
春燕說到這裏咳嗽起來。曾國藩端來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為安定無比感激地
說:“謝謝大人!”又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在桌上繼續說“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裏
已懷著大人的骨血三個月了。”
曾國藩一聽心裏一陣慌亂。剛娶春燕不久曾國藩也曾想過晚年得子的事後來見自
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春燕也多時沒懷上便打消了這個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裏暗
暗責備春燕不該瞞著。聽說老夫少妻生出的兒子聰明異常唉這個兒子無指望了!
“我沒有支撐到把他生下來這一天深負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陰間我也不甘心。第二
件大人的癬疾患了三十年給大人帶來了無窮的煩惱我托我哥哥在鄉間打聽偏方。現在
得了一個方子原想親手調理可惜也不能了。”bsp;“什麼方子?”曾國藩問心裏很是感動:這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事情沒辦成之前不
露半點風聲與自己的性格頗為相近。
“這個方子很簡單就是用昌蒲艾葉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載就可以了。也不知有
用沒用我死之後請大人再買一個妾來要她天天煎水給大人洗澡。”
曾國藩點點頭但他已不想再買妾了。
“還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卻沒有見到太太沒有親自服侍她我心中不
安。雖有幸見到了大少爺但二少爺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沒見過麵。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
生命薄如紙。哎!”春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淚水一串串地流出來好半天又說出幾句
話:“我死之後請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將我的棺木送回荷葉塘莫讓我作孤魂
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說完便暈過去了。
曾國藩知道春燕難過今日且不論這一年多來的服侍就憑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
話曾國藩覺得自己今天也應停辦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邊給她最後一絲溫情和安慰。
但曾國藩沒有這樣做。為了一個女人的死便廢擱公事豈不因小失大!一個堂堂協辦
大學士、兩江總督在小妾麵前情意綿綿、悲哀失性傳揚出去豈不成了人們談笑的話柄!
何況昨天收到的兩份上諭事非尋常不能耽誤。
昨天來了兩
份上諭。一是授曾國荃浙江巡撫實缺不赴任仍在軍中。一是授左宗棠閩浙總督實缺兼
署浙江巡撫。弟弟榮膺封疆自然欣慰。兄為總督弟為巡撫聖眷之隆世所罕見足使
曾氏家族榮耀天下。但朝廷為何如此急忙將左宗棠擢升閩浙總督呢?這事卻使曾國藩隱隱約
約感到背後有文章。本來左宗棠德才兼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識三十年了盡
管曾對左睥睨一切目中無人的個性不喜歡但對他廉潔自守、精明幹練則一直是欽佩的。鹹
豐九年樊燮案中曾極力保左次年又奏請左自建一軍援浙在左打了幾場勝仗後又密薦
左為浙撫。平心而論左以不足兩萬人的楚軍三年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陸續收複衡
州、嚴州、金華、紹興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陽兵圍杭州戰果的確輝煌。曾常欽服不
已自歎不如。但僅僅隻有三四年間便由一個四品京堂升為二品實授巡撫朝廷對左的酬
庸也夠麵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個侍郎身分帶勇八年才得到一個總督實缺相比起來左
未免太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曾不可理解朝廷為何要在這時急急授左以總督之職今後
不是要與自己平起平坐了嗎?
“中堂恕卑職直言左季高得授閩督朝廷有深意存焉。”
已授七品知縣、仍留幕中的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後終於忍不住開腔了。“我想這是衝
著大人來的。”見曾國藩臉上不悅趙烈文趕緊縮了口。
“惠甫你說下去為什麼是對著我來的呢?”趙烈文話雖不中聽卻說到點子上了
曾國藩鼓勵他說下去。
“中堂依卑職之見朝廷是要借此來樹立一支與中堂抗衡的力量。”話已說到這種地
步趙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勞但給他一個巡撫也足夠了。
當年潤帥才還不大功還不高嗎?也隻是一個巡撫;再說遠一點岷帥的才和功又怎樣呢?
也隻一個巡撫。論才論功朝廷沒有必要叫他當總督。左季高為人隻能居人上不能居人
下當巡撫時便常常自作主張隻是朝廷有命浙撫受大人節製才不敢公然對抗。現在作
了總督楚軍兩萬人大人休想再調派了。朝廷此舉便是從湘軍中把楚軍徹底分離出去
大大削弱了湘軍的力量。這其實就是前代推恩之計的翻版。”
曾國藩靜靜地聽著臉上無絲毫表情心裏在稱讚趙烈文的見事之明。
楊國棟也點頭表示讚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這人雖然才高八鬥器量卻不開
闊。據卑職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後會更仗著朝廷破格禮遇而有侍無恐。說不定
朝廷欲以左宗棠來牽製大人。”
曾國藩仍聽著不作聲。彭壽頤也同意趙、揚的分析。他說:“說不定還有幾個總督
封。比如李少荃這一年來在江蘇軍事進展順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個總督將他和淮軍由
從屬於大人的地位提到與大人一樣高那時湘軍、楚軍、淮軍三足鼎立、互不能製約朝
廷就可以此製彼分而治之。”
曾國藩聽到這裏出了一身冷汗。幕僚們的分析是極有道理的幫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
了朝廷擢升左宗棠為閩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鴻章、左
宗棠很快將蘇南、浙江收複了老九的局麵就難堪了。忽然後院傳來一陣悲愴欲絕的號哭
聲。
“大人春燕她她過了。”春燕的哥哥腫著兩隻爛桃子似的眼睛進來對曾國藩說。
曾國藩怔怔地聽著一股鬱氣衝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聲“春燕”哭著奔向內室但
他理智地控製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緩慢地邊說邊站起正要轉身走出簽押房又坐
下來對趙烈文說:“過幾天康福會從贛北返回安慶你準備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
起到金陵去協助老九。老九身邊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趙烈文站起。楊國棟、彭壽頤也站起來。他們知道曾國藩要進內室與春燕遺體
告別便告辭出門。
“惠甫陪我下兩盤圍棋。你們兩個回去吧!”曾國藩揮揮手。
“還下棋?”趙烈文驚愕得睜圓了眼睛他對曾國藩此時的心態捉摸不誘隻得重新坐
下。幾個子擺下後趙烈文看出曾國藩的棋法紊亂悄悄地說:“中堂今天不下了吧!”
曾國藩不作聲很快按下一子趙烈文隻得硬起頭皮陪著心裏百思不解。一局未終曾紀
澤帶著幾個衙役進來衙役們的手上都捧著東西。
“父親幕府裏先生們湊了一千兩賻銀還有挽聯祭幛。兒子請問要不要刻訃告散
?”曾紀澤說完站在父親身邊等候示下。這時後院又傳來春燕母親撕心裂肺的痛哭。曾
國藩遲疑良久對兒子說:“賻銀、祭幛全部璧還挽聯留下不訃告。”
曾紀澤站在原地不動好半天才囁嚅著說:“既然這樣我這就去退還銀物。”
“慢點。”曾國藩叫住兒子“銀物叫荊七去退喪事你不要插手隻管去做你的事。
《幾何原本》的序言寫好了嗎?”
“初稿擬好了。”紀澤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給我看。”
“是。”曾紀澤低頭帶著衙役們退出。
“惠甫這兩天你幫我料理一下喪事。”曾國藩停止下棋小聲地對趙烈文說。
“中堂放心我會把一切料理得熨熨貼貼的。用什麼規格請大人定一下。”聰明的趙
烈文終於看出了曾國藩內心的複雜情緒。
“今天夜裏就悄悄抬出衙門一切祭吊儀式都在靜虛庵舉行我不參加紀澤也不去
就由你出麵代表曾家應酬儀式由她的兄長主持。通知安慶府縣一律不要派人送錢送物
去。此事不能張揚靜悄悄地辦。請靜虛庵的尼姑念三天經。
三天過後就暫在庵內租一間空屋停著是埋在安慶還是運回湘鄉以後再說。”
靜虛庵裏尼姑們為春燕念了三天度經文。總督衙門裏一切如故沒有一點辦喪事的
跡象。曾國藩照常每天治事、見客、讀書、下棋看不出一絲喪妾的悲哀。第四天夜裏王
荊七帶著供果、錢紙、線香、蠟燭等物偷偷地陪著曾國藩來到城外靜虛庵。荊七將供果擺
在春燕靈柩旁燃起香燭焚化錢紙。曾國藩坐在一旁的草墊上看著黑漆亮的棺材既
不哭也不作聲隻是默默地呆坐。過了很久他從袖口裏摸出一把雕花紅木梳來輕柔地
撫摸著。這是曾國藩給春燕買的唯一一件禮物隻值十文錢。春燕很喜愛每天用它梳頭。
那烏黑的長長的頭那白裏透紅的麵孔隨著這把梳子來到了曾國藩的眼前。又過了很久
很久他叫荊七向尼站討來幾張白紙和筆硯。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為春燕寫了一副挽聯吩
咐荊七懸掛起來。挽聯掛好後他又端坐在草墊上兩眼呆呆地望著它心裏一遍又一遍地
反複念著:“未免有情對帳冷燈昏一別竟傷春去了;似曾相識悵梁空泥落何時重見
燕歸來。”
直到窗紙漸漸變白天快要亮了曾國藩才叫荊七將挽聯取下來在春燕靈柩前焚燒。
他最後仔細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紅木梳然後也將它扔進火中。望著梳子和挽聯一齊燒成灰
後才和荊七一道無聲無息地回到兩江總督衙門。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五獻出蘇州城後納王郜雲官也獻出了自己的腦袋
進入上海的李鴻章如魚得水他的軍事和交際的才能得到充分地揮老師臨行送的錦
囊妙計他有取有舍。“移師鎮江”這一條他不願采納“用洋人之力”則謹記於心運
用極妙。他與英國海軍司令何伯和洋槍隊的領、美國逃犯華爾關係密切。他將洋槍隊改名
為常勝軍以厚餉重賞引誘他們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贏得了朝廷的嘉獎。在此同時
他又指揮程學啟、郭鬆林、劉銘傳、李鶴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蘇南連獲大勝相繼拿下
常熟、太倉、昆山。後來黃翼升率淮揚水師來援淮軍力量更強了。不久華爾在打慈溪
時中彈身亡原副領美國人白齊文當了常勝軍的領。
後白齊文索餉不得痛毆上海道員楊坊攫取白銀四萬兩。李鴻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
權白齊文便帶著銀子投奔太平軍去了。常勝軍的領則由英國人戈登來充當。這時李鴻
章命程學啟率所部開字營、戈登率常勝軍、黃翼升率淮揚水師三路並進向蘇州強攻。
蘇州守將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晉升為慕王的譚紹光。他的副手是納王郜雲官、比王伍
貴文、康王汪安均、寧王周文嘉以及慶天福包西。蘇州曆來是江蘇省的省城現在又是蘇福
省的中心而蘇福省是李秀成經營多年的根據地。譚紹光深知守城的責任重大飛騎向李秀
成求援。李秀成此時正在安徽六安原擬再來一次襲擊長江上遊吸引湘軍主力圖解天京
之危。聞太倉、昆山接連丟失蘇州危急便從六安星夜趕到蘇州。李秀成剛進城通往無
錫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統率的太湖水師截斷蘇州成了四麵受圍的孤城。程學啟、戈登、黃
翼升日夜強攻婁門、葑門、盤門外的石壘均遭洋炮所毀外圍破壞糧道斷絕城內軍心
浮動形勢十分危急。
這天深夜李秀成在譚紹光陪同下巡視了胥門、閶門、婁門、齊門的守城工事後回到了
忠王府。聽著城外不斷傳來的槍炮聲眼見城頭時明時滅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鬱無法安
睡。一年前蘇福省在他的直接領導下還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蘇州作為蘇福省的政
治中心在太平天**民的眼中有著僅次於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內上層領導爭權奪
利愈演愈烈的時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將士在失望之餘把天國的希望和前途寄托於蘇州他
們相信忠王領導下的蘇州最終能夠擔負起挽救國運的重任。那時忠王自己也有這個雄心
壯誌一向不大吟詩作文的李秀成在一個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著劍池吟了一七律:
鼙鼓軒軒動未休關心楚尾與吳頭。
豈知劍氣升騰後猶是胡塵擾攘秋。
萬裏江山多築壘百年身世獨登樓。
匹夫自有興亡責肯把功名付水流。
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年裏天國形勢急轉直下。先是以九洑洲為主體的長江防線全線崩
潰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擊。接著翼王石達開被駱秉章擒獲處死西行的太平軍全軍覆
沒。凶信傳來舉國悲痛。盡管西行大軍對保衛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隻要他們在天國的
一堆火焰就在燃燒說不定有朝一日他們在西南義旗高舉開創出一個蓬蓬勃勃的局麵
來。可是現在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再接著浙江大部分府縣丟失楚軍和以法國人為頭
領的常捷軍已將杭州包圍起來杭城隨時有可能再陷。而今蘇福省的地盤一天天縮小蘇州
危在旦夕。數千萬人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難道就這樣破滅了?數百萬人為之流血犧牲的天
國難道就這樣亡了國?李秀成在心裏痛苦地呼喊號叫。一陣揪心的難過之後他頹然倒在
安樂椅上無可奈何地喃喃念著:“天意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聲急促而生硬的口音傳來秀成抬起頭見婁門主將包西神色嚴峻地匆匆
進來“忠王納王和汪天將剛才悄悄地出了婁門。”
“他們深更半夜為何出城?”秀成警覺起來“你問過他們了嗎?”
“問過。”包西答“納王說有急事。”
“你為什麼不攔住他?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秀成怒了。
“我怎麼能攔呢?納王是王我隻是一個福。”包西伸開兩隻多毛的手聳聳雙肩做
出一個委屈、無可奈何的動作。
秀成的臉色鬆弛下來。包西不僅僅隻是一個福而且他還是一個洋人他沒有自己的人
馬怎麼能攔得住擁有五萬部屬、陰鷙凶惡的納王郜雲官呢?“你派沒派人盯住他們?”秀
成又問。
“派了兩個人。”
“做得對!”秀成拍著包西的肩膀稱讚。他以這個親昵的動作表示對剛才怒的歉意。
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譚紹光巡視大半個蘇州城卻不見郜雲官、伍貴文、汪安均、周文嘉的
影子心裏納悶。他和紹光徑直來到納王府推開門見這四王和天將範起、張大洲、汪
環武、汪有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見他們突然闖進來八人臉色尷尬。忠王略說了幾
句話便出來了。“郜雲官等人的行動值得懷疑。當此兵臨城下的危亡時刻要防止有人賣城
投敵。”路上秀成鄭重告誡女婿。當天夜裏蘇州各門都加派了慕王的親信並將這一重
要情況通告了守婁門的包西。
“父王。”譚紹光大步流星地進來報告“郜雲官、汪有為劃著一條小船進了陽澄湖。”
“你怎麼知道的?”秀成問。
“我剛從婁門來包西派去的人回來報告的。”
他們到陽澄湖幹什麼呢?李秀成沉思起來。
李秀成沒有想到此時郜雲官、汪有為正在淮揚水師提督黃翼升豪華的座船上與李
鴻章、程學啟、戈登、黃翼升對麵而坐商量絕密大事。
“當然啦蘇州指日可下不過即使這樣郜將軍能棄暗投明改惡從善朝廷還是
歡迎的。”李鴻章容長臉上露出明顯的鄙薄他學著曾國藩的樣子右手不停地梳理著嘴巴
下的胡須但他的胡須短而稀疏遠不及老師的氣派。他盯著郜雲官的臉以審訊的姿態
問“郜將軍你控製了多少人?”
“蘇州城裏八萬人我們控製了五萬多譚紹光隻有二萬多人。現在城裏的糧食已基本
上光了他的二萬多人中死心塌地跟著走的隻有二三千其他的人隻要糧一斷就都會過
來的。”郜雲官並不是膽小無能之輩相反他一貫有過人的膽量和勇力正因為此他不
甘於長期居人之下甩掉鋤頭拿起刀槍投了太平軍要靠戰功來出人頭地求得個榮華
富貴。但現在眼看太平天國大勢已去擺在他麵前隻有兩條路:死守蘇州其結果必然是
死在這裏;獻城投降還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張國梁、韋俊、程學啟就是例子。前不久獻
常熟的駱國忠、獻太倉的錢壽仁都封了副將換個主子換身衣服照舊是高官厚祿。郜雲
官沒有什麼奮鬥終生的信仰也沒有什麼節操之類的道德觀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權有勢
有錢活得快活舒心。蘇州城高級將官中持他這種人生觀的很多他很快便聯絡了比王伍貴
文、康王汪安均、寧王周文嘉及天將範起、張大洲、汪環武、汪有為。密謀了幾次一致
的看法是:蘇州守不住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汪有為化裝出城向圍城的淮軍表達了這個意
思。李鴻章約了今夜在陽澄湖上見麵他要親自見見郜雲官看是真降還是詐降。
“伍貴文他們都靠得住嗎?”李鴻章歪著頭斜起兩隻長眼睛問。
“靠得住完全靠得住!”郜雲官從懷裏掏出幾張紙來雙手遞給李鴻章“這是伍貴
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寫給大人的信。”
李鴻章接過紙略微翻了一下放在一旁。
“這幾張薄紙有屁用!”程學啟輕蔑地瞟了一眼伍貴文等人的信忽然站起來尖利地叫
道“若是真心投降你下次將李秀成的頭提來見李中丞。”說完坐下討好地望著李鴻章。
李鴻章笑著問郜雲官:“程總兵的話你們辦得到嗎?”
“這個嘛這件事嘛……”郜雲官遲疑起來。為獲取李鴻章的信任眼下叫郜雲官辦什
麼事他都會毫不猶豫去辦唯獨殺李秀成他很為難。要說現在突然率兵包圍忠王府將
李秀成抓起來殺掉也可能不太難但郜雲官不忍心這樣做而且伍貴文、汪安均、周文嘉
等人也可能下不了這個手。他們四人多年來一直是李秀成的親信是李秀成把他們從普普通
通的低級軍官一步步提拔上來後又奏準天王將他們四人都封了王;且李秀成在蘇州八萬
將士中威望極高反對殺李秀成的大有人在難保不出亂子。
“連李秀成都不敢殺還說什麼投降算了吧我早知你們這些龜孫子不是真心。”見
郜雲官猶豫不決程學啟又氣焰囂張地逼了一通。李鴻章不做聲隻是不停地梳理著胡須
嘴角邊掛著嘲諷的微笑。戈登挺直著胸膛一副很有教養的職業軍人的派頭他的中國話說
得不太好但可以聽得懂。黃翼升向來不善言辭他們兩個都閉口坐著聽。
“我們的確是真心的可以對天誓!”郜雲官急了。汪有為也忙說“程總兵不要誤
會我們是誠心誠意向朝廷投降。”
“是這樣的。”郜雲官不得不說實話了“我們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提拔上來的將
士們受他恩惠的人也很多怕萬一去殺李秀成反倒引出亂子來。”
李鴻章輕輕點了點頭。郜雲官想了想又說:“如果中丞和程總兵不相信的話總在這
兩天內我們先殺了譚紹光將他的級懸掛在齊門外你們驗看清楚了我們再打開齊
門讓大軍進來。那時李秀成自然逃不出蘇州大人們看如何呢?”
“可以。”戈登說了一句極簡單的中國話。
“我看這樣也好隻要殺了譚紹光蘇州就會大亂。我軍隻要進了城李秀成就是甕中
之鱉了。”黃翼升也表示同意。
“那不行非先殺了李秀成不可!”程學啟不讓步。
“若非要按程總兵說的去做那我一人作不了主還得回去和伍貴文他們再商量。”郜
雲官望了程學啟一眼輕輕地說“程總兵也是後來歸順的人何必如此為難別人?”
“你!你***說什麼?”程學啟氣得又站起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歸順”二
字是程學啟頭上的瘡疤他最忌恨別人揭破今天若不是有李鴻章、戈登等人在坐他一定
要大打出手。
“他沒說錯。”戈登平靜地對程學啟說他對毫無軍人氣質的程學啟十分瞧不起。
程學啟瞪眼看著戈登臉漲得紫紅握著兩隻拳頭幾次欲站起又壓製著坐定。戈登
隻當沒看見一樣依舊挺直腰杆兩隻手平放在膝蓋上。李鴻章擔心談判破裂他現在要的
是盡快得到蘇州城困獸猶鬥何況城裏還有八萬兵又有威望素著的李秀成在萬一將郜
雲官逼得和李秀成抱成一團蘇州城能不能拿下就難說了。
“好吧!”李鴻章放下摸胡子的手嚴肅地對郜雲官說“就這樣定了。三天之內你
將譚紹光的頭掛在齊門城樓上。這就是你們的誠意。三天之後沒有動靜我們就要強攻了
那時再投降就晚了。”
戈登、黃翼升點頭讚同程學啟訕訕地不置可否。
“三天之內我們一定殺譚紹光開齊門。”這件事郜雲官放心了但另一件事他還不大
放心“中丞大人弟兄們投誠過來後朝廷不會殺我們吧?”
“哈哈哈!”李鴻章大笑起來“你一百個放心你們是朝廷的有功之人哪裏會殺頭
呢!都會有重賞。”
“大概會是個多大的官呢?”汪有為怯怯地試探。
“起碼副將。”李鴻章爽快地回答。
“我們的部屬呢?”郜雲官遲疑片刻問。
“原封不動歸你們指揮!”
李鴻章的痛快反倒使郜雲官覺得這些好處來得太容易而不敢輕信他又加了一句:
“中丞大人你說的這些到時都不會變吧!”
“我堂堂一個江蘇巡撫豈能出爾反爾。”李鴻章斬釘截鐵地回答。
“口說無憑你可以立個字約嗎?”郜雲官大著膽子問他生怕遭到李鴻章的訓斥。
“行。”李鴻章異常幹脆的答複使郜雲官、汪有為大出意外。李鴻章援筆寫道:“郜
雲官等八人殺譚紹光獻蘇州事成之後向朝廷保奏封為副將原部屬照舊不動。立此字
具決不食言。”李鴻章在後麵簽上自己的名字又將筆遞給程學啟說:“你和戈將軍、昌
歧都簽個名好讓他們放心。”
郜雲官、汪有為藏好了這份字據放心落意地回到了蘇州。
第二天一清早一騎快馬穿過清軍的包圍圈從齊門衝進蘇州城將一封天王親筆詔書
遞給李秀成。詔書封李秀成為太平天國真忠軍師執掌全**政大權回天京解圍。真忠
軍師一職實際上是僅次於天王的第二把交椅。此時天王將此職授與他無疑表示對他的完
全信任。對此李秀成心裏感激。但蘇州危在旦夕尤其是郜雲官、汪有為昨夜的詭秘外
出更使李秀成覺得事態嚴重。譚紹光年紀輕輕能擔負起這個重任嗎?
“父王畢竟天京比蘇州更為重要你還是回天京去吧!”
李秀成離開蘇州將意味著什麼譚紹光當然很清楚但他素來顧大局識大體這也是
李秀成招他為婿的重要原因。
“忠王你回到天京後一方麵解天京之圍同時再派一支人馬救援蘇州。”包西在一
旁建議。
“好你這個提醒很好!”包西一句話將李秀成的矛盾解開了。是的蘇州的解圍還得
仰仗外援。“紹光、包西你們隻要再堅持一個禮拜我一定組織五萬大軍前來救援。”
當天半夜李秀成帶了幾個親兵從齊門縋城而出。臨走時他緊握紹光的手說:“蘇
州這副擔子就擔在你的肩上了要千方百計堅持住。郜雲官、汪有為等人行跡可疑你要留
神提防。”
紹光堅定地說:“父王放心前去有我就有蘇州。”
李秀成的突然離去給郜雲官等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方便。
這一夜四王四天將在納王府密謀籌劃了一整夜。
為了應付意外譚紹光召集了全體守城高級將官會議對城防重新作了部署宣布郜雲
官、伍貴文、汪安均、周文嘉分別從閶門、齊門、胥門、盤門換下來。
“啪!”譚紹光的話還沒說完郜雲官拍案而起怒目圓睜吼道:“姓譚的你放明
白點蘇州不是你的天下了你憑什麼撤換我們!”bsp;譚紹光看時伍貴文、汪安均、周文嘉、範起、汪有為等人的手都握緊了劍柄;門
外數百名手執刀槍的大漢已將會議廳包圍了起來。“不好讓他們先下手了!”譚紹光暗
自叫苦嘴裏喝道:“郜雲官你要造反嗎?”
“老子正要造反!”郜雲官刷地一聲抽出腰刀命令汪有為:“給我上!”汪有為抽出
劍來瘋似地向譚紹光衝去。
“快躲開!”包西喊著隨即拔出腰間的洋槍“叭叭”兩聲子彈向汪有為飛去。汪
有為頭一偏隨著兩聲慘叫後麵的兩個將領倒在血泊中。郜雲官揮刀大嚷:“都給我
上!”其他六人一齊衝上譚紹光、包西寡不敵眾終於倒下去了。議事廳裏一片混亂將
領們被這突然的變故嚇暈了頭。
“弟兄們!”郜雲官跳上桌子嘶啞著嗓門高叫“蘇州城的糧食早就光了再守下
去大家都會餓死。我們已和李中丞聯係上了隻要獻城投降弟兄們都可以保住現在的官
職。
大家看怎樣?”
“好!”“同意!”“我們聽納王的!”
議事廳裏絕大部分將領都表示讚同隻有幾個人冷眼看著沒有做聲。
譚紹光的頭顱掛在齊門城樓的當天李鴻章帶著程學啟的開字營、戈登的常勝軍便進了
城。忠王府改作了江蘇撫台衙門。三天後李鴻章在寬闊的後花園裏擺下二百五十桌酒席
郜、伍、汪、周四王所屬旅帥以上的軍官二千人應邀赴宴。郜雲官等八人喜氣洋洋地坐在主
賓席上。
酒過三巡李鴻章站起來笑容可掬地說:“弟兄們蘇州城的光複你們都立了大
功尤其是郜將軍、伍將軍等人功勞更大李某已奏準皇上加封郜將軍等八人為副將之
職。”
李鴻章說到這裏轉過臉去喊道“來人呀將郜將軍等人的官服送來!”
話音剛落從後麵走出八個穿戴體麵的衙役每人捧著一個木盤出來盤上整整齊齊地
疊放著一套嶄新的二品武官袍服袍服上放著八頂紅纓傘形帽特別是帽頂上那八顆起花珊
瑚珠在陽光下閃著光彩令宴席桌上的人眼紅不已。
“弟兄們為郜將軍等人的受封滿幹三杯!”李鴻章說著帶頭舉起酒杯與郜雲官等
人笑吟吟地幹杯。所有喝酒的人一齊騷動起來。他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全然不明白自己
已坐在斷頭台上。
看看大部分人都已醉得差不多了李鴻章向程學啟丟了一個眼色。隻聽得一聲衝天炮
起後花園裏忽然從天而降數不清的淮軍士兵。他們一個個全身披掛手執利刃並沒有費
很大的勁二千顆人頭就落了地;與此同時主賓席上那四王四天將早已一齊到閻王殿裏
報到去了。李鴻章端坐在凳子上麵露微笑如同看戲似地觀看著眼前這幕人間慘劇。
程學啟大聲獰笑他很得意也很開心。黃翼升心中不忍。他難以明白李鴻章的心思
殺降不仁連這點都不懂嗎?戈登橫眉怒對他對李鴻章如此公然背信棄義十分憤慨。他終
於不能忍受霍地站起來指著李鴻章的鼻子大罵:“流氓我要向全世界控告!”說罷
氣衝衝地走了。
“中丞戈登說得出做得出他真的會控告的。”望著戈登的背影黃翼升有點心怯地
對李鴻章說。
“讓他控告去吧!這是中國不是他的大英帝國!”李鴻章開懷大笑起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六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
李鴻章的話說對了。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戈登以殺降之罪來控告李鴻章真個是告狀無
門。他四處鬧了一陣各方反應都很冷淡自己也覺得無趣最後便以名譽受到損傷為由
揚言要辭去常勝軍的領之職。李鴻章還要靠戈登的洋槍隊收複無錫、常州不能太得罪他
了於是一方麵向美、英、法等國駐上海使團一個文告說明戈登本意是要寬赦降將殺
降時未在場係中國人自己決定的與戈登無關;一方麵又給常勝軍了六萬賞銀其中一
萬給戈登本人。戈登既保護了名譽又得到厚賞便再也不告狀、不辭職了。
李鴻章軟硬兼施駕馭戈登的手腕得到了官場的一致稱讚曾國藩對此深為滿意。在一
次早餐席上他欣喜地對幕僚們說:“少荃算是曆練出來了。馭洋人沒別的訣竅就在於軟
硬兩手交替使用運用得法。去年總理衙門來文說赫德建議從英國買一支裝備精良的艦
隊詢問我可不可以采納。我回信說很好。赫德和英國政府不外乎想借此賺一筆錢。這錢給
他賺嘛艦隊買來後對我們的好處更大。後來赫德便委托李泰國去買。李泰國用二百萬兩
銀子買了七隻輪船一隻躉船。不想李泰國暗藏野心想控製這支艦隊竟私自和英國海軍
上校阿思本簽訂了為期四年的合同說明阿思本隻服從他李泰國轉達的中國皇上的命令他
人不得幹預。阿思本就擅自在英國招了六百個水手。總理衙門先是不答應聲明隻能服從中
國官員的節製。阿思本於是揚言如果不讓他指揮就把艦隊帶回英國解散。諸位這個阿
思本橫蠻到了何等地步!我們花的銀子買來的艦隊他有什麼資格解散?可是總理衙門竟然
向阿思本妥協承認他的指揮權真正糊塗到家了。我得知此事後立即上書恭王寧願將
二百萬兩銀子白白丟進海裏也不能接受阿思本的無理要求。後來恭王接受了我的意見退
了船雖隻收回五十萬兩本價到底氣還是爭回來了。這件事有兩個階段。前階段明知洋
人要從中漁利我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去賺錢這就是軟。後一階段洋人想騎到我的頭上
來那就絕對不能答應這就是硬。
少荃算是學到手了看來他今後可以和洋人打交道而不會吃大虧。”
幕僚們遂一齊稱讚:“這全是中堂大人栽培得好!”
曾國藩既為門生得其真諦而高興又因這個後起之秀咄咄逼人的氣勢而為自己的弟弟
擔憂。應該說李鴻章收複了蘇州已給圍攻金陵創造了極好的形勢老九為何不能抓住這
個大好時機一鼓作氣將金陵拿下呢?倘若李鴻章收複了整個蘇南到那時老九即使想得
攻下金陵的功朝廷怕也不會答應了。一定要盡力促使他早日成功!恰好康福近日從贛北
回來曾國藩便命他和趙烈文帶著二十萬兩餉銀前去金陵竭力協助老九。
對康福和趙烈文曾國荃一向是尊重的。在他們的幫助下攻城的部署作了調整。正在
這時李臣典、蕭孚泗帶著從湖南招募的三萬新勇前來吉字大營擴大到了五萬再加上長
江水師二萬水陸人馬共七萬雖不能將金陵城鐵桶般包圍但主要通道已完全控製住了。
打入城內的細作不斷傳遞出重要情報:李秀成雖然被封為真忠軍師留守城內調遣各
王但同時洪秀全又封了大大小小的王二千七百多個。封王之多史無前例!洪氏家族連
夥夫、門房都封王善於鑽營的小人用幾十兩、百把兩銀子賄賂洪仁、洪仁達等人也
可以得到王的爵號而許多勞苦功高的人反而封不到王人心大不服。後來洪秀全也知封王
太多太濫就將沒有戰功的人改封作小王兩字相連寫作“塵”。那些被封作塵的人也不樂
意。整個天京城內政治混亂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李秀成麵對這個棼亂如麻的局麵一籌莫
展。隔幾天又傳出洪秀全封楚天義康祿為楚王負責十三門防守總調派的消息。康福聽了
暗思:這個楚王康祿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弟弟。太平天國的失敗已成定局金陵城的攻破隻是
早晚的事作為兄長豈能眼看胞弟麵臨滅亡而坐視不救?應該到城裏去走一趟勸說弟弟
懸崖勒馬。不過康福也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對此行抱過高的希望。於是他瞞著曾國荃和
趙烈文化裝成一個普通百姓從通濟門混入了城內。
天京城已變成一座軍營到處所見的都是因糧食不足餓得麵呈菜色、疲憊不堪的士
兵們。百姓大都外出覓食所剩不多了。店肆關閉戰馬奔忙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硝煙氣
味。這個美麗的六朝古都再次淪為血腥戰場。
新封的楚王康祿盡人皆知康福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在他的王府——一間極平凡的民房
外等到半夜康福才見到兩隻燈籠前導一個身著戰袍的青年騎馬過來。三人一起進了屋
隻聽見黑暗中傳來幾句簡短的對話:“王爺還有何吩咐?”
“你們去歇息吧五更時再叫醒我。”
“那我們就走了。”
“你們走吧!”
兩個打燈籠的人從屋裏出來關了門走進旁邊一間更矮小的屋子。康福知道騎馬的青
年即楚王。他輕輕地把門推開見那人正坐在桌子邊背朝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呆。
“誰?”
那人聽見腳步聲猛一回頭覺屋裏站著一個陌生人。果真是弟弟!趁著那人回頭的
一瞬間康福看清楚了。自從武漢城破前夕兄弟倆匆匆打過一個照麵到現在一晃十年過
去了。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異常激動地走過去伸出雙手想擁抱弟弟。
“哥哥?”那人本能地後退一步右手已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你不認得了?”
“哥哥!”康祿終於認出來了向哥哥猛撲過去。兄弟倆久久擁抱在一起說不出話來。
“兄弟你這些年還好嗎?”好久康福才鬆開手兄弟二人在油燈下對麵而坐互敘
十年來的情況。康福告訴弟弟他前次回老家住了兩年娶妻並生了個兒子又將父母的墓
地修葺一新時時刻刻想著弟弟盼望兄弟能早日團聚。康祿似乎沒有多少話題好跟哥哥
說。十年來轉戰東西沒有一天安靜的日子娶妻成家這件事他總是一天天往後挪。“匈
奴未滅無以家為”很小時父親說過的這句話在康祿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消滅清妖
後再成家他一直這樣對自己說。可是清妖沒有消滅掉自己滿腔熱血報效的天國卻岌岌
可危了。
“哥你還在曾國藩手下做事嗎?”康祿問。康福點點頭。
“官居何職?”
康福笑著搖搖頭。
“沒有做官?”康祿有點吃驚。
“據說弟弟已被封為楚王隻可惜哥哥我不能祝賀你。”
“不要祝賀。”康祿平淡地說“我剛才問話的意思不是炫耀我當了什麼王。天京城
內到處都是王王也變得一錢不值了。我的意思是說哥哥為曾國藩出生入死地賣命曾國
藩也沒有賞哥哥一個官職他待哥哥不太刻薄了嗎?”
“不能這樣講。”康福坦然地說“在曾大人幕中有不少無官職的人曾大人對這些人
反倒比對有官職的人客氣得多。他常對人說有官職的人我以上下之禮相待;無官職的
人我以朋友之禮相待。所以在曾大人幕中無官職的人比有官職的人地位還要高。”
哥哥的這幾句話使弟弟聽了很新鮮這樣的總督衙門倒是從來沒聽說過。
“曾國藩本人到天京來了?”康祿警覺起來。
“沒有。他仍在安慶大概金陵不攻下他是不會來的。”
“哦!”康祿鬆了一口氣“哥我們是親手足你對我講實話你這次潛入天京究
竟是為了什麼?”
“實話跟你說吧。兄弟我是特為來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將身子移向弟弟燈光中
他見弟弟麵無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祿冷冷地問“怎麼個救法?”
“兄弟你可能還不明白眼下的處境。”望著弟弟這副神態康福心裏萬分焦急“前
兩天杭州已被楚軍收複無錫、常州也被淮軍奪取了浙江、蘇南已全境光複你們的所
謂太平天國隻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雖大畢竟隻是一座城能守得幾天?兄弟你盡
管權大位尊才幹過人但大勢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說得很可怕但康祿依然麵容冷漠並不為之所動。
康福嚴肅地說下去:“兄弟作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來到你的頭上而不相救?
哥哥為你謀劃了兩條出路。”
“哪兩條?”問話仍舊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聯絡同誌殺掉洪逆獻城投誠。以兄弟這樣大的功
勞一定會蒙朝廷格外寬大恩賞副將總兵如同韋俊、程學啟那樣。這是第一條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雲官?”康祿甩出的話中分明帶有強烈的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辯“郜雲官的事很少見內裏是否還有些什麼別的原因我不
知。但有一點我可以向兄弟說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誠。曾大人曾經親口對我說過隻要
兄弟棄暗投明一定重用。”
“還有一條出路呢?”康祿對這條路似乎並無興趣。
“若是兄弟覺得前條出路不好的話還有一個辦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帶著你出
去剃換衣休息幾天後再護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後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橋去。
我們兄弟守著父母的墓地從此不過問世事長守我康氏耕讀家風。”
康祿沒有作聲。康福看得出這條出路已使他動心了。為了讓弟弟能冷靜地思考康福
也不再講話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細細地打量著房間的布置:房間裏沒有一件光鮮的東西
簡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棧。誰能相信這就是眼下金陵城裏最有權勢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
由得生出一種敬意來。都說長毛的高級官員有聚斂的惡習從弟弟這間屋子裏的擺設來看
長毛中必有不少廉潔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謝謝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個守父母墓廬的普通百姓已經是
不可能的事了。”康祿終於給哥哥一個明確的答複。
“這是為什麼?”康福驚問。
“哥哥古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兄弟我經過這番風浪已養成了疾惡如仇的性格。
天下不平之事這樣多要我還像過去那樣逆來順受我是寧願死也不能做了。再說我與朝
廷結仇十多年親手殺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對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將自己以後的
命運寄托在一向不講信義的朝廷之上?何況數不清的仇家我對他們也防不勝防。”康祿
平靜地說“當初我抱著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標投了太平軍盡管我沒有在太平軍中看到理想
的平等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後悔。天京即將淪陷天國就要覆滅對這一點我看得很清
楚。幾個月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離開天京隱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
靜地思考總結天國失敗的原因。後來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對我
的倚重遂決定不出城誓與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來你也想過沒有你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康福對弟弟忠於天國的心情可以
理解。“士為知己者死”這是他們兄弟共同的為人準則。不過這與道路選擇的正確與否
是兩碼事。
“哥哥你以為天國失敗了就證明我的路走錯了嗎?沒有!我自己所選擇的路沒有
錯。是的天國的國運很可能就這十幾年但是哥哥你當然理解不了這是多麼轟轟烈
烈、崢嶸燦爛的十幾年啊!”康祿黑瘦的臉龐上綻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
憶“我曾代表了貧苦百姓的願望公審了十多個作惡多端的縣太爺殺了幾十個地方上民
憤極大的惡霸劣紳。我也曾經親手放了幾百萬斤糧食。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白蒼蒼的老
人和瘦骨伶仃、瀕於餓死的小孩從我的手上接過救命的糧食時哥哥你知道我那時心裏
有多痛快嗎?我也曾親手將成千上萬畝田地分配給無田無土的農民與他們分享過種田人的
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馳騁沙場殺得官軍鬼哭狼嚎抱頭鼠竄。弟兄們個個豎起大拇指稱
讚我是英雄。我當過多年的統兵大將現又身居王位指揮著千軍萬馬跺一腳山搖地動
喝一聲風雲變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種田有這麼痛快過嗎?像哥哥一樣投靠曾國藩我
會有這種痛快嗎?人活在世上不在壽命的長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歲有的人活
得不長但他轟轟烈烈。依我看轟轟烈烈的十年就遠遠過了平平庸庸的百歲。今生今
世我已經得到了許多人得不到的快樂和幸福而這些都是因為投奔了太平軍。生當作人
傑死亦為鬼雄。有聲有色地活著威威武武地死去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義。這十多年
來我活得有聲有色真正像個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說不定天京明日就會淪陷
那麼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決不給我的生命帶來汙點。”
康祿說到這裏停住了。他站起身推開窗戶對著夜空瞭望。康福卻像被釘子釘死在凳
子上全身失去了動彈的力氣。聽了弟弟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他仿佛覺得兄弟之間無形易了
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長哥哥做了聆聽教誨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馬上克複太平天國頃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個小長毛都被
斬盡殺絕誰能否定得了在中國曆史長河中他們曾經掀起過驚天動地的巨浪!誰能否定
得了在中國文明史冊上他們曾經建立起一個迥異常製的嶄新王朝!又有誰能否定得了
他們都是掌握自己命運、敢於跟強大勢力作對的英雄豪傑!相比之下康福覺自己有些委
瑣、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麼呢?這些年來嚴格地說起來隻是作了一個忠心耿耿為曾國藩效力的
家奴罷了。聊以自慰的是這個家奴頗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閑之輩。但是再受到
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隻是奴才離英雄還差得遠啦!
憑著康福的良知盡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這條路卻佩服弟弟義無反顧的氣概作人應
當如此!他想起數年前成功地策劃韋俊反水那時他認為韋俊是識時務者。今夜聽了弟弟的
這番議論意識到弟弟的靈魂似乎比韋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並不因這次勸說無效而沮
喪相反地他為有這樣的弟弟而隱隱約約有一種自豪感。如此複雜的感情康福一時也理
不清說不明。
康祿望了一陣夜空後轉過臉來對哥哥說:“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視城門去了。事到如
今我也不會像上次在荷葉塘那樣勸哥哥投靠太平軍了。不過哥哥也休想說動我離開天
京城。我們還是各自沿著自己所選擇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著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憐惜、悲傷、感歎各種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說
不出一句話來。兄弟倆一齊走出門二人再次緊緊擁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這很可能就是最
後一次見麵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臉龐上兩雙明亮的眼睛裏都充滿著晶瑩的
淚水。相對凝望許久後康福說出了一句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話:“兄弟你是個真正的
英雄哥哥我欽佩你!”
康祿也深情地說:“哥哥戰爭結束以後你最好是解甲歸田。每年清明節你給父母墳
頭上香的時候記得也代我點一支。”
淚水在兩雙眼睛裏同時落下兩雙手也終於同時鬆開了。
他們各自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七半路上殺出個沈葆楨
不久鮑率霆字營來到金陵城下駐紮在神策門至鍾阜門一帶。至此原定東西南北
水五路大軍除西路多隆阿奉調開赴陝西北路因統帥李續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餘三路都
已到了金陵。在曾國荃的統一指揮下湘軍水陸合作拿下東南八隘:中和橋、雙橋門、七
橋甕、方山、土山、上方門、交橋門、秣棱關接著又攻占淳化、解溪、龍都、湖熟、三岔
五鎮。這樣金陵東南也全被湘軍封鎖金陵城真正變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牆素稱天下第一。它長達九十裏高如三層樓房牆頂部可以並排通過兩部馬
車。城牆根與江河湖泊相連隻有通濟門至太平門一帶是陸地。曾國荃帶著趙烈文、康福等
人沿著聚寶門至太平門的城牆察看地形。隻見城高牆厚防守嚴密在城外攻打兵員和火
力都不易部署。“難怪它作過幾百年都城!”曾國荃心想。唯有一處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
太平門外富貴山至龍脖子一帶。此處為鍾山南麓左路地勢甚高便於架設炮位炮子可以
平射進城足以控製城牆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勢極低又利於開挖地洞。
“這真是天賜予我!”曾國荃得意地笑起來。恰在此時一炮子打過來馬被驚得前蹄
騰空身邊揚起一陣灰塵。
“不好山上有堡壘!”康福指著山頂上一座石壘說。果然鍾山第三峰峰頂上有座高大
堅固的石砌堡壘剛才的炮子正是從那裏打出來的。曾國荃等人趕緊向後退。
“九帥那邊還有一座!”彭毓橘指著龍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壘驚叫。的確又是一座而
且這座正築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為這是攻城的有利地勢故曆朝金陵城防都極為注重
此處。太平軍在前人基礎上更將這兩座石壘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這裏。給山
上的石壘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壘取名地堡城。
“**他娘的!”曾國荃粗野地罵起來“把老營移到孝陵衛來!老子非轟掉它不可
看看是它厲害還是老子厲害!”
經過幾天幾夜的奮戰蕭孚泗、朱洪章率領節字營、煥字營以重大代價拿下了天堡
城但城外最後一個堡壘——地堡城卻始終固若金湯任憑湘軍洋炮土炮一齊狂轟濫炸依
舊巋然不動地屹立在龍脖子上令曾國荃十分頭痛。由於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總是
挖不成。半個月間湘軍在地道口丟下數百具屍體卻無法挖通一條通向城牆腳的地道。
這塊骨頭竟是這樣堅硬難啃已夠使曾國荃憤怒、曾國藩擔憂不料又突然生沈葆楨
拒絕撥餉的事更使曾國荃惱火、曾國藩氣憤了。
曾國藩任江督後規定江西厘金全部充作軍餉漕折以及九江關洋稅也經常被截留運往
軍營。沈葆楨做贛撫一反前任無所作為的舊習自己募勇建團經費開支大為增加。太平
軍在浙江戰場失敗之後大量人員退到江西江西局麵危急朝廷調原隸湘撫的席寶田、江
忠義率勇入贛。沈葆楨又趁機將本省團練擴大。這樣一來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萬多人糧
餉支出浩大。沈葆楨於是常常將供應金陵圍師的款項截留下來充作江西軍餉。曾國荃因此
大為不滿屢屢向大哥索求。曾國藩雖極不滿意沈葆楨的作為但江西軍情確實嚴重他隻
得忍下來好言勸慰弟弟有時則從別處騰挪一些給吉字大營。
去年曾國藩給九江關道蔡錦青寄了封私信叫他解九江關洋稅三萬兩給金陵圍師。蔡
錦青解了一半時被沈葆楨知道沈將蔡怒斥一頓揚言若不收回則撤去蔡的道員之職。
曾國藩對沈葆楨如此不講情麵而惱怒至極。且不說沈葆楨是他一手保薦上來的即使無
這層關係也要執行朝廷命令接受總督節製。沈葆楨此舉既無情又無理按照曾國藩過去的
性格早奏參了但現在他忍下這口氣將收到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如數歸還。金陵城下的曾
國荃破口大罵沈葆楨甚至責備大哥太窩囊。曾國藩聽了隻是苦笑而已並不分辯。
但現在是什麼時候?天堡城已下金陵城眼看就要攻破正要拿銀子去鼓勵吉字大營賣
命的時候沈葆楨卻將應解金陵的五萬厘金全部截留分文不給還上疏朝廷告曾國藩眼睛
裏隻有金陵全不顧江西的危難並聲明若將厘金強行解走他隻有辭職不幹。更使曾國藩
不能容忍的是沈葆楨還與大學士、戶部尚書倭仁相勾結通過倭仁上奏說兩湖、川、
贛、粵每月協解曾國藩軍餉十五萬五千兩即使不能全解每月亦有十萬兩的進項且江浙
大半肅清上海更是富甲天下曾國藩強解贛厘不是廣攬利權、貪得無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