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同進士 (1 / 3)

道光十八年的孟夏四月,湖南早已繁花似錦、盛意盎然之時,遙遠的北京城裏卻仍是朔風陣陣,冷雨紛飛。淒風呻吟中,冰粒子般的碎雹子連續打在臉上,好像被隔了層棉布的鈍刀子劃過般生疼。遠處被雨水淋過的城牆黑沉沉的,襯著天空中陰暗發紅的彤雲愈發低沉了。宣武門外果子巷的萬順老店裏,一個瘦弱的年輕人正站在綿密的風雨中望著店門外一株簌簌發抖的白楊樹賣呆。倏然間,一股賊風透著冰冷,卷起漫天的水滴如同一把看不見的大掃帚般橫掃過來,直刮得客店的兩扇樟木門砸在磚牆上砰砰直響,使年輕人亦不由自主地連著打了幾個冷戰。

白日裏龍門放榜,曾子城雖然今科得中,卻隻落得個三甲的同進士之名,他心裏怎能歡喜?想到離京前父親曾麟書帶著家人[u2]椅門相送的盛景與殷切期望,心裏又是一陣的酸楚。

“伯涵不去屋裏猜枚飲酒,卻在雨中苦候何人?”隨著聲音響起,客店內信步走出一個清瘦的年輕舉子,看樣子約在二十出頭光景,正撐把油紙傘往這邊走來:“如今該是叫你‘國藩’還是子城呢?”

曾子城聞言轉過身,臉色晦暗陰沉:“孟容兄休要取笑,我如今這等光景還能談得上什麼‘國之藩籬’麼?”劉蓉抬頭望了望漸暗的天色,扯著曾子城在店下窩棚裏站定,邊抖落著身上的雨水邊說道:“今日不比兩年之前,一來伯涵三甲得中,二來你我又在此客店不期而遇,也算得上兩樁美事,怎地如此憂鬱?”

曾子城長歎口氣,隨手拉了把凳子濕漉漉地徑直坐下:“十年寒窗,兩次落第,如今卻隻換來個同進士出身,怎能讓我歡喜?”

“大可不必憂慮。”劉蓉已知曾子城此時心意,便挑揀著能說的言語勸慰道:“三日後還有朝考,又是天子親臨,屆時伯涵若是得了‘朝元’,不愁不入翰林。”誰知曾子城卻懊惱地搖了搖頭:“我已決定明日回鄉務農,終此生再不涉足京畿一步。”

“什麼?”劉蓉吃了一驚,看曾子城臉上卻又無半分玩笑之意,他小心地走到曾子城身邊,盯著那對黯淡無神的三角眼斟酌道:“伯涵此言當真?”

“嗯。”曾子城堅定地點了點頭道:“孟容不必多言,我意已決。”

“萬萬不可。”劉蓉一把拽住曾子城的袍袖,臉上驚駭不已:“以伯涵之能大不可將出身放到心上,現在自當全力應對朝考才是正途。回家雲雲切勿不可提起,君不知‘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誰知他話引來的更是曾子城滿麵的懊悔之色,正待細詢間曾子城已經頹然站起:“我在白日裏得罪了當今權臣,就是參加朝考也恐是陪太子讀書,不如趁早回鄉的好。”說著話徑自站起身,迎著雨拐進了西頭的客房。

劉蓉獨自站在棚下愣了半晌,不知曾子城話裏得罪了權巨做何解釋。心想他們有別兩載,雖晚飯前才在客戶裏重新相認,可這曾子城的脾氣卻一點也沒改。他這段時日遊曆湘鄉,多次聞得曾伯涵才思敏捷胸懷錦繡之名,今若棄之朝考豈不可惜?甚至在劉蓉心裏,早已將曾子城當作知己摯友,認定他必須將來前程廣闊,故沉吟著向他房裏走去,想詳尋這得罪權臣是什麼意思。誰知剛走到曾子城客房門口,就見青布衣衫的店掌櫃正探頭探腦地往這裏查看,他一擺手,將店掌櫃喚了過來:“有什麼事?”

店掌櫃看到出手闊綽的劉蓉,立時換了副笑嘻嘻的麵孔迎上來道:“小的不知劉爺和曾爺竟是相識。咱們店今兒盤店,所有客官都賞了房錢,看到曾爺賬麵上還記著十二兩銀子房飯錢,就過來問問……”劉蓉一擺手打斷了店掌櫃的話,從口袋中摸個京錠丟給他:“欠了十二兩就來聒噪,給你結了也就是了。”店掌櫃拿起來瞅了半天,直確定是個九八成色的頭號銀元寶,才陪笑道:“店裏的夾剪壞了,不如明日一早買來再兌給劉爺可好?”

“算了,先記曾爺賬上吧。”劉蓉說著話推門進屋,看到曾子城和衣倒在床上,像是睡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才看到床頭齊整地擺著一套嶄新的“廿三史[u3]”,遂笑道:“我道你才來了幾日就開始欠銀子,想是都買了這套廿三史。”他的話剛說完,就見曾子城已經坐了起來,說道:“我可不是向你來打抽豐的,隻是今日看到套書實是想買的緊,方才還想尋人借點錢呢。”

“不是早就惦記上我的荷包吧?”劉蓉就著話說了幾句玩笑,然後話鋒一轉,問曾子城剛才說得罪權臣是什麼意思。就見曾子城從包袱裏摸個尺把長的白銅雕龍水煙筒,把腰間煙袋裏的煙葉子添了一把,點著後深深吸了幾口才告訴劉蓉,他這次來京師其實是帶了幾百兩銀子的,原是合計著拜見座師、尋門子都用得著。誰知道今天白天除了買書外,還遇到了件特殊的事情,竟把帶來的銀錢花得一幹二淨,還無端地引出了場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