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遠略微失神,眼前的人與物都有些失焦,像跌入朦朧夢境,事物唯有大致輪廓,點點圓心疊連,排滿整個畫麵。
嗓音甜脆清亮,猶如被晏家書房的溪水浸潤過,還沾濡了春日芳菲的花蜜。自己仿佛回溯到那日。
明明雙目無遮,可他的心頭好似蒙了豬油,小院的景象定格腦海,布滿視野。恍惚間,白牆曲鬆、石路花草憑空消失般一收,閃過一個姑娘身影。
烏亮腦袋雙螺髻,花簪銜鬢發帶細。
他忽然一驚似的回過神來,瞳仁微張,雙眉略抬,眸池波光奕奕,滿月形狀的漆點映照一個人的身姿。
天中月隻回顧水中月,眸中月可還照眼前人——
因為她的聲音很像很像,庶幾重合,毫無出入。
他的步子變得拘謹輕微。
“首先,既然張三抱屈銜冤,倍受折磨,必定心懷憤懣。而大當家笑裏藏刀、欺人太甚,頗有些高官的影子在身,張三不會有憎恨之情、造反之心麼?”
“其二,二位當家既然追隨黃發多年,還能用以退為進的法子激他,一定對黃發了如指掌,怕不是對黃發的氣量狹小早有怨言。”
“其三,二位當家前後為張三策謀說話,甚至甘願退位讓賢,足以見得他們對張三敬慕有加。而且閣下方才也說了,二位當家與張三交心。”
“最後,張三如若聰明些,便也能料到即使他盡忠效勞、順利入夥了,日後大當家對他的提防刁難不會減少半分。”
“所以,如若入夥必須殺人頭作投名狀,張三何不聯手二位仰慕於他的當家,火並黃發?”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正如話/本子的編寫,刺激勁爆的才吸睛啊。主人公身懷絕技、品性純良,這樣的正義設定誰人不喜?
“可好人卻遭受不公,看客必定為其打抱不平,為他牽腸掛肚。劇情需要大起大落才好勾住看客的心,現下主人公身陷絕境,是該獸窮則齧,重振威風。”
“再三忍氣吞聲隻會令看客窩火憋屈,原本精心捏造的純善人設隻會變成優柔寡斷。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讓張三當一回梟雄謀權篡位。”
話音剛落,未等老伯與書生作出反應,便有掌聲暢笑相鳴。
“哈哈哈,好,好一個梟雄謀權篡位!”裴遠撫掌開顏,而後拱手示敬,“姑娘小小年紀便口若懸河、熟諳人情世故,在下佩服。”
“一二拙見,讓諸位見笑了。”她抬起雙手抱拳回禮,衣袂順著手肘下滑,滯堆肘間。
“姑娘所言不錯,多謝指點。情節複雜,仍需揣摩,容老夫再琢磨琢磨罷。”
帷帽微動,那女子點著頭回道:“您是執筆人,自然您說了算。”
一位夥計促步而來:“姑娘,我翻了整個書閣,並沒有找到你所說的書。”
“也罷,辛苦你了。”女子說完便作勢要走。
“姑娘且慢。不知姑娘所尋為何物?”
“其名《眠言誌》。”
愣神一閃而過,他的笑意更深:“裴某手上恰好有這一本。”
“姑娘若喜歡,不妨借去翻閱,手自筆錄,履約歸還便好。”
“小女子多謝閣下割愛,隻是不知幾日為期,又於何地歸還?”
“為期半月,屆時你到城西裴府,就說送還大公子的書。”裴遠又覺不妥,畢竟沒有物證劃分界線,難免有男女私授之嫌。
“空口無憑,姑娘與裴某立個字據吧。”
取來紙墨,裴遠的心思順著信列延續,琢落於用詞斷句上。“姑娘的芳名不便透露,就以住址代替吧。”
“嗯。”她接過裴遠的毛筆,筆杆餘留的溫熱滲入肌膚,暖意就這樣融入血液裏。
裴遠明明白白地看見,墨跡繪成熟悉的地址。他頭一回覺得“回鴉水道三號屋”這幾個字是如此親和,教他的心如同破凍的河流一般舒坦,意外之喜潰堤奔湧,撩得他心弦顫栗。
裴遠隻覺得腦袋像被糖漿蜜/液充塞了,溫和適意仿佛涓流,滋潤身心,或許因為湧勢凶猛,竟還燒出點熱——以至於他情不自禁地說——
“姑娘不妨將此書翻至第四章,這一節構思新穎,情感豐滿。”
“噢?”晏姝饒有興趣地翻書,照著章題念出來,“花縫麵皮貓目作眼,小狐妖再遇絳姝仙?”
“嗯。”